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 第六章(1 / 2)

2015 第六章

那一回和小舅、小舅媽在堿攤上曬太陽,直到天色向晚。天色向晚時,小舅媽站起身來,往四下看看。夕陽照在她的身體上,紅白兩色,她好像一個女神,如果詳加描寫,應該說到,她的肩頭像鏡子一樣反光,胸前留下了乳房的陰影。在平坦的小腹上,有一蓬毛,像個鬆鼠尾巴——我懷疑身為外甥這樣描寫舅媽是不對的——然後她躬下身來穿褲子,我也該回學校了。這是我唯一一次看到小舅媽的裸體,以後再也沒機會。早知如此,當初真該好好看看。

說過了小舅媽,就該說到小舅。小舅的案子後來平了反,法院宣布他無罪,習藝所宣布他是個好學員,油畫協會恢複他的會員資格,重新發給他執照,還想選他當美協的理事。誰知小舅不去領執照,也不想入油協。於是有關部門決定以給臉不要臉的罪名開除小舅,吊銷他的畫家執照。但是小舅媽不同意他們這樣幹,要和他們打官司,理由是小舅既然沒有重入美協,也沒有去領執照,如何談得上開除和吊銷。但是小舅媽敗訴了。法院判決說,油畫協會作為美術界的權力機關,可以開除一切人的會員資格,也可以吊銷一切人的畫家執照,不管他是不是會員,是不是畫家。判決以後,美協開會,鄭重開除了小舅媽。從此之後,她寫字還可以,畫畫就犯法了。現在小舅沒有執照,小舅媽也沒有執照。但是小舅繼續作畫,賣給那個日本人。但是價錢比以前低了不少。日本人說,現在世界經濟不夠景氣,畫不好脫手。其實這是一句假話。真話是小舅名聲不如以前——他有點過氣了。

說過了我舅舅以後,也就該說到買我舅舅畫的日本人——此人老了很多,長了一嘴白胡子茬——在十字路口等紅燈,他會大模大樣地從人行橫道上走過來,拉開車門說:王樣,畫!就把畫取走了。順便說一句,我大舅叫王大,我小舅叫王二。我媽那麼厲害,我自己想不姓王也不行。這些畫是我舅舅放在我這裏的。假如紅燈時間長,他還要和我聊幾句,他說他想念我舅舅,很想見到他。我騙他說,我舅舅出家當了尼姑,要守清規,不能出來,你不要想他了。他糾正我說:和尚,你應說,和尚!然後替我關上車門,朝我鞠上一躬,就走了。其實他也知道我在撒謊。假如他和我舅舅沒有聯係,能找到我嗎?反過來說,我也知道那個日本人在說謊。我們大家都在說謊,誰都不信任誰。

有人說,這個日本人其實是個巴西人,巴西那地方日裔很多。他有個黑人老婆,像墨一樣黑,有一次帶到中國來,穿著綠旗袍和他在街上遛彎,就在這時發生了誤會,人家把她當小舅逮去了。在派出所裏,他們拿毛巾蘸了水、汽油、丙酮,使勁地擦,沒有擦下黑油彩,倒把血擦出來了。等到巴西使館的人聞訊趕來時,派出所換了一個牌子,改成了保育站,所有的警察都穿上了白大褂,假裝在給黑女人洗臉。那女人身高一米九八,像根電線杆,說是走失的小孩子勉強了一點。那日本人又有個白人情婦,像雪一樣白。有一次和他在街上走,又發生了誤會。人家把她逮進去,第一句話就問:好啊,王二,裝得倒像!用多少漂白粉漂的?然後就去捏她的鼻子,看是不是石膏貼的,捏得人家淚下如雨;並且亂拔她的頭發,懷疑這是個頭套,一頭金發很快就像馬蜂窩一樣了。等到使館的人趕來,那派出所又換了一塊牌子,“美容院”。但把鼻子捏得像酒渣鼻、把頭發揪成水雷來美容,也有點怪。後來所有的外國女人和這日本人一起上街前,都在身上掛個牌子,上書“我不是王二”。還有一天他們逮住了我,一把揪住我的領帶,把我拽得離了地,興高采烈地說:好啊王二!你居然連裝都不裝了!我很沉著地說道:大叔啊,你搞錯了。我不是王二,我是王二的外甥。他愣住,把我放下地來,先是啐了一口,啐在我的皮鞋上;想了一會兒,又給我整整領帶,擦擦皮鞋,朝我敬了一個禮,然後假裝走開了。其實他沒有走開,而是偷偷地跟著我,每隔十幾分鍾就猛衝到我麵前,號我的脈搏,看我慌不慌。我始終不慌,他也沒敢再揪我。幸虧他沒把我揪到派出所,假如揪了去,我們單位的人來找時,他們又得換塊牌子:柔道館。之所以發生這些事,是因為他們知道我舅舅還在偷偷賣畫,很想把他逮住,但總也逮不到他。這一點無關緊要。重要的是他揪我時,我感到很興奮,甚至勃起了。這說明我有小舅的特征。我是有藝術家的天賦的,這大概是沒有疑問的了。

現在我提到了所有的人,就剩下我了。小時候我的誌向是要當藝術家,等到看過小舅的遭遇之後,我就變了主意,開始嚐試別的選擇,其中包括看守公廁。我看守的那座公廁是個墨綠色的建築,看上去是琉璃磚砌的,實際上是水泥鑄造的,表麵上貼了一層不幹膠的貼麵紙,來混充琉璃。下一場大雨它就會片片剝落,像一隻得了皮膚病的烏龜。房子裏麵有很多窄長的鏡子,朝鏡子裏看時,感覺好像是在籠子裏。房間裏有一股苦杏仁味,那是一種消毒水。我在門口分發手紙,每隔一段時間,就用消防水龍衝洗一次裏麵,把坐在馬桶上的人衝得像落湯雞。還有一件事我總不會忘記,就是索要小費,如果顧客忘了給,我就揪住他衣服不放,連他的衣兜都扯掉。鬧到了這個地步,也就沒人敢再不給小費。因為工作過於積極,我很快就被開除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