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說長安城土頭土腦當然不是無的放矢,因為這座城除了土坯泥巴,就是磚瓦陶器,不是黃就是灰。除此之外,大多數的人都穿土黃色的衣服,以致近視眼都看不到對麵有人,非要撞到懷裏才知道。城裏的房子也都一模一樣,有一個土坯牆的院子,一個高高的門樓,走進去是一條磚鋪的甬道,左手是一個水井,從裏麵打水來用,右手是一個滲井,把用過的水再倒回去,如此循環往複,以至無窮。站在井台中間往前看去,在一片屎黃之中立著一個灰色的瓦頂,這就是大堂的所在。沒有事的時候,主人和主婦就並肩坐在這裏,男左女右,這座院子的主軸線從男人的右肩和女人的左肩之間通過。長安城每一所房子都是這樣,隻是宅基地有大有小。長安建好了之後,城裏就再也沒有過一絲風,連飛鳥都不來。有一種下流的說法,說是在長安城裏住久了,屁眼都會變成方的,會屙出四方形截麵的屎橛來。假如真是這樣,也沒什麼可怕的。大家都驚異於這座城市的嚴整,說衛公真是天縱之才,仿佛他天生就是個人瑞一樣。但是據我所知不是這樣的。衛公從來就不是真正的人瑞。他和我一樣是假裝的。後來他被人砍了一刀就死掉了,真正的人瑞絕不會挨了一刀就蔫掉。大清朝的雍正皇帝養了一幫血滴於,看誰不順眼就派他們去砍該人一刀。隻要沒砍死,那人後來必然會努力工作,每夜加班到淩晨四點。這些人才是真正的人瑞呢。
李衛公建好了長安城的城牆、房舍之後,就給它製定各種製度。如前所述,這些製度是為了防止大家想入非非,但是他不以為防止的對象應該把自己也包括在內。除了製定各種製度,他還在發明各種器具,想起一出幹一出,而且完全不分輕重緩急。皇上看一份官製方麵的奏章,發現有墨跡從背麵透了過來。翻過來一看,竟是一份放在小客棧裏那種木頭女人的設計圖,圖邊還有一個箭頭指向她的陰部,有一行小字注著“裏麵用絨布”。皇上正在摸不著頭腦,李衛公從外麵闖了進來,嘴裏大叫著:臣忙昏了頭,把奏章和圖紙寫到一塊了。待臣回去謄清了再奏吧。說完劈手把奏章搶過來,拔腿就跑掉了。他還借口工作忙,做了一雙木頭旱冰鞋,在皇宮大內的磚地上滑行,發出可怕的噪聲,連小太監見到他過來都要雙手掩耳。但是皇上容忍了他,說道:李卿性情活潑,很可愛!但這不是說他對李靖完全放心了。據皇上的貼身太監說,皇上確實說過:李靖這小子造木頭女人,用的是誰的錢?是我的錢呀!
皇帝對李靖不放心是有理由的。這個人除了舉止張皇顛三倒四之外,還有想入非非的毛病。他的風力長安、水力長安都被否定了,但他依然不死心,還在做實驗。他家裏大堂上有三個大沙盤,左麵一個上貼了個標簽“風力長安”,上麵有紙漿做成的高塔、風車、街道等等,有一個人拿著扇子,不停地對它扇風。右麵的一個貼了“水力長安”的標簽,有水輪水道等等,頂上有個蓄水池,有個人用水桶往裏灌水。中間一個是土黃色的沙盤,似乎上麵什麼都沒有,仔細地看才能看到房屋和街道,這就是人力長安的模型。這三個模型的居民都是螞蟻,而且每隻螞蟻身上都糊了一張紙,寫明了它的身份。不但有庶民蟻、公卿蟻,還有三隻螞蟻大逆不道地當了皇帝。所幸當時是大唐開國之初,各種製度尚未完成,否則連李靖帶他的三隻螞蟻,都該受千刀萬剮之刑。李靖完全知道這一點,他嘻皮笑臉地說:我就是鑽這個空子。實驗的結果是風力長安裏的螞蟻比較聰明,水力長安裏的螞蟻比較強壯,人力長安裏的螞蟻最為安分守己。這個結果證明了皇帝的聖明。皇上始終知道李靖在幹什麼,還知道他得到的結論,但隻說了一句:朕之聖明何須他來證!
