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篇我自己 第一章(1 / 3)

下篇我自己 第一章

我被取消了身份,也就是說,取消了舊的身份證、信用卡、住房、汽車、兩張學術執照。連我的兩個博士學位都被取消了。我的一切文件、檔案、記錄都被銷毀——紙張進了粉碎機,磁記錄被消了磁。與此同時,我和公司(全稱社會治安綜合治理總公司)的錢財賬也兩清了——這筆賬是這麼算的:我的一切歸他們所有,包括我本人在內;他們則幫我免於進監獄。公司的人對我說,假如把你移交給司法機關,起碼要判你三十年徒刑,還可能在你頭上打洞,但是我們也不希望發生這樣的事——這說明我們的工作沒做好。他們給了我一個新的身份,我的名字叫M,我有一張蹩腳中學的畢業文憑,讓我在一個建築公司當工人,還給了我五塊錢——考慮到我在銀行裏的五十萬塊存款都將歸公司所有,隻給這一點錢真是太少——然後開車送我去新的住處,有一樣東西不用他們給,就是我的新模樣。安置以前我有一點肚子,甚至可以說在發胖,現在已經尖嘴猴腮了。

有一件事必須補充說明,我現在犯的不光是直露錯誤,還有影射錯誤,因而萬劫不複了。這後一條錯誤是公司的思想教育研究會發現的。我絕不敢說公司這樣檢舉我,是為了擴大自己的營業額,我隻是說,有這麼一回事。

這個故事至此就該重新開始:某年某月某日下午,有一個M,他是個又瘦又高、三十歲的男子,穿著一件寬大的白色絲襯衣,一條黑色的呢料褲子,一雙厚底的皮鞋,鑽進了一輛黑色的大汽車(這輛汽車和殯儀館的汽車有點像,並且也被叫做送人的車),前往東郊一個他不認識的地方。有兩個穿黑衣服的男子陪他同去,並且在汽車後座上不斷地敲打他的腦袋,拍打他的麵頰,解開他的襯衣的領扣,露出一小片蒼白、消瘦的胸膛,說一些尖酸的話,但是意在給他打氣。後來汽車在一座上世紀五十年代建成的舊磚樓前停了下來,同去的人在他後背上推了他一把說:你到了。並且遞給他一張窄行打印紙,說:該記著的事都在上麵。M從車上下來,走了幾步,拍了一下前門,司機把玻璃放一來。M說:能給我幾支煙嗎?司機取出一個煙盒,往裏看了看,說道:還有六支。遞給他,並且問道:還有事嗎?M搖搖頭,轉過身去,汽車就從他身後開走了。

此時天色將暗,舊樓前麵有很多亂糟糟的小棚子。因為天有點涼,M打了一個寒噤。然後他就走到那座舊樓裏去,爬上磚砌的露天樓梯,那張打印紙上寫著“407”,也就是四樓七號。走廊上一盞燈都沒有,所以也看不出哪裏是幾號。於是他隨手敲了—家的房門,門開時,一個小個子女人用肩膀扛住門扇。M想,我應該讓她看個清楚,以免她不信任我,就一聲不響地站著,從敞開的門裏,傳來一股羊肉燉蘿卜的氣味。據我所知,M既不喜歡吃羊肉,也不喜歡吃蘿卜,所以他對這股氣味皺起了鼻子。那女人看清他以後讓開了門,把頭往裏一擺,M就走進去。這間房子裏很熱,因為有個房間裏生了火。她用手一指說:往裏走,給我看著孩子,飯一會兒就得。M就朝裏麵走去,繞過了破舊的冰箱、破爛的家具,走進一間尿味撲鼻的房間,這裏有兩個小床,床上躺了兩個嬰兒,嘴裏叼著橡皮奶嘴,瞪著眼睛看著他。M想道,你們千萬不要哭,哭起來我真不知怎麼辦好。這間房子裏點了—盞昏黃的燈。那個女人在廚房裏說:你會做飯嗎?M說:不會。她又問:會不會搗鼓電器?他想到自己過去學過物理,就說:會一點。於是她說:那還好,不是白吃飯。

