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堿灘上,我想營救小舅時,忽然想到,藝術的真諦就是叵測。不過這個答案和沒有差不多。世界上沒有人知道什麼是“叵測”,假如有人知道,它就不是叵測。
我舅舅陷在堿場裏的另一個原因是他不擅長愛情。假如他長於此道,就能讓小舅媽把他放出來。在我看來,愛情似乎是種競技體育;有人在十秒鍾裏能跑一百米,有人需要二十秒鍾才能跑完一百米。和小舅同時進習藝所的人,有人已經出來了,挎著習藝所的前教員逛大街;看來是比小舅長於此道。競技體育的訣竅在於練習。我開始練習這件事,不是為了救我舅舅,而是為了將來救我自己。
最近,我在同學聚會時遇到一個女人,她說她記得我,並對這些記憶做了一番詩意的描繪。首先,她記得世紀初那些風,風裏夾雜著很多的黃土。在這些黃土的下麵,樹葉就分外的綠。在黃土和綠葉之間,有一個男孩子,裹在一身灰土色的燈芯絨裏,病歪歪地穿過了操場——此人大概就是我吧——在大學期間我沒生過病,不知她為什麼要說我病歪歪。但由她所述的情形來看,那就是在我去堿場之前的事。
這個女人是我們的同行,現在住在海外;聞起來就如開了瓶的冰醋酸,簡直是顆酸味的炸彈。在她詩意的回憶裏,那些黃沙漫天的日子裏,最值得記憶的是那些青翠欲滴的綠葉;這些葉子是性的象征。然後她又說到一間小屋子,一個窗戶。這個窗戶和一個表達式聯係在一起——這個表達式是2×2,說明這窗戶上有四片玻璃,而且是正方形的——被一塊有黑紅兩色圖案的布罩住,風把這塊印花布鼓成了一塊大氣泡。氣泡的下麵是一張皺巴巴的窄床;上麵鋪了一條藍色蠟染布的單子。她自己裸體躺在那張單子上,竭力伸展身軀,換言之,讓頭部和腳尖的距離盡可能的遠;於是腹部就深凹下去,與床單齊。這時候,在她的腿上,閃著灰色的光澤。在這個怪誕的景象中,充滿了一種氣味,帶有堿性的腥味;換言之,新鮮精液的氣味。假如說這股氣味和我有什麼關係,我實在感到意外。但那間房子就是我上大二時的宿舍,裏麵隻住了我一個人。至於說我在裏麵幹了什麼,我一點都記不得。
這個女人塗了很重的眼影,把頭發染成了齷齪的黃色,現在大概有三百磅。要把她和我過去認識的任何一個女孩聯係起來,很是困難。然而人家既知道我的房間,又知道我的氣味,對這件事我也不能否認。她還說,當時我一聲不響,臉皮緊繃,好像心事重重——忽然間精液狂噴,熱烘烘的好像尿了一樣。因為我是這樣的一個心不在焉的尿炕者,她一直在想念我。但我不記得自己是這樣的愛尿炕;而且,如果說這就是愛情,我一定要予以否認。
在學校裏,有一陣子我像瘋了一樣的選課,一學期選了二十門。這麼多課聽不過來,我請同學帶台對講機去,自己坐在宿舍裏,用不同的耳機監聽。我那間房子裏像電話交換台一樣,而我自己臉色青裏透白。係裏的老師懷疑我吸海洛因,抓我去驗血。等到知道了我沒有毒癮後,就勸誡我說:何必急著畢業?重要的是做個好學生。但我忙著到處去考試,然後又忙著到處去補考。補到最後一門醫用拉丁文,教授看我像個死人,連問都沒問,就放我Pass了。然後我就一頭栽倒,進了校醫院。我之所以這樣的瘋狂,是因為一想到小舅的處境,就如有百爪撓心,方寸大亂。
在寒假裏,我聽說化學係有個女生修了二十一門課,比我還要多一門。我因此愛上了她,每天在女生宿舍門口等她,手裏拿了一束花。這是一個小四眼,眼鏡的度數極深,在鏡片後麵,眼睛極大,並且盤旋著兩條阿基米德螺線。她臉色蒼白,身材瘦小,雙手像鳥爪子,還有點駝背。後來才發現,她的乳房緊貼著胸壁,隻是一對乳頭而已,而且好像還沒有我的大;肩膀和我十三歲時一樣單薄。總而言之,肚臍以上和膝蓋以下,她完全是個男孩子,對男女之間的事有種學究式的興趣,總問:為什麼是這樣呢?我告訴她說:我愛她,這輩子再也不想愛別人。她扶扶眼鏡說:為什麼你要愛我?為什麼這輩子不想愛別人?我無言以對,就提議做愛來證明這一點。但正如她事後所說,做愛並不能解決這個問題。假如我真的愛她,就該是無緣無故的。但無緣無故的事總讓人懷疑。由此得出一個結論,不管誰說愛她都可疑。經她這樣一說,我覺得自己並不愛她。她聽了扶扶眼鏡說:為什麼你又不愛我了呢?我聽了又不假思索地馬上又愛上了她。我和她的感情就這樣拉起鋸來。又過了一個學期,她猛然開始發育,還配了隱形眼鏡,就此變成個亭亭玉立的美女,而且變得極傻。此時她有不少追求者,我對她也沒了興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