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在該說說我自己了。我失戀過二十次左右,但是這件事的傷害一次比一次輕微,到了二十歲以後就再沒有失戀過,所以我認為失戀就像出麻疹,如果你不失上幾次,就不會有免疫力。小姚阿姨的特殊意義,在於她排在了食堂裏一位賣餡餅的女孩前麵。她知道了這件事以後,還叫我帶她去看看;買了幾塊餡餅之後,找們倆一齊往家走。她說道:有胡子嘛。那姑娘上唇的汗毛是有點重,以前我沒以為是個毛病,聽她一說,我就痛下決心,斬斷了萬縷情絲,去單戀高年級的一個女孩,直到她沒考上重點高中。要知道我對智力很是看重,不喜歡笨人。這些是我頭三次失戀的情形。最後一次則是這樣的:有一天,在街上看到一個女孩迎麵走來,很是漂亮,我就愛上了她,等我走到她身後,嗅到了一股不好聞的味兒,就不再愛她了。小姚阿姨說我用情太濫、太不專。我說,這都是你害的。她聽了叫起來:小子,我是你舅媽呀!現在我叫她舅媽她就不愛聽了,這說明女人在三十歲時還肯當舅媽,到了四五十歲時就不肯了。
三
有人說,卡彭鐵爾按照貝多芬《第五交響樂》的韻律寫了一本小說,到底這本小說是不是這樣的,隻有貝多芬本人才能做出判斷,而他寫這本書時,貝多芬已經死了。我舅舅的全部小說都有範本,其中一本是《邏輯教程》。那本書的第七十八頁上說:
1.真命題被一切命題真值蘊涵;
2.假命題真值蘊涵一切命。
我舅舅的小說集第七十八頁上,也有他的一段自白:在一切時代都可以寫好小說,壞小說則流行於一切時代。以上所述,在邏輯學上叫做“真值蘊涵的悖論”,這一段在現在的教材裏被刪掉了,代之以“……”,理由是宣揚虛無主義。我舅舅的書裏這一段也被“□”取代,理由也是宣揚虛無主義。像這樣的對仗之處,在這兩本書裏比比皆是,故而這兩本書裏有很多的“……”和“□”。他最暢銷的一本書完全由“□”和標點符號組成,範本是什麼,我當然不能說出來。它是如此地讓人入迷,以至到了人手一本的地步,大家都在往裏填字,這件事有點像玩字謎遊戲。F讀這些小說時,其中一個“□”都沒有,這就是我舅舅流冷汗的原因。但是F並沒有指出這些不妥之處,可能是因為當時她已經下班了。到天快黑時,F跳了起來,整整頭發,走了出去。我舅舅繼續坐在床上一動不動,直到聽見汽車在樓下打著了火,才到窗口往下看。那輛汽車亮起了尾燈、大燈,朝黑暗的道路上開走了。他慢慢爬了起來,到廁所裏擦了一把臉,然後回來,從書架上拿下一本書來讀,可能是本數學書,也可能是本曆史書,甚至可能是本小說。但是現在我舅舅已經死了,他讀過了一些什麼,就不再重要了。在讀書的時候,他想像F已經到了公園裏,在黑暗的林陰道上又截住了一個長頭發的大個子。那個人也可能拿了個空打火機,可能拿了—盒沒有頭的火柴;或者什麼都沒打拿,而是做出別的不合情理的舉動。被她截往後,那人也可能老老實實,也可能強項不服。於是F就用渾厚的女中音說道:例行檢查,請你合作啊!“合作”這個詞,在上個世紀被用得最濫了。起初有一些小副食商店被叫做“合作社”,後來又有合作化等用法,當然在大多數悄況下,是要你束手就擒之意。最後演化為甜蜜、nice的同義語,是世紀未的事。F的工作,就是檢查每個人是否合作。我舅舅想,也許她會發現一個更合作的人,從此不來了。這樣想的時候,心裏有點若有所失。但這是他多心,很少有人比他更合作——換言之,很少有人比他更甜蜜、更nice,因為他是個沒有心的人。
因為我說我舅舅是個很合作的人,有讀者給報紙寫信說我筆下有私。他認為我舅舅根本就不合作,因為他把“真值蘊涵的悖論”偷偷寫進了小說裏。我懷疑這位讀者是個小說家,嫉妒我舅舅能出書。但我還是寫了一篇答辯文章,說明我舅舅不管寫了什麼,都是偷偷在家裏寫;而且他從來不敢給報紙寫信找曆史學家的麻煩。這樣答辯了以後,就不再有人來信了。這種信件很討厭,眾所周知,現在數理邏輯正在受批判,官方的提法是,這是一門偽科學,正如上世紀初相對論在蘇聯,上世紀中馬爾薩斯《人口論》在中國一樣。再過些時候,也許會發現沒有數理邏輯不行,就會給它平反。在這之前,我可不想招來“宣傳數理邏輯”的罪名。
我舅舅生活的時代夜裏路燈很少,晚上大多數窗口都沒有燈光。他點了一盞燈看書,就招來了一大群蚊子、蛾子,劈劈啪啪撞在了紗窗上。後來他關掉了燈,屋子裏一片漆黑,隻剩下窗口是灰蒙蒙的,還能感到空氣在流動。雖然住在十四樓上,我舅舅還是感覺到有人從窗口窺視,隨時會闖進來。他想的是:假如有人闖了進來,就合作。沒人闖進來就算了。想完了這些,他躺下來睡了。