在被重新安置(也就是說,被取消了舊身份,換上新身份)之前,我上過兩星期的學習班。如前所述,參加學習班原本就是我生活的一部分,但這回和以往不同:除了讓你檢討錯誤,還講—些注意事項。最重要的是,我們不要回到原來住的地方,也不要和過去認識的人取得聯係,假如這樣做了的話,“重新安置”就算無效,我們過去犯的錯誤也就不能一筆勾銷了。我們當然明白,這是暗示我們將住監獄。重新安置了以後,我們既沒有妻子(或者丈夫),也沒有兒女。假如原先有,公司也會替我們處理,或者離嬌,或者替我們撫養,要知道我們這些人都是挺有錢的,現在一切都歸他們了。我記得講到這裏時,會場上一片不滿的噓聲。公司的代表不得不提高嗓音說:這就夠好的了,要知道在上個世紀,你們這些人不是去北大荒,就是去大戈壁,而現在你們都安置在北京城裏!作為一個史學家,我不用他提醒我這個。我隻關心重新安置了以後,活不下去怎麼辦。公司的代表回答說,假如大家都活不下去,就會產生新的治安問題。他們不會讓我們活不下去的。我們會有新的家庭,新的妻子或者丈夫,這些公司會安排。我認為,我未來的妻子是什麼樣的,最好現在就形容一下。但公司的代表認為,這不是我該或者我配關心的問題。

還有一個問題,我們這些人可不可以互相聯係,以便彼此有個照應?公司的人說:絕對不可以。我們之間不能橫向串連,也許公司會安排我們彼此認識,除此之外,一切聯係都不可以有。這些問題都明確了以後,我就開始想像,在公司給我安排的新家裏有什麼。我怎麼也沒想到會有一個半老不老的婆子,還有一對雙胞胎。還有這麼辛辣的臊味。在昏黃的燈光下,我四處張望,看到這座舊磚樓滿是裂縫,還有一隻大到不得了的蟑螂爬在房頂上。我必須吃我不愛吃的羊肉蘿卜湯,還要在這間臊烘烘的屋子裏和那個小個子女人做愛——這是那種一間半一套的房子,除了這個大房間,還有一間小得像塊豆腐幹。那個小個子女人臉上滿是皺紋,額頭正上方有一綹白頭發——這些事情我都不喜歡,很不幸的是,它們沒有發生。後來那個女人看了我拿的那張窄行打印紙,發現我該去407,而這裏是408,就把我攆到隔壁去了。那間房子敞著門,滿地塵土和碎紙片。我不必吃不喜歡的羊肉燉蘿卜了,這是個好消息。壞消息是什麼可吃的都沒有,連晚飯都沒有了。

新安置後的第一個夜晚在407室度過。這套房子的玻璃破了不少,其中一些用三合板、厚紙板堵上了,還有不少是敞開的,張著碎玻璃的大嘴。這房子和408是一樣的,在那個大房間的地上放了一個舊床墊,還有一個舊冰箱,有一盞電燈掛在空中,但是不亮。奇怪的是,打開冰箱的門,裏麵的燈卻是亮的,他借著冰箱裏的燈光檢查了這間房子,看到了滿地的碎玻璃。當然,冰箱裏除了黴斑、一個爛得像泡屎的蘋果之外,什麼都沒有了。後來他就在那個床墊上睡了一夜,感覺到了床墊裏的每一根彈簧。淩晨時分他爬了起來,就著晨光在暖氣片上找到了一盒火柴,一連吸了三支煙,還看到一隻老鼠從房子中間跑過去了。後來他就出門去,想到附近撿點垃圾——另一個說法是別人廢棄的東西——來裝點這間房子。但是在這片破舊、快被拆除的樓房附近,想撿點什麼還真不容易——除了爛紙、塑料袋子,偶爾也能見到木製品,但是木頭已經糟朽掉了。

我扛著一把白色的破椅子回家時,又想起我那輛火鳥牌賽車來。那輛車是我從公司的拍賣場買來的,買的時候嶄新,而且便宜得叫人難以置信。後來我又把它開回公司的拍賣場,這叫我對因果報應之說很感興趣了,因為我知道,這輛嶄新的車還會以便宜到令人難以置信的價格賣掉。假如一個人死了,他生前穿的衣服也隻能很便宜地賣掉,尤其是他斷氣時穿的那一件。所以到公司的拍賣場去買東西,不僅是貪小便宜,而且性格裏還要有些邪惡的品性。我在車裏留了一盤錄音,告訴在我之後那個貪小便宜的家夥這些事,並且預言他也會被重新安置,這是因為敢貪這種小便宜的人膽子都大,而膽子大的人早晚都要被安置。沒了這輛車,到哪裏都要走路,實住不習慣,除此之外,我還穿了不合腳的皮鞋,這更加重了我的痛苦。扒了半天的垃圾,我身上的白襯衣也變成灰色的了。

