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拂夜奔 第九章(1 / 3)

紅拂夜奔 第九章

這一章是紅拂的故事,作者對女人所知甚少,所以在很多時候是以一種推己及人的態度寫女人。

李衛公年輕時住在洛陽城,害死了全城六分之一的男人加上六十二名公差,還使全城大多數婦女遭到了強奸,這對她們是一種可怕的經曆,尤其是被鐵甲騎兵強奸的女人——那些兵剛把護襠的鐵片解了下來,那地方還冷冰冰的,使人覺得格外的不舒服——故而國人皆曰可殺。隻有紅拂同情李衛公,這是因為她天生很多情,還因為李衛公長得高高大大像—匹種馬,很有男性魅力,比那個整天嚼鞋子的虯髯公可強多了。後來她就成了李衛公夫人,並且在此事發生二十六年之後,為殉夫而自殺。不知你怎麼看這件事,但我以為這是偉大的愛情。假如現在我幹出了這樣的事,全中國的女孩子都不會嫁我,包括跛一足、眇一目者在內;更不要說在我死後殉我了。

在這偉大的愛情產生之前,紅拂住在楊素家裏,除了梳頭和洗頭外沒事可幹。當時她的頭發有三丈長,洗起來是相當地困難,要用十擔溫水和三斤鵝油肥皂。但是洗頭時總有十來個人幫忙,還不算太難。隻不過楊府裏的人是吃公家飯的,工作態度自然不會太好,洗時總是連人帶頭發一道擲入大桶,亂攪一通:洗完了用大笊籬撈出來扔在竹板床上,別人就走了。這時候紅拂就如一個大蠶繭,看起來很悲慘。她還要一點點把自己從頭發裏擇出來,如果擇不出,就永遠是個亂線團,到哪兒都隻能滾著去。這還不算可怕,可怕的是梳頭。梳著梳著起了靜電,全部頭發會在屋裏奓開,什麼衣帶啦,紙張啦,全都起了感應,飛到空中,電火花亂打。萬一起了火,連頭發帶房子一塊燒。這些工作雖然困難、危險,但總有幹完的時候。這時候紅拂覺得百無聊賴,就到處亂跑。她經常跑到廚房裏要求幫忙,這在我看來沒有必要。因為她已經洗了和梳了自己的頭發,這些工作已經夠繁重的了。

紅拂跑了以後,楊府裏的人回憶起來,覺得這個娘們很古怪。比方說,晚上到了掌燈時分,她已經洗過了澡,洗過了頭,還不肯睡覺,裹著一件白毛巾的浴衣,跑到廚房裏來。她總想幫廚子們幹點活,但總被拒絕掉,因為把頭發切到菜裏,大師傅的腦袋就要被砍掉,卻不會砍她的腦袋。那時候廚房裏正忙著哪。第二天楊素老爺要吃禾花雀,那東西隻有小指甲蓋大,一盤子要有三千多隻,光殺都殺不過來,更不要說煺毛、掏內髒了,最艱巨的工作是要把骨頭都剔出來。當時這些小東西都活著,嘰嘰喳喳地叫著,而且都會飛。所以盛在冷布口袋裏,要用手捏住嘴尖把它逮出來,用小片刀殺好,瀝幹淨血,再放到杯裏煺毛。那些小鳥嘮嘮叨叨,說自己死得太冤了,要是它們是些大肥豬,那倒沒的說。有二十個大師傅在忙這個,剩下的把已經殺死的小鳥放到冷布口袋裏,放進油鍋裏炸。掌勺的大師傅提心吊膽,因為火候稍大,小鳥就炸成焦炭了。這還是好的,假如上麵要吃烤象鼻,大師傅就要拿著鬼頭大刀去殺大象,也不知能不能活著回來。看到這個場麵,紅拂也很自覺,就退出去了。這時一位奶媽拉著孩子,到廚房來要麵口袋。大師傅說,口袋有的是,你隨便拿。於是那位奶媽就拿了兩條麵口袋,坐在廚房外間的條凳上,就著昏暗的燈光,拿兩條麵袋給自己做一副乳罩。這時候孩子又哭又鬧,奶媽就用兩條腿夾住孩子的腦袋,給他喂奶。那奶媽的奶無比之大,奶頭子就像大號象棋子,塞進了孩子的嘴,噎得他目瞪口呆。這時候紅拂也不知轉錯了哪根筋,說道:張媽,我幫你帶孩子。那位張媽白了她一眼說:算了吧,大姑娘。你有奶嗎?

