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拂夜奔 第七章(3 / 3)

衛公把長安城建好了以後,心裏非常高興,當時長安城嶄新嶄新,一點毛病都沒有。他覺得這是自己一生最偉大的發明,遠勝過證明費爾馬定理、造出了開平方的機器,因此他就向皇上建議說要把長安城更名為“新洛陽”。皇上一聽,馬上不尷不尬地笑了一下說:李卿,朕的都城叫這麼個古怪名字,恐怕不大好。但是李衛公正在興頭上,還是繼續講他的理由——多年之前,他和紅拂從洛陽城逃了出來,當時他就下了決心要建一座大城等等,所以叫這個名字有紀念意義等等,講著講著皇上就不見了。於是他就回自己的衙門去,絲毫也沒看到皇上當時的模樣,好像正在發瘧子。皇上覺得這是兩個可憐蟲的古怪遊戲,把它講出嘴來實屬肉麻。不管怎麼說,他是皇上呀,倒黴的李衛公居然把這一點給忘了,晚上下班時,剛一出門,路邊跳出一個黑衣人來,砍了他一刀,正砍在鋼盔上,火花亂冒,把他都砍愣了。幸虧當時正是大唐建國之初,不論文臣武將,出門都穿禮服。衛公的禮服不僅頭上有鋼盔,身上有鎧甲,還佩有腰刀。他一麵想:我設計長安時,可沒把刺客這個行當設計進來呀!一麵就去拔刀。但是他的衛士長站在他身後,一把按住他的手。李衛公急忙嚷了起來:有人刺殺我,快去逮他!那人卻笑著說:沒有哇!李衛公回頭一看,那黑衣人正在前麵飛跑,就急赤白臉地嚷嚷:還在那裏!快去逮他!嚷了半天不見有人動彈。連忙回頭一看,隻見他的衛士長正在甩著手走開。這一驚實在非同小可,自己一想,白天和皇上胡扯了一陣,犯了錯誤。原來長安是皇上的都城,不是他的新洛陽。所以他回了家趕緊寫辭職報告,皇上不準。再過了幾天,衛公就病了。不管怎麼說,這是個重大的損失,因為要找衛公那麼聰明的人,一時還找不到。而虯髯公在扶桑得到了這個消息卻說:像這樣一個隻有點小聰明的不可靠分子居然鑽進了國家的廟堂,隻能說明大唐朝無人了。這種話別人講出來就該打嘴巴,他講就不同了。虯髯公後來活到了二百歲,在一百五十歲上還能禦女成胎,統治扶桑一百餘年,何止是百歲人瑞而已。但是當過他太子太孫的人就倒黴了。這些中日混血兒讀過中華的典籍,一句都記不住,隻記下了《論語》上的一句話:老而不死是為賊。

長安建城之初,李衛公就這樣一時興之所至,在皇上麵前胡扯八道,結果是挨了一刀,然後就蔫掉了。這個故事遠比在這裏講到過的複雜,並且涉及到了生活的一些基本的方麵,暫時不能完整地敘述出來。現在我們可以對事件做最簡單的理解:李衛公造長安城,就如瓦特先生造他的蒸汽機。經過很多日夜的努力,蒸汽機終於造好了,運轉自如,而且既不爆炸,也不大漏氣。瓦特先生很高興,跑到大街上唱歌跳舞,抱住過路人親吻,結果被警察打了一棒。這一棒對於不列顛是無關緊要的,因為燒煤的機器已經造了出來,燒汽油的機器一直要到得克薩斯的油田開發出來才有需要,所以打了也就打了,沒什麼損失。但是對衛公的一刀砍得卻是太早了。當時他正在編小學一年級的課本,已經編了四課——一、皇上萬歲;二、皇後萬歲;三、王爺千歲;四、王妃千歲。假以時日,讓他完成這項工作,就能從根本上防止大家想入非非。除此之外,他還有好多工作在朝氣蓬勃地進行。假如全部完成,大家就不再需要想了。不想就不會非非。

想要防止想入非非,必須由最擅長想入非非的人來製定措施。李衛公正是合適的人選,有一段他正在興致勃勃地辦這件事,誰知後來事情起了變化,衛公開始整天迷迷瞪瞪的,褲襠裏那直撅撅的東西也不見了。他再也不管長安城的事情。這座城市就如沒人照管的院子一樣,馬上就長滿了荒草。大家都把院子向大街上伸展,街道很快就變窄了,路邊上的水溝裏也有了積水。後來長安城裏的地皮也不夠了,開始出現了樓房。甚至在一些小巷裏,人們不待批準,就用石板來鋪地。照我的觀點,這種事態和好多因素有關係,比方說,人口增多、商業發展等等。但是大家都把注意力放在了衛公身上。好多人以為隻要衛公能重振雄威,所有的事都能變好。前麵提到有一位勇敢的女上給衛公做過blowjob。當時她的確是想從衛公嘴裏套出話來,但也有部分原因是要挽救長安城——隻要衛公能直起來,長安城就有救了。後來她發現衛公那地方苦極了,其實那是黃連水的味道,但是她一點也沒想到衛公有幽默感,隻是搖頭晃腦地背誦起孟夫子的名言:夫天將降大任於斯人也,必先勞其筋骨,苦其心智。衛公的那個地方要是不苦,倒是怪了。她想使自己聰明起來,就每天吃一副豬苦膽。吃到後來,一吃糖就覺得苦,吃飯也覺得苦,隻好永遠以膽汁佐餐。到了最後整個人都變成了綠的,所到之處,丈餘方圓,全部籠罩在一片苦雨腥風之內。但是據我所知,衛公那地方的苦是假裝的,所以她吃了那麼多苦也沒使自己聰明起來,相反,因為膽酸中毒,倒變得有點傻,換言之,白白變成綠色的了。不過她倒是因此成為了人瑞,被公認為大唐最偉大的史家,因為像這樣怪模怪樣的人再也找不到了。