四
長安城剛建好的時候,李衛公隻有五十來歲。長安城黃澄澄的,四四方方,好像一塊用玉米麵蒸好的新鮮切糕,而李衛公精神抖擻,就像糕上麵一粒蒸熟了的小棗兒。有一夥法國人遠涉重洋而來,在長安城中間的十字路口上修起了一座大磨坊,出售法國式的麵包和麵點。這座磨坊是靠風力推動的,但是長安城沒有風,所以隻好修了一座高入雲霄的高塔到天上去找風。那些法國人每天早上三點就要起身往塔上爬,五點鍾可以爬到工作崗位。李衛公每天起絕早到這裏來,買一根新鮮的長棒麵包,撅下一大截裝在褲襠裏,把剩下的吃掉做早點,這樣在上班的時候他就顯得雄赳赳氣昂昂。人家問他為什麼這樣,他就說:給公家幹活,為主上分憂時它總是這樣。我們還要補充說,剛一打完仗,紅拂就把他的鐵棍扔掉了,所以他要用麵包來壯大自己。除此之外,他還描眉畫目塗紅嘴唇,使用鏡子的頻率比紅拂還要高,假如被紅拂看見了,就用手指刮臉來羞他。當時正是大唐開國之初,無論君臣,都在拚命地抖擻精神,就像我們這裏評定職稱之前一樣。假如人人都像衛公一樣,就是比誰褲子裏藏的麵包大。幸虧不是人人都裝神弄鬼,否則就太浪費糧食了。
我覺得我的毛病就是不會裝神弄鬼,所以現在是這麼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樣。好不容易證出了費爾馬定理,卻不知怎麼把它發表,當然,我可以把它叫做“李衛公定理”,發出去沒什麼問題,但是我己經不樂意這樣幹了,因為它是我證出來的,和衛公沒什麼關係。其次,我可以說是我證出來的,但我需要一個故事:我為什麼要證它。要給自己編個故事,就必須不那麼肉麻。假如說我是為國爭光,在數學事業上拚搏,那就太過裝神弄鬼了。滿腦子崇高的思想,拿什麼去想數學題?這就像衛公在戰場上直挺挺一樣不可能。這一條暫且不論。最後我還得說自己是怎麼把它證出來的。這在早兩年倒不成一個問題,因為必須說是讀了某一條毛主席語錄後,心胸豁然開朗,等等。實際上我證這個定理的動機是想自己露一手,並且是在小孫的肚皮上證出來的。但是這些情形都不能講。最後隻能求助於加州伯克利。相比之下,費爾馬根本就沒有證明這個定理,卻名震四海。這完全是因為他會裝神弄鬼。
現在該說說裝神弄鬼是什麼意思了。在我看來(再說一遍,是在我看來),這世界上最重要的定理是這樣的:凡以兩足直立行走,會使用一種語言的,都是人類,不管他是黃白黑;反正餓了就想吃,困了就想睡,性交以前硬,性交以後軟。還有一係列重要特征,比方說聽報告就犯困,貧困時就會想入非非等等。這些都是不能改變的,誰要說他不是這樣的,就是裝神弄鬼。由此派生出第二個重要定理:就是自打有了人類,就有人裝神弄鬼,當然了,一開始是想占點便宜,但是後來沒便宜也要裝,這就叫人百思不得其解。但是我這個定理不能把虯髯公包括在內,因為他是有史以來最難猜的東西。