紅拂聽了這句話,就開始發呆。後來她敞開了浴衣,把她那個小小的乳房拿了出來,和奶媽的那具龐然大物做了比較,發現毫無可比性。奶媽的乳房布滿了紅藍血管,粗壯有如泡發了的牛蹄筋。張媽說:這可不好比。人不是一樣的人,東西也不是一樣的東西。誰不知道小小的白白的好看,大大的黑黑的難看,可有什麼辦法,吃的這碗飯嘛。張媽被這兩個肉球墜得都駝了背,但是紅拂卻不能體會。她臉上露出了慚愧的樣子,捂著臉逃回去了。又過了幾天,她就從這裏逃跑了。

紅拂離開楊府之前,把頭發剪得短短的,把剪下來的頭發堆在床上,自己跑掉了。那些頭發沒有了人體的滋潤,很快就失去了光澤,變得像幹海藻一樣。而紅拂失去了拖地的長發,姿色也要大打折扣。最起碼是再也不能當歌妓了。當時是太平盛世,到處佳麗如雲,沒有一頭秀發,任憑你三圍標準,皓齒明眸,也當不了歌妓,隻好去當尼姑。這不是把自己大大賤賣了嗎?

紅拂跑掉了以後,她的頭發就被放到院子裏展覽,後來這些頭發忽然不見了。現在我們知道,頭發是被虯髯公偷走了,纏在身上,但是當時人們並不知道,還以為是狐狸精把它偷了。這個展覽的目的是告訴大家她是多麼的不知好歹,長了這麼好看的頭發卻要把它剪掉,但是卻忽略了非常重要的一點,就是她自己並不知道那些頭發好看。她甚至以為那是世界上最醜的一堆毛。奶媽告訴她說,她那雙小巧的乳房很好看,她卻以為人家在諷刺她,她還有平坦的小腹和修長的雙腿,但她也以為不好看。總起來她以為自己是世界上能走動的最醜的東西。為了這個緣故,她跑去找李靖之前先把頭發鉸短了,以為能好看一點。但是李靖正震驚於自己就要成為包子餡,根本沒顧上看她。我也有個與此類似的例子,前不久有個漂亮的女研究生對我說:王老師,純數學真美,是嗎?我想回答她:放屁。但是考慮到對方是個女孩子,就答道:何有。她根本沒聽明白,繼續喋喋不休。我簡直想扇她個嘴巴,但又怕把她扇壞了,就拍拍屁股走掉了。回家一看,屁股上有兩片青印。對我這種被純數學折磨得隻剩了一絲遊氣的人說它真美,簡直是對自己的麵頰和牙齒不負責任。

紅拂在楊府裏當歌妓時,養了一隻大青蛙。這是她無數古怪之處中比較大的一樁。那隻青蛙起初隻有大拇指大,還拖了一條從蝌蚪變來的尾巴,後來就長到了有蒲扇那麼大,四條腿都很肥,上半截身子是墨綠色的,肚皮則是白裏透藍。每次她從外麵穿著漏肩的背帶裙子回來,就到洗頭的木桶裏把那隻青蛙拎出來,放到被陽光灼紅的皮膚上。青蛙的肚皮對於陽光的灼傷有立竿見影的療效,但是半夜裏它叫起來也是非常地討厭。平常它就呆在那個大木桶裏,靠虯髯公捉來的蒼蠅為生,每當紅拂洗頭時它就自動跳出桶來;而當紅拂要在院子裏散步時,它就跳到她懷裏去,好像一隻波斯貓。等到紅拂逃掉了以後,大家想把它殺掉,不讓它夜夜蛙鳴,要知道它叫起來實在吵人,但是那隻青蛙也逃掉了——一跳就上了房頂,三跳兩跳就不見了。對於這件事,大家的結論是紅拂這種搗亂分子,養的青蛙也是搗亂青蛙。等到紅拂逃出了洛陽城,就把自己養過青蛙的事忘掉了。但是別人還給她記著,一直記了好久,並且以此為據,說她是個女巫——這是因為青蛙和貓狗不同,它不是一種好東西,就算不養在家裏也會成精作祟——蛇、青蛙、黃鼠狼、狐狸、刺蝟,是為五仙,一貫成精作祟,是養不得的。

