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遭。
翌日清晨她起來時,一臉蒼白,手指尖也是冰涼,心頭卻不住晃蕩。《感應篇》的文句對於她好像全是反諷了,她幾次掩卷長歎。
午後天氣很熱,四小姐在房裏就像火燒磚頭上的蚯蚓似的沒有片刻的寧息。照例捧著那《太上感應篇》,卓起了藏香,可是她的耳朵裏充滿了房外的,園子裏的,以及更遠馬路上的一切聲響;她的心給每一個聲響作一種推測,一種解釋。每逢有什麼腳步聲從她房外經過,她就尖起了耳朵聽,她的心不自然地跳著;她含了兩泡眼淚,十分誠心地盼望那腳步聲會在她房門口停住,而且十分誠心地盼望著就會來了篤篤的兩下輕叩,而且她將去開了門,而且她盼望那叩門者竟是哥哥或嫂嫂——或者林佩珊也好,而且他們是來勸她出去散散心的!
然而她是每次失望了。每次的腳步聲一直過去了,過去了,再不回來。她被遺忘了,就同一件老式的衣服似的!於是對著那嫋嫋的藏香的青煙,捧著那名貴恭楷的《太上感應篇》,她開始恨她的哥哥,恨她的嫂嫂,甚至於恨那小鳥似的林佩珊。她覺得什麼人都有幸福,都有快樂的自由,隻她是被遺忘了的,被剝奪了的!她覺得這不是她自己願意關在房裏“靜修”,而是人家強迫她的;人家串通了用這巧妙的方法剝奪她的人生權利!
她記得在家鄉的時候聽說過一樁悲慘的故事:是和她家同樣的“閥閱華族”的一位年青小姐,因為“不端”被禁錮起來不許見人麵!也是說那位小姐自願“靜修”的呀!而且那位小姐後來就自己吊死了的!“那不是正和自家一模一樣麼?”——四小姐想著就覺得毛骨悚然。突然間昨夜的夢又回來了。那是反複做過好幾次的老夢了,四小姐此時簡直以為不是夢而是真實;她仿佛覺得三星期前那一個黃昏,大雷雨前的一個黃昏,她和範博文在花園裏魚池對麵假山上那六角亭子裏閑談一會兒以後,當真她在黑暗的掩護下失卻她寶貴的處女紅了;她當真覺得那屢次苦惱她的大同小異的許多怪夢中間有一個確不是夢,而是真實;而這真實的夢就在那六角亭子裏,那大雷雨的黃昏,那第一陣豪雨急響時,她懶懶地躺在那亭子裏的藤睡椅上,而範博文坐在她對麵,而且閉了眼睛的她聽得他走到她身邊,而且她猛可地全身軟癱,像醉了似的。
“噯!——”四小姐猛喊一聲,手裏的《太上感應篇》掉落了。她慌慌張張四顧,本能地拾起了那《感應篇》,苦笑浮在她臉上,亮晶晶兩粒淚珠掛在她睫毛邊。她十分相信那荒唐的夢就是荒唐的真實;而且她十分肯定就是為了這荒唐,他們用巧妙的方法把她“幽禁”起來,而表麵上說她“自願”!而且她又覺得她的結果隻有那照例的一著:自盡!吞金或者投繯!
而且她又無端想到即使自己不肯走這條絕路,她的專製的哥哥終有一天會惡狠狠地走進來逼她的。她的心狂跳了,她的手指尖冰冷,她的臉卻發燒。她咬緊著牙關反複自問道:“為什麼我那樣命苦?為什麼輪到我就不應該?為什麼別人家男女之間可以隨隨便便?為什麼他們對於阿珊裝聾裝啞?為什麼我就低頭聽憑他們磨折,一點兒沒有辦法!當真我就沒有第二個辦法?”她猛可地站了起來,全身是反抗的火焰。然而她又隨即嗒然坐下。她是孤獨的,沒有一個人可以商量,沒有一個人幫她的忙!
突然有急促的腳步聲到她房門口停住了。門上一聲猛叩。四小姐無端認定了這就是她哥哥來逼她來了。她絕望地歎一口氣,就撲在床上,臉埋在枕頭裏,全身的血都冰冷。
“四妹!睡著了麼?”
女子的尖音刺入四小姐的耳朵,意外地清晰。四小姐全身一跳,猛轉過臉來,看見站在床前的卻是那位元氣旺盛的表姊張素素!真好比又是一個夢呀!四小姐揉一下眼睛再看,然後驀地挺身躍起,一把抓住了張素素的手,忍不住眼淚直瀉。在這時候,即使來者是一頭貓,一條狗,四小姐也會把來當作親人看待!
張素素卻驚異得隻是笑。她就在床沿坐了,搖著四小姐的肩膀,不耐煩地問道:
“噯?怎麼喲!一見麵就是哭?四妹!你當真有點神經病麼?噯,噯,怎麼你不說話!”
“沒有什麼!哎,沒有什麼。”
四小姐勉強截住了那連串的淚珠,搖著頭回答。她心裏覺得舒暢些了,她明白這確不是夢而是真實,真實的張素素,真實的她自己。
“四妹!我真不懂你!他們全都出去了,滿屋子就剩你一個!為什麼你不出去散散心呢?”
“我不能夠——”
四小姐沒有說完,就頓住了,又歎一口氣,把張素素的手捏得緊緊地,好像那就是代替了她說話。
張素素皺了眉尖,釘住了四小姐的麵孔看,也不作聲。無論如何,四小姐那全身的神情都不像有神經病!但是為什麼呢,關起了房門寸步不動,尼姑不像尼姑,道士不像道士?張素素想著就有點生氣。她忽然想起了吳老太爺故世那一天,她和範博文,吳芝生他們賭賽的事來了;她帶著幾分感慨的意味說道:
“四妹!前些時候,我們——芝生,博文,佩珊,還有杜家的老六,拿你來賭過東道呢!我們賭的是你在上海住久了會不會變一個樣子。可是你現在這一變,我們誰也料不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