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佩瑤,你這香水怪頭怪腦!——噯,進屋子裏去罷!二姊還沒走麼?”
也沒等少奶奶回答,吳蓀甫就跑了。一路上,他的腦筋裏沸滾著許多雜亂的自問和自答:看來應得改做“多頭”了?竹齋不肯湊款子可怎麼好?拚著那八萬元白丟,以後不做公債了罷?然而不行,八萬元可以辦一個很好的橡膠廠!而且不從公債上打倒趙伯韜,將來益中的業務會受他破壞!……
大客廳裏,姑奶奶在那裏和小一輩的吳為成絮絮談話。吳蓀甫直走到姑奶奶跟前,笑著說:
“二姊,我和你講幾句話!”
姑奶奶似乎一怔,轉臉去望了那同坐在鋼琴旁邊翻琴書的林佩珊和杜新籜一眼,就點頭微笑。吳蓀甫一麵讓姑奶奶先進小客廳去,一麵卻對吳為成說道:
“你和馬景山兩個,明天先到我的廠裏去試幾天,將來再派你們別的事!”
“蓀甫,還有一位曾家少爺,他候了半個多月了。也一塊兒去試試罷?”
吳少奶奶剛跑進客廳來,趕快接口說,對吳蓀甫睃了一眼。吳蓀甫的眉頭皺了一下,可是到底也點著頭。他招著少奶奶到一邊附耳輕聲說:
“我們到二姊麵前攛慫著竹齋放膽做公債,你要說雷參謀是吃了敗仗受傷,活活地捉到天津——噯,你要說得像些,留心露馬腳!”
吳少奶奶完全呆住了,不懂得蓀甫的用意;可是她心裏無端一陣悲哀,仿佛已經看見受傷被擒的雷參謀了。蓀甫卻微微笑著,同少奶奶走出小客廳。但在關上那客廳門以前,他忽又想起一件事,探出半個身體來喚著當差高升道:
“打個電話給陸匡時老爺,請他九點鍾前後來一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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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
早上九點鍾,外灘一帶,狂風怒吼。夜來黃浦漲潮的時候,水仗風勢,竟爬上了碼頭。此刻雖已退了,黃浦裏的浪頭卻還有聲有勢。愛多亞路口高聳雲霄的氣象台上,高高地掛起了幾個黑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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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年年夏季要光顧上海好幾次的風暴本年度內第一回的襲擊!
從西麵開來到南京路口的一路電車正衝著那對頭風掙紮;它那全身的窗子就像害怕了似的撲撲地跳個不住。終於電車在華懋飯店門口那站頭上停住了,當先下來一位年青時髦女子,就像被那大風卷去了似的直撲過馬路,跳上了華懋飯店門前的石階級,卻在這時候,一個漂亮西裝的青年男子,臂彎掛了枝手杖,匆匆地從門裏跑出來。大風刮起那女子的開叉極高的旗袍下幅,就卷住了那手杖,嗤的一聲,旗袍的輕綃上裂了一道縫兒。
“豬玀!”那女子輕聲罵,扭著腰回頭一看,卻又立即笑了一笑,她認識那男子。那是經紀人韓孟翔。女子便是韓孟翔同事陸匡時的寡媳劉玉英,一位西洋美人型的少婦!
“這麼早呀!熱被窩裏鑽出來就吹風,不是玩的!”
韓孟翔帶笑地-著眼睛說,把身子讓到那半圓形石階的旁邊去。劉玉英跟進一步,裝出怒容來瞪了韓孟翔一眼,忽又笑了笑,輕聲說道:
“不要胡調!喂,孟翔,我記不準老趙在這裏的房間到底是幾號。”
風卷起劉玉英的旗袍下幅又纏在韓孟翔的腿上了。風又吹轉劉玉英那一頭長發,覆到她的眉眼上。
韓孟翔似乎哼了一聲,伸手按住了自己頭上的巴拿馬草帽。過一會兒,他鬆過一口氣來似的說:
“好大的風呀!——這是漲風!玉英,你不在這回的‘漲風’裏買進一兩萬麼?”
“我沒有錢,——可是,你快點告訴我,幾號?”
“你當真要找他麼?號數倒是四號——”
又一陣更猛烈的風劈麵卷來,韓孟翔趕快背過臉去,他那句話就此沒有完。劉玉英輕聲地說了一句“謝謝你”,把頭發往後一掠,擺著腰肢,就跑進那華懋去了。韓孟翔轉過臉去望著劉玉英的後影笑了一笑,慢慢地走到對麵的街角,就站在那邊看《字林西報》的廣告牌。
“RedsthreatenHankow,reported!”①這是那廣告牌上排在第一行的驚人標題。韓孟翔不介意似的聳聳肩膀,回頭再望那華懋的大門,恰好看見劉玉英又出來了,滿臉的不高興,站在那石階上向四麵張望。她似乎也看見了韓孟翔了,驀地一列電車駛來,遮斷了他們倆。等到那電車過去,劉玉英也跑到了韓孟翔跟前,跳著腳說:①“RedsthreatenHankow,reported!”英語。“據報告,紅軍威脅漢口!”——作者原注。
“你好!韓孟翔!”
“誰叫你那麼性急,不等人家說完了就跑?”
韓孟翔狡猾地笑著回答,把手杖一揮,就沿著那水門汀向南走,卻故意放慢了腳步。劉玉英現在不性急了,跟在韓孟翔後邊走了幾步,就趕上去並著肩兒走,卻不開口。她料來韓孟翔一定知道老趙的新地方,她打算用點手段從這刁滑小夥子的心裏挖出真話來。風委實是太猛,潮而且冷,劉玉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