紅拂從楊府裏跑出去找李靖,然後和他一道逃出了洛陽城,這件事大家都知道了。因為她跑去找男人,所以就被看成是奔女;雖然衛公在世的時候大家不好意思這樣說她,但是心裏都把她看成是淫奔下流之輩。等到衛公死了,這話也就能講出口了,當然,就是在大唐朝,女孩子長大了也要嫁人,並且可以有情人,這就是說,女人最終要和男人生活在一起,但是奔向一個男人總是顯得太下流。故而大唐朝的正經女孩子剛學會了走路,就用棉繩把雙腳拴住,使她們隻能走不能跑。久而久之,有唐一代,女人隻會走不會跑,哪怕是走在路上下起了暴雨,或者是家裏起了火,也隻走不跑,除非她是不正經的那一種。有人到驛站去接久別的丈夫,恨不能立即投入他的懷抱,但是又跑不起來,急得蹲在了地上。隻有一個貴族婦女敢於在大庭廣眾之下飛跑,那就是紅拂。為此她做了一條裙褲,看上去是裙子,實際上是褲子。穿著裙褲她的一百米能跑進十二秒之內,但也不能參加運動會。大唐朝的婦女運動會徑賽項目隻有一個,就是競走。假如有年輕女人問這為什麼,就騙她們說:女人和男人結構不一樣,隻要跑起來,就會從中間裂成兩半——紅拂那種下流坯當然不在內。就算你不大相信,也不敢輕易去冒這種危險。但這已經是以後的事了。當時的事是衛公死掉了,紅拂也想殉夫死掉。大唐朝的貴婦們知道了就說:殉夫?她也配!言外之意是她是個下流坯。而這些話傳到了紅拂耳朵裏,她就說:配也好,不配也罷,反正我是不想話了。當時那座黃土壓平的長安城進入了盛夏,這個季節風很多,把陝北高原的黃土全刮上了天空,然後像細羅子羅麵粉,黃土麵兒連綿不斷地從空而降。這不是塵土,而是綿軟的濕土。天上落一次土,長安城裏的樹葉都要不綠好幾天。但是不管怎麼說,這也不成為尋死的原因。

有關紅拂被大家認為是個下流坯的事,以下事實可以證明:當時長安城裏有身份的人女兒出嫁時,需要向她傳授房闈之事,母親總是讓她去找紅拂問。而那個女孩子總是這樣來問:紅拂阿姨,你和李伯伯當初是怎麼弄的?紅拂開頭說:李伯伯拿出一根擀麵杖來紮我。這還是相當正經的。這個女孩子進了新房就板著臉對新郎說:別以為我不知道你的壞心眼!把你的擀麵杖拿出來!但是總要回答這類的問題,紅拂就煩了,開始胡說八道,甚至教唆新娘在新郎的擀麵杖上咬一口——眾所周知,就是新郎的擀麵杖也經不住咬,因為它畢競不是木頭做的。由這件事可以知道,紅拂—點都不乖。這就是她後來沒有好結果的原因。

以下是我對乖的定義:那就是聽到盡可能多的信息,加上自己的感歎,把它到處炒賣。比方說,那個向紅拂請教過房闈之事的女孩子,第二天就會奔遍全城,告訴所有的女伴說:你知道紅拂阿姨說的那個擀麵杖嗎?它是肉做的。還是連在人身上的哎!別人聽了納悶道:什麼擀麵杖?什麼紅拂阿姨?什麼肉?連在誰身上?這些她都不解釋,就這樣走開,去找下一家繼續散布這個消息。一個女孩子這樣奔忙時就顯得很可愛。而紅拂並不是歡迎一切信息,聽到了以後也不感歎,而且不肯炒賣。所以她一點都不奔忙,也不乖。

我也是個不乖的人,什麼消息到了我這裏就死掉了。有人說,王二是個黑洞,隻往裏聽不往外講。這使別人都以為我甚傻,懶得管我的事。後來聽說我證出了費爾馬定理,大家就不再以為我傻,而是以為我不知道,必須來告訴我,從今晚上電視節目是什麼到我該結婚了,都有人提醒。這就造成了一些誤會。比方說,有人告訴我今晚上要演一個連續劇,我就按點把電視打開,從頭看到了尾,沒看出什麼來。與此同時,我還錄了像。那一夜我又看了四遍,除了彩電畫麵是三種單色像素組成的之外,什麼也沒看出來。而這一點我也是早就知道,隻不過沒在屏幕上看出來。我想別人告訴我晚上某點要演某個連續劇,決不是要我看像素吧。第二天我就去問那個人昨晚上你叫我看什麼?他說沒什麼,那就是個連續劇。不知你會怎麼看,反正我對這樣的答案不滿意。

還有數不清的人告訴我,該結婚了。這當然是件重要的事,提醒得對。不管誰說起這個話題,我總是很認真地回答說:我不想結婚。我想這解釋夠明白了,但是他們卻不滿意。有一天,有個同事對我說,你結婚後生不了孩子,可以領一個。我想了半天才答道:不。我寧願養隻貓。這樣回答了以後,整整半天我都心神不安。你要知道,我根本就不喜歡貓,我討厭貓尿的味。快到中午的時候我才想起來,我不必養貓,因為我能弄出孩子來。前不久因為操作失誤,使小孫做了一次人流,是我陪著去的。為此她還一再敲打我的腦袋。但是這絲毫沒使我放下心來,因為我更怕孩子吵。最後我終於想了起來:我根本不想結婚,所以更談不上有孩子的問題。至於那位同事為什麼要提醒我,據小孫說是這樣的:人家以為我是害怕結婚以後不能生孩子,所以不敢結婚。但是我絲毫不記得自己宣布過自己是因為造不出孩子來所以不敢結婚,所以直到現在,我還是弄不明白他為什麼要這樣說。

