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鎮上也是把端陽節的賬展期到中秋了。”
“哼!什麼話!”
吳蓀甫勃然怒叫起來了。這又是他萬萬料不到的打擊!雖說總共不過七八萬的數目,可是他目前正當需要現款的時候,七八萬圓能夠做許多事呀!他虎起了臉,踱了幾步,看看那位坐在沙發裏吸鼻煙的杜竹齋。於是公債又幾乎漲停板的消息驀地又闖進了吳蓀甫的氣脹了的頭腦,他心裏陰暗起來了。
杜竹齋兩個鼻孔裏都吸滿了鼻煙,正閉了眼睛,張大著嘴,等候打噴嚏。
“要是三先生馬上把各店收歇,連通源錢莊也收了,那麼,就到了中秋節,也收不回我們的款子。”
費小胡子走前一步,輕聲地說。吳蓀甫聳聳肩膀,過一會兒,他像吐棄了什麼似的,笑了笑說道:
“嗬!到中秋節麼?到那時候,也許我不必提那注錢到上海來了!”
“那麼,三先生就怕眼前鎮上還有危險罷?剛才為成兄的一番話,也未免過分一點兒——省裏當真在抽調得力的軍隊來圍剿。現在省裏縣裏都請三先生顧全鎮上的市麵,到底是三先生的家鄉,況且收了鋪子和廠房,也未必抽得出現款來,三先生還是賣一個麵子,等過了中秋再說。宏昌當是燒了,那就又當別論。”
費小胡子看來機會已到,就把自己早就想好的主意說了出來,一對眼睛不住地轉動。
吳蓀甫不置可否地淡淡一笑,轉身就坐在一張椅子裏。他現在看明白了:家鄉的匪禍不但使他損失了五六萬,還壓住了他的兩個五六萬,不能抽到手頭來應用。他稍稍感到天下事不能盡如人意了。但一轉念,他又以為那是因為遠在鄉村,而且不是他自己的權力所能完全支配的軍隊的事,要是他親手管理的企業,那就向來指揮如意。他的益中信托公司現在已經很有計畫地進行;陳君宜的綢廠就要轉移到他們的手裏,還有許多小工業也將歸益中公司去辦理。
這麼想著的吳蓀甫便用爽利果決的口氣對費小胡子下了命令:
“曉生,你的話也還不錯;我總得對家鄉盡點義務。中秋以前,除了宏昌當無法繼續營業,其餘的廠房和鋪子,我就一力維持。可是你得和鎮上的那個營長切實辦交涉,要他注意四鄉的共匪。”
費小胡子恭恭敬敬接連答應了幾個“是”,眼睛看在地下。
可是他忽又問道:
“那麼通源莊上還存著一萬多銀子,也就留在鎮上——”
“留在那裏周轉自家的幾個鋪子。放給別家,我可不答應!”
吳蓀甫很快地說,對費小胡子擺一擺手,就站了起來,走到杜竹齋跟前去。費小胡子又應了一個“是”,知道自己的事情已完,也打算走了,可是他眼光一瞥,看見吳為成和馬景山一邊一個夾住了那野馬似的曾家駒,仍然直挺挺地站在靠窗的牆邊,他猛的記起另一件事,就乘著吳蓀甫還沒和杜竹齋開始談話以前,慌慌忙忙跟在吳蓀甫背後叫道:
“三先生!還有一點事——”
吳蓀甫轉過臉來釘了費小胡子一眼,很不耐煩地皺了眉頭。
“就是為成兄和景山兄兩位。他們打算來給三先生辦事的。今天他們跟我住在旅館裏,明天我要回鎮去了,他們兩位該怎麼辦,請三先生吩咐。”
費小胡子輕聲兒說著,一麵偷偷地用眼睛跟吳為成他們兩位打招呼。但是兩位還沒有什麼動作,那邊杜竹齋忽然打了一個很響的噴嚏,把眾人都嚇了一跳。
“大家都到上海來找事,可是本來在上海有事的,現在還都打破了飯碗呢!銀行界,廠家,大公司裏,都為的時局不好,裁員減薪。幾千幾萬裁下來的人都急得走頭無路。郵政局招考,隻要六十名,投考的就有一千多!內地人不曉得這種情形,隻顧往上海鑽。我那裏也有七八個人等著要事情。”
杜竹齋像睡醒了似的,一麵揉著鼻子,一麵慢吞吞地說。吳蓀甫卻不開口,隻皺著眉頭,獰起了眼睛,打量那新來的兩個人。和曾家駒站在一處,這新來的兩位似乎中看一些。吳為成的方臉上透露著精明能幹的神氣,那位馬景山也像不是渾人;兩個都比曾家駒高明得多。或者這兩個尚堪造就——
這樣的念頭,在吳蓀甫心裏一動。
做一個手勢叫這兩位過來,吳蓀甫就簡單地問問他們的學曆和辦事經驗。
費小胡子周旋著杜竹齋,揀這位“姑老爺”愛聽的話說了幾句,就又轉身把呆在那裏的曾家駒拉到客廳外邊輕聲兒說道:
“尊夫人要我帶口信給你,叫你趕快回家去呢!”
“小馬已經跟我說過了。我不回去。我早就托蓀甫表兄給我找一個差使。”
“找到了沒有呢?你打算做什麼事?回頭我也好去回複尊夫人。”
“那還沒有找定。我是有黨證的,我想到什麼衙門裏去辦事!”
費小胡子忍不住笑了,他想來這位不識起倒的曾老二一定把吳蓀甫纏的頭痛。
那邊小客廳內,此時亦不寂寞。秋律師把手裏的一疊文件都納進了公事皮包去,燃著了一枝香煙,伸一個懶腰,回答李玉亭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