2015 第五章(2 / 3)

當我沉迷於思索怎樣救小舅時,他在堿場裏日漸憔悴,而且變得尖嘴猴腮。小舅媽也很焦急,讓我從城裏帶些罐頭來,特別指定要五公斤裝的午餐肉,我用塑料網兜盛住掛在脖子上,一邊一個,樣子很傻。坐在去堿場的交通車裏,有人說我是豬八戒挎腰刀,邋遢兵一個。這種罐頭是餐館裏用的,切成小片來配冷盤,如果大塊吃,因為很油膩,就難以下咽。小舅媽在帳篷裏開罐頭時,小舅躺在一邊,開始幹嘔。然後她舀起一塊來,塞到小舅嘴裏,立刻把勺子扔掉,一手按住小舅的嘴,另一手掐著他的脖子,盯住了他的眼睛說:一、二、三!往下咽!塞完了小舅,小舅媽滿頭大汗,一麵擦手,一麵對我說:小子,去打聽一下,哪兒有賣填鴨子的機器。此時小舅嘴唇都被捏腫,和鴨子真的很像了。

在堿場裏吃得不好,心情又抑悶,小舅患上了陽痿症。不過小舅媽自有她的辦法。我舅舅的這些逸事是他自己羞羞答答地講出來的,但小舅媽也有很多補充:在堿灘上躺著時,他的那話兒軟塌塌地倒著,像個蒸熟的小芋頭。你必須對它喊一聲:立正!它才會立起來,像草原上的旱獺,伸頭向四下張望。當然,你是不會喊的,除非你是小舅媽。這東西很聽指揮,不但能聽懂立正、稍息,還能向左右轉,齊步走,等等。在響應口令方麵,我舅舅是有毛病的,他左右不分,叫他向左轉,他準轉到右麵;齊步走時會拉順。而這些毛病它一樣都沒有。小舅媽講起這件事就笑,說它比我舅舅智商高。假如我舅舅IQ50,它就有150,是我舅舅的三倍。作為一個生殖器,這個數字實屬難能可貴。小舅媽教它數學,但它還沒學會,到現在為止,隻知道聽到一加一點兩下頭,但小舅媽對它的數學才能很有信心。她決心教會它微積分。這門學問她一直在教小舅,但他沒有學會。她還詳細地描繪了立正令下後,那東西怎樣蹣跚起身,從一個問號變成驚歎號,顏色從灰暗變到赤紅發亮,像個美國出產的蘋果。她說,作為一個女人,看到這個景象就會覺得觸目驚心。但我以為男人看到這種景象也會觸目驚心。

小舅媽還說:到底是藝術家,連家夥都與眾不同——別的男人肯定沒有這種本領。我舅舅聽到這裏就會麵紅耳赤,說道:報告管教!請不要羞辱我!士可殺不可辱!而小舅媽卻聳聳肩,輕描淡寫地說:別瞎扯!我殺你幹嗎?來,親一下。此後小舅隻好收起他的滿腔怒火,去吻小舅媽。吻完以後,他就把自己受羞辱的事忘了。照我看來,小舅不再有往日的銳氣,變得有點二皮臉,起碼在舅媽麵前是這樣的。據說,假如小舅媽對舅舅大喝一聲立正!我舅舅總要傻嗬嗬地問:誰立正?小舅媽說:稍息!我舅舅也要問誰稍息。在帳篷裏,小舅媽會低聲說道:同誌,你走錯了路……我舅舅就會一愣,反問道:是說我嗎?我犯什麼錯誤了嗎?小舅媽就罵道:人說話,狗搭茬!有時候她和我舅舅說話,他又不理,需要在臉上拍一把才有反應:對不起,管教!不知道你在和我說話。討厭的是,我舅舅和他的那個東西都叫做王二。小舅媽也覺得有點混亂,就說:你們兩個簡直是要氣死我。久而久之,我舅舅也不知自己是幾個了。

我舅舅和小舅媽在堿場裏陷入了僵局,當時我以為有兩個原因:其一是小舅媽不懂得藝術;所以她就知道拿藝術家尋開心。假如我懂得什麼是藝術,能用三言兩語對她解釋清楚,她就會把小舅放出來。但我沒有這個能耐,所以小舅也出不來。

剛上大學時,我老在想什麼是藝術的真諦,想著想著就忘了東西南北,所以就有人看到我在操場上繞圈子,他在一邊給我數圈數,數著數著就亂了,隻好走開;想著想著,我又忘掉了日出日落,所以就有人看到我在半夜裏坐在房頂上抽煙,把煙蒂一個一個地往下扔;這件事的不可思議之處在於我有恐高症。因為這個緣故,有些女孩子愛上了我,還說我像維特根斯坦,但我總說:維特根斯坦算什麼。聽了這話,她們就更愛我了。但我忙於解開這個難題,一個女孩都沒愛上,聽任她們一個個從我身邊飛走了,現在想起來未免後悔,因為在她們中間,有一些人很聰明,有一些人很漂亮,還有一些既聰明,又漂亮,那就更為難得。所謂藝術的真諦,就是人為什麼要畫畫、寫詩、寫小說。我想做藝術家,所以就要把這件事先想想清楚。不幸的是,到了今天我也沒有想清楚。

現在我還在懷念上大學一年級的時期,那時候我寫著一篇物理論文;還在準備投考曆史係的研究生;時時去看望我舅舅;不斷思辨藝術的真諦;參加京城裏所有新潮思想的討論會;還忙裏偷閑,去追求生物係一個皮膚白晳的姑娘。盛夏時節,她把長發束成了馬尾辮,穿著白色的T恤衫和一條有縱條紋的裙褲,脖子和耳後總有一些細碎的汗珠。我在校園裏遇上她,就邀她到鬆樹林裏去坐。等到她在幹鬆針上細心地鋪好手絹,坐在上麵,脫下腳上的皮涼鞋,再把腳上穿的短絲襪脫下來放在兩邊時,我已經開始心不在焉,需要提醒,才能開始在她領口上的皮膚上尋找那種酸酸的汗味。據說,我的鼻子冬暖夏涼,很是可愛;所以她也不反對撩起馬尾辮,讓我嗅嗅項後發際的軟發。從這個方向嗅起來,這個女孩整個就像一塊乳酪。可惜的是,我經常想起還有別的事情要幹,就匆匆收起鼻子來走了。我記得有一回,我在她乳下嗅到一股沉甸甸的半球形的味道,還沒來得及仔細分辨,忽然想起要趕去看我舅舅的交通車,就這樣走掉了,等下次見到她時,她露出一副要哭的樣子,用手裏端著的東西潑了我一臉。那些東西是半份炒蒜苗、半份燴豆腐,還有二兩米飯。蒜苗的火候太過,變得軟塌塌的;豆腐裏放了變質的五香粉,有點發苦;至於米飯,是在不鏽鋼的托盤裏蒸成,然後再切成四方塊。我最反對這樣來做米飯。經過這件事以後,我認為她的脾氣太壞,還有別的缺點,從此以後不再想念她了,隻是偶爾想到:她可能還在想念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