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節(1 / 2)

竹齋又籲了一聲,他心裏的算盤上已經擺定了二萬元的損失了,他咽下一口唾沫,本能地掏出他的鼻煙壺來。吳蓀甫搓著手,低了頭;於是突然他抬頭轉身看著杜竹齋說道:

“人事不可不盡。竹齋,你想來還有法子沒有?——雲山這消息很秘密,是他們內部的軍事策略;目下長沙城裏大概還有桂軍,而且鐵軍開贛邊,外邊人看來總以為南昌吃緊;我們連夜布置,竹齋,你在錢業方麵放一個空炮:公債抵押的戶頭你要一律追加抵押品。混過了明天上午,明天早市我們分批補進——”

“我擔保到後天,長沙還在我們手裏!”

唐雲山忽然很有把握似的插進來說,無端地哈哈笑了。

杜竹齋點著頭不作聲。為了自己二萬元的進出,他隻好再一度對益中公司的事務熱心些。他連鼻煙也不嗅了,看一看鍾,六點還差十多分,他不能延誤一刻千金的光陰。說好了經紀人方麵由蓀甫去布置,杜竹齋就匆匆走了。這裏吳蓀甫,唐雲山兩位,就商量著另一件事。吳蓀甫先開口:

“既然那筆貨走漏了消息,恐怕不能裝到煙台去了,也許在山東洋麵就被海軍截住;我剛才想了一想,隻有一條路:你跑香港一趟,就在那邊想法子轉裝到別處去。”

“我也是這麼想。我打算明天就走。公司裏總經理一職請你代理。”

“那不行!還是請王和甫罷。”

“也好。可是——哎,這半個月來,事情都不順利;上遊方麵接洽好了的雜牌軍臨時變卦,都觀望不動,以至張桂軍功敗垂成,這還不算怎樣;最糟的是山西軍到現在還沒有全體出動,西北軍苦戰了一個月,死傷太重,彈藥也不充足。甚至於區區小事,像這次的軍火,辦得好好的,也會忽然走了消息!”

唐雲山有點頹喪,搔著頭皮,看了吳蓀甫一眼,又望著窗外;一抹深紅色的夕照掛在那邊池畔的亭子角,附近的一帶樹葉也帶些兒金黃。

吳蓀甫左手叉在腰裏,右手指在寫字台上畫著圓圈子,低了頭沉吟。他的臉色漸漸由藐視一切的傲慢轉成了沒有把握的晦暗,然後又從晦暗中透出一點兒興奮的紫色來;他猛然抬頭問道:

“雲山,那麼時局前途還是一片模糊?本月底山東方麵未必有變動罷?”

“現在我不敢亂說了。看下月底罷,——哎,叫人灰心!”

唐雲山苦著臉回答。

吳蓀甫突然一聲怪笑,身體仰後靠在那純鋼的轉輪椅背上,就閉了眼睛。他的臉色倏又轉為灰白,汗珠布滿了他的額角。他第一次感到自己是太渺小,而他的事業的前途波浪太大;隻憑他兩手東拉西抓,他委實是應付不了!

送走了唐雲山後,吳蓀甫就在花園裏躑躅。現在最後的一抹陽光也已經去了,滿園子蒼蒼茫茫,夜色正從樹叢中爬出來,向外擴張。那大客廳,小客廳,大餐間,二樓,各處的窗洞,全都亮出了電燈光。吳蓀甫似乎厭見那些燈光,獨自踱到那小池邊,在一隻閑放著的藤椅子裏坐了,重重地吐一口氣。

他再把他的事業來忖量。險惡的浪頭一個一個打來,不自今日始,他都安然過去,而且揚帆邁進,乃有今天那樣空前的宏大規模。他和孫吉人他們將共同支配八個廠,都是日用品製造廠!他們又準備了四十多萬資本在那裏計畫擴充這八個廠;他們將使他們的燈泡,熱水瓶,陽傘,肥皂,橡膠套鞋,走遍了全中國的窮鄉僻壤!他們將使那些新從日本移植到上海來的同部門的小工廠都受到一個致命傷!而且吳蓀甫又將單獨接辦陳君宜的綢廠和朱吟秋的絲廠。這一切,都是經過了艱苦的鬥爭方始取得,亦必須以同樣艱苦的鬥爭方能維持與擴大。風浪是意料中事;所謂“道高一尺,魔高一丈!”他,吳蓀甫,以及他的同誌孫吉人他們,都是企業界身經百戰的宿將,難道就怕了什麼?

這樣想著的吳蓀甫不禁獨自微笑了。水樣涼的晚風吹拂他的衣襟,他昂首四顧,覺得自己並不渺小,而且絕不孤獨。他早就注意到他們收買的八個廠的舊經理中有幾位可以收為臂助,他將訓練出一批精幹的部下!隻是下級辦事員還嫌薄弱。他想起了今天來謀事的吳為成和馬景山了。似乎這兩個都還有一二可取之處,即使不及屠維嶽,大概比那些老朽的莫幹丞之類強得多罷?

忽然他覺得身後有人來了,接著一陣香風撲進鼻子;他急回頭去看,薄暗中隻瞧那頎長輕盈的身段就知道是少奶奶。

“雷參謀來了個電報呢!奇怪得很,是從天津打來的。”

吳少奶奶斜倚在蓀甫的藤椅子背上,軟聲說;那聲音稍稍有點顫唞。

“哦!天津?說了些什麼話?”

“說是他的事情不久就完,就要回到上海來了。”

吳少奶奶說時聲音顯然異樣,似喜又似怕。然而吳蓀甫沒有留意到。他的敏活的神經從“天津”二字陡然疊起了一片疑雲來了。雷參謀為什麼會到了天津?他是帶著一旅兵的現役軍官!難道就打到了天津麼?那麼明天的公債市場!——刹那間的心曠神怡都逃走了,吳蓀甫覺得渾身燥熱,覺得少奶奶身上的香氣衝心作嘔了。他粗暴地站了起來,對少奶奶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