李衛公實際上設計了三個長安,但是人們看到的隻有一個。他不但設計了城市,還有和城市有關的一切東西。在第一個長安(風力長安)裏沒有城牆,因為城牆擋風。為了防禦,每一座高塔都修得十分堅固,可以住上千的人,那裏的人都穿白色的緊袖衣,白色的燈籠褲,頭上的無簷帽有黑色的飄帶,時時刻刻提醒每個人風從哪裏吹來。這些人駕駛著風帆,從所有的地方運來必需的物資,修理索具和風車,使用六分儀和航海時計,必要的聰明實在是必不可少。為了頭腦的需要,就得多吃魚,而且必須吃好魚,比方說金槍魚、馬林魚之類。這些魚可不像我們現在吃的帶魚、橡皮魚那樣好撈,隻有駕了大船到遠海才能釣到。這樣我們就要變成一個航海民族了,每個人都是黑黝黝的,我們的都城也會沉浸在大海的腥味裏。一個航海民族的興衰取決於頭腦聰明,技藝高超,所以不會有這麼多的人。在我國首都的石頭牆上,一年四季都滲入了大海的藍光。我對此毫無意見,因為我精通球麵三角,在那裏不當船長也得當大副。
在第二個長安裏也沒有城牆,因為要讓水流通過,所以用巨木為柵欄,整個城市淹沒在一片綠陰中——到處都是參天巨樹或者是連片的綠竹,因為沒有木頭、竹子簡直就不能活,除此之外,還特別潮濕,連皮大樹旋的水槽下麵,木板牆上到處長滿了青苔,林下也長滿了草。那裏的人都穿黑皮衣服,衣襟到衣襟還有半尺寬,中間用皮條係住,以便露出黲黲黑毛。不管是砍樹,還是扛木頭,都得有把子力氣才好。所以人都是一米九高矮,百公斤左右的大漢,像這樣的人必須吃肉,所以我們就變成一個吃肉民族了。一個吃肉民族不會有很多的人,因為必須留有放牧畜群的地方,藏行野味的樹林,不能哪兒都是人。這樣我們的首都就會是一些崎嶇之地,在樹陰的狹縫裏有一些零星的天空,而且,不分晴雨,頭頂上老落水滴——樹林子裏總是這樣的。我對此也是毫無意見,雖然我身體瘦弱,人家準叫找去牧牛或牧豬,但是我喜歡動物,不管是哪一種。甚至見了眼鏡蛇和老鼠,都不願把它們打死。隻有人力長安對我不合適:像我這樣失魂落魄,想入非非,一定常被捉到衙門裏去,這樣我既不是船長大副,又不是牧人,而成了個挨打的屁股。但是像到哪個長安去這樣的事必須由領導上拿主意,我們說了都不算。
李衛公在世的時候,長安城氣派非常。這不是說長安城裏都是石頭砌成的高樓大廈,門前有青翠的草坪和噴泉,而是恰恰相反——長安城裏見不到一片石頭,一棵活著的草,一股流動的水。所有的房子都用磚瓦木料,並且全是一層的。那時在長安路上騎馬的人都帶一包土,假如自己的馬在大街上撒了尿,就要馬上下來,把流動的尿用土蓋住。更沒人敢當街倒髒水。長安的房子很矮,但是街道很寬。地上沒有草,但是每一寸地麵無不印著笤帚的痕跡。在街上走的人自動追上前麵的人,或者放慢了腳步等待後麵的人,以便結成隊伍,邁開齊步走的步伐。但是一旦跟上了隊就不好意思從隊伍裏離開,所以原準備到隔壁看看鄰居,就可能被裹著走遍了九城,直到晚上才精疲力竭地回家,把看鄰居的事也忘了。那時候的外國人到了長安,看到大街上塵土飛揚大隊人馬在行進,常常驚訝得張大了嘴巴再也閉不上。不過長安剛剛建好時,裏麵的居民有三分之二是退伍老兵,擅長隊列科目,對於齊步、正步、向左向右轉等等,都是無比熟練。而別的人想要遷到城裏來住,也要經過三個月的隊列訓練。這一點外國人並不知道,隻以為是水土的關係。他們對自己的懶散很慚愧,故而拚命喝長安城裏又鹹又澀、帶有輕微尿味的井水,不喝優待外國人的礦泉水;並且到了飯館裏就說:把你們吃的東西給我來一份!這樣做的效果不顯著,就去買來嫩核桃把自己染黃,動手術把雙眼皮縫上,裝出單眼皮的模樣。虯髯公派來的大批的遣唐使,還未來得及學習大唐的製度,看了這種景象,就跑回去讚不絕口,說咱們永遠趕不上——除非從現在開始不吃魚,光吃小米飯。但是扶桑這個地方不吃魚就要鬧糧荒,而且穀子不耐澇,那個地方雨水又特別多,所以就沒有完全照衛公的法子辦,隻是采用了他發明的禮節。光這一條就夠他們受的了。