想要挽救長安城的還有大唐帝本人,他異想天開地研究了幾本醫藥書,給李靖開起藥方來。有時候他派太監給衛公送去自己研製的“至寶三鞭酒”,但是這種酒他自己從來就不喝。那種藥酒裏除了像海馬、鹿茸那樣的壯陽藥物之外,還泡進了各種動物的鞭,包括鹿鞭、虎鞭、大象鞭等等。為了保證療效,他還讓宣旨的太監當場倒出一碗,眼看著衛公喝下再回宮去。倒酒時衛公看到酒壇子裏泡了整整一具猩猩鞭——那東西和男人的生殖器一模一樣,酒是淡紅色的,看上去好像是稀薄的血,味道就像洗鹹肉的水,還有點陳腐的尿臊味。勉強喝下一碗,腸翻胃倒,臉色蒼白,撐到太監離去,就狂嘔起來。要不了十分鍾,就變得麵如死灰,雙手冰涼。人都到了這個樣子,還得不到紅拂的同情。她說:該!誰讓你裝神弄鬼!至於衛公的同僚下屬,對衛公的情況更是關心,從天南海北給他找來各種補藥,但是他都不吃。可憐大唐的君臣都沒發現症結所在。衛公直不起來,是因為那幾個法國人做生意賠了本,關掉磨坊回鄉去了,長安城裏再沒有長棒麵包供應。所以解決問題的辦法是應該把那些法國人找回來,並且禁止在長安城裏蒸饅頭,這樣他們就不會再賠本,可以源源不斷地供應長棒麵包。但是這樣做了之後也未必能解決問題,因為衛公早就覺得活得太累,不想再幹了。人要是動了這種念頭,不管是至寶三鞭酒,blowjob,還是長棒麵包都不能讓他重振雄風。

李衛公精神不振,大家把這筆賬記到了紅拂頭上,最起碼是她沒把衛公的夥食管理好。除此之外,皇上也說過:“這小子(指李衛公)還有用,不該拿刀去砍他。”但是這話大家沒有聽到。因為這個緣故,皇帝就派禦廚接管了衛公的夥房,從那一天開始,衛公吃的每一口肉裏都有骨頭,蔬菜也大多是竹筍一類看起來挺然翹然的東西。他餐桌上最常見的是炸雞腿,整根燒的豬肘子,而且端上桌時還是豎直地立在盤子裏。給他吃的飯也都硬得厲害,幾乎是生米。偶爾衛公提出要吃頓麵條,那些麵條像鋼絲一樣硬。禦廚一滴滴往麵粉裏加水,和成了世界上最硬的麵團,又用斧子砍成麵條,衛公吃了幾口,險些噎死。以後他再也不敢說要吃麵條。但是給他吃的烙餅也像鞋底子一樣硬,他一有機會就從餐桌上偷走幾張,讓紅拂給他揣在懷裏,捂軟了再吃。

