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節(2 / 2)

“你看,世界上的事,總是那麼大蟲吃小蟲!盡管像你說的有些銀行家和美國人打夥兒想要操縱中國的工業——想把那些老板們變做他們支配下的大頭目,可是工廠老板像吳蓀甫他們,也在並吞一些更小的廠家。我這皮包裏就裝著七八個小工廠的運命。明後天我掮著益中信托公司全權代表的名義和那些小廠的老板們接洽,叫他們在我這些合同上簽了字,他們的廠就歸益中公司管理了,實際上就是吳蓀記,孫吉記,或者王和記了!——玉亭,我就不大相信美國資本的什麼托辣斯那樣的話,我倒疑惑那是吳蓀甫他們故意造的謠言,亂人耳目!美國就把製造品運到中國來銷售也夠了,何必在亂烘烘的中國弄什麼廠?”

“絕不是!絕對不是!老趙跟蓀甫的衝突,我是源源本本曉得的!”

李玉亭很有把握地說。秋律師就笑了一笑,用力吸進一口煙,挺起眼看那白堊房頂上精工雕鏤的葡萄花紋。李玉亭跟著秋律師的眼光也向上望了一望,然後再看著秋律師的麵孔,輕聲兒問道:

“一下子就是七八個小廠麼?蓀甫他們的魄力真不小呀!

是一些什麼廠呢?”

“什麼都有:燈泡廠,熱水瓶廠,玻璃廠,橡膠廠,陽傘廠,肥皂廠,賽璐珞廠,——規模都不很大。”

“光景都是廉價收盤的罷?”

李玉亭急口地再問。可是秋律師卻不肯回答了。雖則李玉亭也是吳府上的熟人,但秋律師認為代當事人守業務上的秘密是當然的;他又洋洋地笑了一笑,就把話支了開去:‖思‖兔‖在‖線‖閱‖讀‖

“總要沒有內亂,廠家才能夠發達。”

說了後,秋律師就挾著他的公事皮包走出那小客廳,反手把門仍舊關上。

那門關上時砰的一聲,李玉亭聽著忽然心裏一跳。他看看自己的表,才得五點鍾。原來他在這小客廳裏不過坐了十分鍾光景,可是他已經覺得很長久了;現在隻剩了他一人,等候上司傳見似的枯坐在這裏,便更加感得無聊。他站起來看看牆壁上那幅緙絲的《明妃出塞》圖,又踅到窗邊望望花園裏的樹木。停在柏油路上的那輛汽車,他認得是杜竹齋的,於是忽然他更加不安起來了;外邊大客廳裏有些不認得的人,剛才這裏有法律顧問,此刻也走了,杜竹齋的汽車停在園子裏,這一切,都不是證明了吳蓀甫有重要的事情麼?可是他,李玉亭,偶然來的時候不湊巧,卻教在這裏坐冷板凳,豈不是主人家對於他顯然有了戒心?然而李玉亭自問他還是從前的李玉亭,並沒有什麼改變。就不過在幾天前吃了趙伯韜一頓夜飯,那時卻沒有別的客人,隻他和老趙兩個,很說了些關連著吳蓀甫的話語,如此而已!

李玉亭覺得背脊上有些冷颼颼了。被人家無端疑忌,他想來又是害怕,又是不平。他隻好歸咎於自己的太熱心,太為大局著想,一心指望那兩位“巨人”妥協和平。說不定他一片好心勸杜竹齋抑製著吳蓀甫的一意孤行那番話,杜竹齋竟也已經告訴了蓀甫!說不定他們已經把他看成了離間親戚的小人!把他看成了老趙的走狗和偵探,所以才要那麼防著他!

這小客廳另有一扇通到花園去的側門。李玉亭很想悄悄地溜走了完事。但是一轉念,他又覺得不辭而去也不妥。忽然一陣哄笑聲從外邊傳來。那是大客廳裏人們的笑聲!仿佛那笑聲就是這樣的意思:“關在那裏了,一個奸細!”李玉亭的心跳得卜卜的響,手指尖是冰冷。驀地他咬緊了牙齒,心裏說:“既然疑心我是偵探,我就做一回!”他慌忙走到那通連大客廳的門邊,傴下了腰,正想把耳朵貼到那鑰匙孔上去偷聽,忽然又轉了念頭:“何苦呢!我以老趙的走狗自待,而老趙未必以走狗待我!”他倒抽一口氣,挺直身體往後退一步,就頹然落在一張椅子裏。恰好這時候門開了,吳蓀甫微笑著進來,後麵是杜竹齋,右手揉著鼻子,左手是那個鼻煙壺。

“玉亭,對不起!幾個家鄉來的人,一點小事情。”

吳蓀甫敷衍著,又微笑。杜竹齋伸伸手,算是招呼,卻又打了個大噴嚏。

“哦——哦——”

李玉亭勉強笑著,含糊地應了兩聲;他心裏卻隻要哭,他覺得吳蓀甫的微笑就像一把尖刀。他偷眼再看杜竹齋。杜竹齋是心事很重的樣子,左手的指頭旋弄他那隻鼻煙壺。

三個人品字式坐了,隨便談了幾句,李玉亭覺得吳蓀甫也還是往日那個態度,便又心寬起來,漸漸地又站定了他自己的立場了:一片真心顧全大局。於是當杜竹齋提起了內地土匪如毛的時候,李玉亭就望著吳蓀甫的麵孔,鄭重地說道:

“原來嶽州失陷不是謠傳,倒是真的!”

“真的麼?那也是意中之事!長沙孤城難守,張桂軍自然要分兵取嶽州。”

吳蓀甫隨隨便便地回答,又微笑了。杜竹齋在那邊點頭。

李玉亭一怔,忍不住失聲叫道:

“取嶽州不是張桂軍呢!是共黨彭德懷的紅軍!蓀甫,難道你這裏沒有接到這個消息?”

“謠言!故意架到共黨頭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