我們知道長安城裏有—座鍾樓一座鼓樓,鍾樓裏有一個老兵在繞鍾走動,每走一圈是一分鍾,走滿六十圈就擊鍾一次。長安建城之初,這座鍾非常之準,簡直不下於英國的大笨鍾。過了一些年,這個兵腳上長了雞眼,這座鍾就慢了下來,逐漸慢到了每天慢兩個小時的程度,長安城裏開始日月顛倒,又過了些年,這個兵又得了痛風病,這座鍾就達到了每天慢二十四小時的程度,於是長安城裏就出現了兩種時間,公家時間和太陽時間。按公家時間一小時行人可以走二十裏,按太陽時則減半。按公家時間每天太陽升起兩次,按太陽時也減半。你在長安城裏問一個半老徐娘年紀,她說二十歲,實際是二十公歲。你去問一位老人家高壽,他說七十歲,那就是太陽歲了。這樣就增加了計時的複雜性。等到那座鍾樓一天慢七十二個小時,公家時間就被廢掉了。那時候該老兵已經中風患了半身不遂,還在掙紮著繞鍾行走。好在他已經沒有擊鍾的力量,敲出的聲音隻在鍾樓裏才能聽見了。
而那座鼓樓的故事是這樣:樓裏有個大鼓,由鼓手在上麵擊出鼓點來,讓全城的人踩著它行進。這種工作十分累,要用一大群健壯的人以便輪換;而且它又非常枯燥,所以有些鼓手後來就精神崩潰了,不顧一切地在鼓上擊出些花點,讓全城的人不走正步,而是扭秧歌或者跳迪斯科。幹完了這樣的壞事,他就說:要殺要剮隨便吧。因為這個緣故,後來擊鼓的製度就被廢除了。好在那些老兵也都到了風燭殘年,也覺得走正步太累,也沒有提出意見。
長安建城之初,假如有人在路上撿到了銅錢,就把它交給領導,領導上再設法交還給丟錢的人。令人遺憾的是雖然人人拾金不昧,但是銅錢的總數也不會增多,大夥還是那麼窮。既然是那麼窮,所以丟錢的事也很少發生。後來領導上又規定,一枚銅錢經過了一次拾金不昧,就在上麵打一個鋼印,可以當兩枚花。這使大夥在路上故意拋撒銅錢,長安市上的錢很快都打滿了鋼印,造成了嚴重的通貨膨脹。不管打不打鋼印,銅錢是—文不值了。長安城裏拾金不昧的好事總數卻直線上升。但是後來大家發現沒有了銅錢很不方便,就把這項製度也廢掉了。
五
上節所說人力長安的故事隻是故事的一半。這座城裏既不靠山又不靠海,城裏倒有好多人要吃飯,所以就有一大批腳夫專門到黃河邊上背糧食。這些人五十人為一隊,左臂上有嵌進肉裏的鐵環,鐵環上有皮條把他們穿成一串,肩上扛了一條大口袋,有十丈長,能盛幾萬斤糧。他們就像大蜈蚣一樣,成年累月在黃河碼頭到城裏糧倉間往返不停。久而久之,成了一個奇特的人種,渾身上下都沒有肉,隻是在小腿上端有一塊小足球大小的肌肉,還有一雙兩尺多長的大腳丫子;而手卻因為老不用退化了,就如一對雞翅膀。據說腳夫們的腳極為靈活,就用腳拿碗吃飯。糧食到了城裏又要有人把它攤曬揚淨才能入庫,就有一批手持木鍁的庫丁,不分晝夜地揚場,最後也變成了大手小腳的奇特人種,出門就拿大頂。至於城市近郊的菜農,他們四肢並用,公家就發一條大皮帶,讓他們把腰牢牢束住,多幹活少吃飯。後來長安的菜農的體形就變得無比性感,讓人看了怦然心動,有些不爭氣的家夥就把菜地撂荒,跑到城裏當男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