李衛公一死,紅拂就遇到了麻煩。人家說:瞧她那個妖豔的樣子——衛公要是不早死才怪哪。紅拂聽了這句話大吃一驚,趕緊跑回家去照鏡子——都活了半輩子了,忽然知道自己很妖豔,這應該說是個意外的發現。但是她沒有因此苟且偷生,不想死掉。盡管大家都說她是不配死掉的。

我現在也遇到了麻煩,當然麻煩的性質和紅拂遇到的性質有所不同——現在我還沒碰上要死要活的問題。所有的人都問我為什麼不結婚,千萬不要說什麼“結婚不結婚是我的自由”之類的傻話。你的自由就是別人幹什麼,你就幹什麼;或者別引人注目。至於後一條,我已經觸犯了。我現在是個數學人瑞,大家都認我了。

對於我來說,證明了費爾馬定理就是證明了自己是個傻瓜。每到月底,全樓的水電煤氣費都是由我來算的,一直算到我出現了腦缺血的症狀。其實我完全頂不了一個計算器,而一個計算器也值不了多少錢,就掏錢去買一個好啦——但是這樣說又會得罪人。李衛公造好了長安城,自己就被困在了裏麵。還有一個小夥計給人家糊頂棚,把腦袋糊在了頂棚上麵——這些事全是一樣的。我正在考慮今後該怎麼辦,甚至想到了和小孫一道跑回過去插隊的地方去當野人。當野人隻是各種考慮之一,其他的考慮有:到洛杉磯去做一段研究工作(有這種機會);改行當作家;下海經商(賣煎餅)。我不想去洛杉磯,因為我對數學已經不再有興趣了,而且我肯定學不會開汽車。在我這個年齡,在飽經滄桑、被純數學折磨得奄奄一息後去當作家,顯然是對現存作家智力的藐視。要說到下海經商,我肯定是隻會賠本。當野人會踩上獵人的夾子,那種夾子可以一下把腳骨夾碎。所以現在我是走投無路。但是我顯然不能再這樣下去了。

好多年前,在我插隊的地方,我叉手於胸,麵對著一片亞熱帶的紅土山坡叉開腿站著,用這種姿勢表示我永不妥協的決心。這種景象和堂吉訶德有一回逃進深山時的情形很相像。堂占訶德和他的名馬在一起,我帶著我的馬兄弟,隻少一個桑喬·潘薩。堂吉訶德發了一大堆惡狠狠的誓:要在一年之內不和女人做愛,不在桌布上吃麵包,不穿內衣睡覺,等等。我一個誓也沒有發。但是事實證明,我這個亞熱帶的堂吉訶德在任何方麵都不比他差。永不妥協就是拒絕命運的安排,直到它回心轉意,拿出我能接受的東西來。十七歲時我趕著馬在山坡上走路,穿著塑料拖鞋,一雙白的足球襪,除此之外什麼都沒有穿,光著屁股;我的衣服在馬背上用皮帶捆成一卷。那個山坡上的草都匍匐在地上,就像收過的白菜地上的菜葉子——草葉子很硬,葉邊卷著,牛和馬都不愛吃,這大概是被牛馬吃出來的變種吧。我一副老相,麵頰緊貼著嘴角,手臂的裏麵青筋裸露,往前走時,把屁股上的棱角留在後麵。當時的情景就是這樣,如果有人看到,那就是一個光屁股的男孩子跟著一匹瘦馬在山坡上行走。陽光能把人烤熟。我就這麼走過了陽光,走進樹陰裏。這個怪誕的行為表明我決心離開這個隻有茄子和芋頭可吃的地方,開始我的生活。它也表明我決心背棄我的馬兄弟,雖然我愛它愛得要命,但是將任憑它在老年以後被人殺死製成皮革。順便說一句,直到現在我也沒有能力買下一匹老馬把它養在家裏。這件事說明我們為什麼要愛女人——她們在值得一愛的動物中,如果不能說是最便宜,起碼也該說是我們惟一負擔得起的——但是這兩種說法是一樣的。我要離開那個地方的主要原因還不是因為夥食,而是渴望有一種智力生活,因為這個原因,後來就選擇了數學,竭一生之力證明了一個數學定理。現在我已經後悔了。我不應該幹這件事——我應該幹點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