現在可以說說喪失了衛公的管理之後,長安城是什麼樣子。這時候大街小巷都鋪上了石板,好像一些烏龜殼。大街兩麵都是鋪麵房,那種房子正麵都是木頭門板,年代一久,被油泥完全糊住。屋簷幾乎要在街麵上空彙合,所以街上非常之暗,隻有鋪街的石板上反射著一點點天光。萬一失了火,就要燒掉半個長安城,而衛公管事時,失了火隻能燒掉一條街,這就是區別所在。偶爾有一個妓女,穿著短得不像話的裙子,露出了潔白無疵的兩條腿,踏著釘了鐵掌的木屐從街上快速地跑過,留下一街的火星,讓大家看了都很過癮。在衛公管事的時候決不準女人露著大腿在街上跑,這也是區別之所在。衛公管事的時候規定了良家婦女上街必須穿三條裙子,襯裙和圍裙可以比較短,但是主要的裙子必須長及地麵。而妓女上街必須穿六條裙子,每一條都得長及地麵,所以脫起來甚為麻煩。誰穿的裙子不足此數或者超過了此數,就要抓到衙門裏去打板子。打以前先要用磁石吸她一下,看看裙子裏是否夾帶了鐵板。這些規定讓衛公絞盡了腦汁,因為就連女人穿裙子數都要有典籍依據,或者是從數學上證明。但是老百姓偏不體諒他的苦心,專門來找麻煩。有一個服裝商生產了一種裙子,下麵有三層滾邊,看上去是三條裙子,其實隻是一條——不就是想省幾尺布嗎。還有個商人生產了一種護臀板,是木頭做的,磁石吸不出來,但是打上去梆梆響——不就是怕打嗎。衛公也怪不容易的了,你讓他打兩下子怕啥。出了這種事,衛公又規定遇到屁股上有木板的女人,掌杖的衙役必須用三倍的力氣來打,連木板帶屁股一起打爛。但是那些衙役又抱怨說糧食不夠吃。由此你就知道大唐朝的長安城裏,各種人都有糧食定量,和後來的北京城一樣,在後來的北京城裏,牙醫吃鉗工的定量,樂團吹大號的吃翻砂工的定量,規定得十分合理。而在長安城裏打女人屁股的衙役原來吃中等體力勞動的定量,因為女人往屁股上墊木板長到了重體力勞動,那些人還不知足,說是掄棍子打木板,撞得手上起了血泡,肩膀也疼,這兩種毛病應當算是職業病。按大唐的勞保條例,職業病應當全薪療養。手上打了泡就可以吃幹薪,實在太便宜。衛公想了半天,決定發衙役幾雙線手套,而那些衙役領了回家,交給老婆拆了織襪子。這說明那些衙役根本就不怕手上打泡,而是以血泡為說詞,向公家要更好的待遇。像這樣的事太多了,吵得衛公腦子疼。最後他裝病躺倒不幹了。長安城沒有了他,就變成這個鬼樣子——想穿什麼裙子就穿什麼裙子,想多長就多長。又有一些老百姓說,這簡直是在毒害青少年。群眾來信成麻袋地寄往衛公府上,但是他隻睜一隻眼,所以連看都不看,就把信送到廚房燒火了。

衛公病了乃至死了以後,他製定的各種製度依然在亂七八糟地起作用。比方說,紅拂要自殺,經過了各級機構的批準,皇上已經派了魏老婆子來辦這件事。為了讓她死後更好看些,正在把她倒吊在房梁上,這時老有人到門口找她。這時候隻好把她從梁上放下來,把她攙到門口一看,是幾個糟老頭子,是從市政司或者其他鬼衙門來的,一本正經地對她說道:衛公遺製,皇上恩準,寡婦殉節本司有一份福利。李張氏簽字收領,謝恩!這就是製度的作用。小孫在圖書館工作,每月領兩副套袖,回來當抹布擦桌子。福利就是不管你用著用不著都要發下去。再看那些福利,或者是陳倉老米,本身是大米,卻黃澄澄的像玉米;或者是幹的鹹鮐鮁魚,不知有多少年頭了,綠的地方是黴,不綠的地方一片金黃。鹹魚發了黃,就是哈喇了,帶有一股桐油味。再不然就是一口柳木棺材,板子薄得透明。紅拂一麵簽字一麵罵道:這個老鱉頭子,他死了倒幹淨(這是罵衛公)。魏大娘,給我拿個墊子來。魏老婆子問:要墊子幹什麼?她說:我操他媽的,跪下謝恩呀!後來回到屋裏去,一麵被倒掛上房梁,一麵說:魏大娘,看來咱們得用個滑車了。後來她又在房梁上大頭朝下地說道:姓李的這家夥是自己作死,把我也連累了。照她看來,李衛公既然是個想入非非的家夥,就不該去裝神弄鬼。而皇上知道了這些話,就為自己辯護道:我早就知道李靖是個想入非非的家夥,但是我現在正用得著他!這話的意思就是說,在領導麵前,裝神弄鬼是沒有用的。李衛公的種種小聰明,早就被領導上識破了,他應該為不誠實付出代價,但還沒到時候。但是作為一個群眾,我不相信領導的話。我覺得這是他們編出來嚇唬我們的。

我把衛公的故事都寫完了,但還是不知道怎樣來評價衛公,正如我活到了四十歲,還是不知道怎樣評價自己一樣。我十五歲時開始學習平麵幾何,以《幾何原本》為課本,以日本人長澤龜之助的《幾何學辭典》作為習題集——獨自坐在一間房子裏,麵對著一本打開的書,咬著鉛筆杆——像這樣的經曆衛公也有過,不過是讀波斯文的《幾何原本》,用波斯人寫的習題書。這和就著《朱子集注》讀《論語》可不是一回事。前者是一種極為愉快的經曆,後者則令人痛苦。雖然有這樣的共同經曆,我還是不能完全了解他。他是這樣地喜歡演戲,像個演員一樣活在世界上。這一點我永遠都學不會。在這個世界上,再沒有什麼比像個演員活著利益更大,也沒有比這危險更大的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