小姚阿姨說,我舅舅在新婚之夜也很合作。那天晚上她一覺醒來,看到屋裏黑洞洞,就爬起來開燈。燈亮了以後,發現我舅舅坐在床頭在甩手。她覺得這樣子很怪,因為她不知道我舅舅一直用手托著她的腳,故而血脈不通,兩手發麻,因為她臥室裏安了一盞日光燈,那種燈一秒鍾閃五十下,所以她看到我舅舅有好多隻手,很是怪誕。後來我舅舅甩完了,那些手也消災了,隻剩下了兩隻,但她還是覺得我舅舅很陌生。據我所知,有些女人在初次決定和某個男人做愛時,對他會有這種感覺,小姚阿姨就是這些女人裏的一個。她對我舅舅說:去洗洗吧。我舅舅進了衛生間,等他出來時,小姚阿姨沒往他身上看,也進了衛生間,在那裏洗了一個淋浴,穿上她那套水紅色的內衣內褲,走了出來。這時候我舅舅已經關上了大燈,點亮了床頭燈躺在床上,身上蓋了一條毛巾被。小姚阿姨走過去,拉起那條毛巾被,和我舅舅並肩躺下。後來我舅舅說道:睡吧。然後就沒了聲息,呼吸勻靜,真的睡著了。小姚阿姨想起我媽過去說過的話:“我弟弟可能不行“,原來她已經把這話忘掉了。但是她還是決定要有所作為。等我舅舅睡熟以後,她悄悄爬了起來,關上了台燈,自己動手解下了胸罩,揭開了毛巾被,騎跨到我舅舅身上,像一隻大青蛙一樣;把臉貼在我舅舅胸前那塊冷冰冰的地方,也就是心髒的所在;然後也睡著了。小姚阿姨給不少人講過這件事。有些人認為,“合作”應當男女有別,一個男人在新婚之夜有這種表現,不能叫做“合作”。在這種時刻,男人的合作應該是爬起來,有所作為。在這方麵,我完全同意小姚阿姨的意見:合作是個至高無上的範疇,它是不分時刻,不分男女的。它是一個“接受”的範疇,有所作為就不是合作。
那天夜裏天氣悶熱,我舅舅很難受。他覺得胸悶氣短,脖子上流了不少熱汗。午夜時下了一場雨,然後涼爽很多,我舅舅就在那時睡著了。他醒來時,窗外已是灰蒙蒙的,大概有四點鍾光景。雖然是夏季,這時候也很冷。朦朧中,他看到F站在床頭,頭發濕漉漉的,正把裙子往書架上掛。然後她轉過身來,我舅舅看到她把襯衫的前襟係住,露出黑綢內褲,而黑色的絲襪正搭在椅子上。並且伸了個懶腰——手臂沒有全伸開,像呼口號時那樣往上舉了舉——打了個嗬欠,鼻子皺了起來。我舅舅知道F打哈欠別人是不應當看到的,所以他覺得事情有點不對了。然後F就撩起我舅舅身上的毛巾被爬到床上來,還用肩膀拱拱我舅舅說:往裏點。我舅舅當然往裏縮了縮——換言之,他把身子側了側,F就背對著我舅舅躺下了。我舅舅認為,F可能是在夢遊,或者下班時太困,所以走錯了路。這兩種情況的結果是一樣的,那就是F並不知道自己在什麼地方,不知道我舅舅是誰。而且我舅舅不能斷定F在夢遊,故而也不能斷定提醒她一句是不是冒犯。假設你是個準備合作的人就肯定會同意,不能斷定對方是否在夢遊,是人生在世最大的噩夢:假如你以為對方睡著了,而對方是醒著的,你就會有殺身之禍,因為你不該汙蔑說對方睡了;假如你對方是醒著的,而對方睡了,也會有殺身之禍,因為你負有提醒之責。我舅舅僵在那裏,一動也不敢動。後來F用帶了睡意的聲音說道:你身上有汗味,去洗洗吧。我舅舅就輕輕爬了起來,到衛生間淋浴去了。
那天早上我舅舅洗冷水淋浴,水管裏的水流完了之後,出來的是深處的水,所以越洗越冷,他的每一個毛孔都緊閉起來。因此他陰囊緊縮,雙臂夾緊雙肋。他關上水龍頭往窗外看,看到外麵灰茫茫的一片。然後他從衛生間出來,看到F在床上伸展開四肢,已經睡熟了。
四
二十一世紀心理學最偉大的貢獻,就是證明了人隨時隨地都會夢遊,睜著眼睛進入睡夢裏,而且越是日理萬機的偉大人物,就越容易犯這種病。這給我們治史的人提供了很好的工具,很多重大曆史事情都可以用這個理論來解釋。人在夢遊時,你越說他在夢遊,他就會沉入越深的夢境,所以必須靜悄悄地等他醒來。但是有時實在叫人等不及,因為人不能總活在世界上。
你在這個世界上活得越久,就越會發現這世界上有些人總是在夢遊。由此產生的溝通問題對心髒健康的人都是一種重負,何況我舅舅是一個病人。我舅舅坐在椅子上,而F在睡覺,襯衫上那個黑領結已經解開了,垂在她肩上。那間房子裏像被水洗過一樣地冷,並且彌漫著一股新鮮水果才有的酸澀味。起初周圍毫無聲響,後來下麵的樹林裏逐漸傳來了鳥叫聲。F就在這地醒來,她叫我舅舅站起來,又叫他脫掉內褲,坐到床上來。我舅舅的那東西就逐漸伸直了,像一根直溜溜的棍子。F向它俯過身去,感到了一股模糊不清的熱氣。她又用手指輕輕地彈它,發現它在輕輕顫動著。F舔舔嘴唇,說道:玩吧。然後就脫掉上衣。這時候我舅舅想說點什麼,但後來什麼都沒有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