我就這麼一瘸一拐地扛著椅子走回家來,發現那張破床墊上坐了一個女人,梳著時髦的短頭發,大約二十四五歲,長得也很時髦——也就是說,裏然細胳膊細腿,但是小腿上肌肉很發達,看來是練過——但是穿得亂糟糟。上身是件碎玻璃式的府綢襯衫,下身是條滿是油漬的呢裙子,腳下是一雙皮帶的厚底鞋,四邊都磨起了毛。她看到我回來,就拿出一張窄行打印紙來,問這裏是不是407。我把椅子放下來,坐在上麵說:把這破紙條扔了吧,現在沒有用了。而且我還對她說:你原該穿件舊衣服的,現在天涼啊。

我說過,在被重新安置之前,有一陣子我總得到公司裏去。那時候我和往常一樣,開了一輛紅色的火鳥牌賽車,但我那陣子總穿一套黑色西服,好像家裏死了人,這可和往常不一樣。最後一點是公司要求的,他們還要求我們在胸前佩戴個大大的紅D字。這一點叫人想起了霍桑的《紅字》;公司的人也知道,所以笑著解釋說:諸位,這純屬偶合。他們提供做好的紅字,底下還有不幹膠,一粘就能粘上。我還發現這種膠留下的汙漬用手一搓就掉,不汙衣服,當時以為公司在為我們著想,後來發現不是的。在重新安置那一天,坐上送人的車之前,送我的人上下打量了我幾眼,說道:把衣服脫下來。他看我目瞪口呆,就進一步解釋說:你跟公司定的合同裏有一條,重新安置以後,你原有的一切財產歸公司所有——還記得吧?我這才恍然大悟道:衣服也算?他說:廢話!這麼好的衣服,怎麼能不算?按照他的原定方針,就要把我扒得隻剩一條短褲。說了好半天,才把長褲和襯衣保住了,至於我現在穿的這雙厚底皮鞋,是用一雙鱷魚皮的輕便鞋和送人的家夥換的。那些家夥都是從貧困地區雇來的農民工,財迷得要命。他們還說:你今天就該穿幾件舊衣服——現在天涼啊。這件事可以說明公司為什麼要提供不汙損衣服的不幹膠:為了剝我們。它也能說明該女人出現在我麵前時,為何衣冠不整。我聽說公司也雇了一些女農民工,而且女人往往比男的更財迷。我以為拿這個開玩笑很有幽默感,但是那個女人很沒幽默感地說道:你現在說這個已經晚了。後來她還—本正經地從床墊上站了起來,把手伸給我,做了自我介紹,我也一本正經地吻了她的手,告訴她,我是何許人也。這樣我們就在落難時表現了君子和淑女的風度,但是不知表現給誰看。她說她是畫家,搞現代藝術搞到這裏來了。我說我是史學家、哲學家,寫了一本《我的舅舅》,把我自己送到這裏來了。她說她聽說過我;我說真抱歉,我沒聽說過她,所以我就不能說久仰的話了。

後來在那間破房子裏,我們生造了很多新詞,比方說,安置後——重新安置以後,安置前——重新安置以前,錯誤——安置的原因;以此來便利交談。晚上睡覺時有兩個選擇:睡床還是睡板。睡床就是睡在破床墊上,睡板則是睡在搭在磚頭上的木板上。我總是堅持睡板,表麵上是對女士有所照顧,其實我發現板比床舒服。這位女士告訴我說,她的錯誤是搞了現代藝術,我對這一點不大相信。眾所周知,男人被安置的原因大多是“思想”錯誤,女人被安置的原因大多是“自由”錯誤。所謂自由,是指性自由。當然,我也沒指望一位女士犯了這種錯誤會和男人說實話。

有關這個女人的事,我可以預先說明幾句:她先告訴我說,她是畫家,後來又說自己是個“雞”,也就是高級妓女。後來她又說自己是心理學家。我也不知該信哪個好了。我對她的態度是:你樂意當什麼,就當什麼了;而且不管你說自己是什麼,我都不信。我開頭告訴她,我是史學家,後來說我是哲學家,最後又說自己是作家,說的都是實話,但也沒指望她會信,因為太像信口開河了。我們倆如此地互不信任,不能怪我們缺少誠意,隻能怪真的太像是假的,假的又太像真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