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們那時候料想來我會變麼?啊!素姊!你們料我怎樣變呢?”
“那倒不很記得清了。總之,以為你要變樣的。現在你卻是變而不變,那就奇怪得很!”
“可是我自己知道已經不是住在鄉下的我!——”
“咄!四妹!你是的!你有過一時好像不是了,現在你又回上了老路!”
張素素不耐煩地喊起來,心裏更加斷定了四小姐一點沒有神經病,蓀甫他們的話都是過分。
“噯!回上了老路麼?可是從前我跟爸爸在鄉下的時候,我同現在不同。素姊!我現在心裏的煩悶,恐怕沒有人能夠懂!也沒有人願意來懂我!”
四小姐很鎮定地說,她那烏亮的眼睛裏忽然滿是剛強的調子。這是張素素第一次看見,她很以為奇。然而隻一刹那,四小姐那眼光就又轉成為迷惘惶惑,看著空中,自言自語地說道:
“哦——還拿我來賭東道呢!也有範博文在內。他,他怎麼說呢?噯!素姊,我問你——可是,問也沒有意思。算了罷,我們談談別的!”
張素素突然格格地笑了。猛可地她跳起來挽住了四小姐的頸脖,咬住了四小姐的耳朵似的大聲叫道:
“為什麼不問呢!為什麼不要談了呢!四妹!我知道的,我早就知道你注意博文!可是為什麼那樣膽小怕羞?蓀甫幹涉你,是不是?我也是早就知道的!你的事,他沒有權力幹涉,你有你的自由!”
立刻四小姐的臉飛紅了。多麼暢快的話!然而她自己即使有在心頭,也說不出口。她在心底裏感激著張素素,她拉住了她的手,緊捏著,她幾乎又掉眼淚。但是張素素驀地一灑手,挺直了胸膛,尖利地看住了四小姐,鄭重地又說道:
“你現在這麼關起了房門不出來,捧著什麼《太上感應篇》,就算是反抗蓀甫的專製麼?咄!你這方法沒有意思!你這反抗的精神很不錯,可是你這方法太不行!況且,我再警告你:博文這人就是個站不直的軟骨頭!他本來愛佩珊,他們整天在一塊;後來蓀甫反對,博文就退避了!四妹!你要反抗蓀甫的專製,爭得你的自由,你也不能把你的希望寄托在一個站不直的軟骨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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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素素說著就又笑了一聲,雙手齊下,在四小姐肩頭猛拍了一記。四小姐沒有防著,身子一晃,幾乎跌在床裏,她也忍不住笑了。但笑容過後,她立刻又是滿臉嚴肅,看定了張素素,很想再問問範博文的“軟骨頭”,同時她又感到再問是要惹起張素素非笑的;現在她把素素看成了俠客,她不願意自己在這位俠客跟前顯得太沒出息。終於她掙紮著表白了自己的最隱秘的意思:
“噯!素姊!你是看到我心裏的!我拘束慣了,我心裏有話,總說不出口;我也沒有一個人可以告訴,可以商量!我是盲子,我不知道哪一條路好走,我覺得住在這裏很悶,很苦,我就隻想要回鄉下去;他們不許我回去,我就隻想到關起門來給他們一個什麼都不理!可是我這兩天來也就悶得慌了!我也知道這不是辦法!素姊,你教導我,還有什麼別的辦法沒有?”
“哈哈哈……”
張素素長笑著,一扭腰就坐在四小姐身邊,捧住四小姐的麵孔仔細看著。這臉現在是紅噴噴地火熱,嘴唇卻是蒼白,微微顫唞。張素素看了一會兒,就嚴肅地說道:
“那也在你自己。你要膽大老練,對蓀甫說個明白!況且你應該去讀書。要求蓀甫,讓你下半年進學校去讀書!”
四小姐用勁地搖著頭,不出聲。張素素睜大了眼睛詫異,眉尖也皺緊了。
“你不願意去讀書麼?”
“不是的!恐怕沒有我進得去的學校呢!中國古書,我倒讀過幾書櫥,可是別的科學,我全不懂!”
“不要緊!可以補習的。可是四妹,你躲在房裏越躲越短氣!跟我到外邊去走走罷!”
張素素說著就拉了四小姐起來,催著四小姐洗一個臉快動身。在洗臉的時候,四小姐忍不住獨自笑了起來,接著又偷偷地滴兩點眼淚。這是快樂的眼淚,也是決心的眼淚!雖然還沒知道究竟怎樣辦,但四小姐已經決定了一切聽從張素素的教導去做!
雇了一輛雲飛汽車,張素素帶著四小姐去吸新鮮空氣了。這是三點多鍾,太陽的威力正在頂點。四小姐在車中閉了眼睛,覺得有點頭暈。並且她心裏漸漸又擾亂焦躁起來。她的前途畢竟還是一個“謎”;她巴望這“謎”早早揭曉,可是她又怕。汽車從都市區域裏竄出來,此時在不很平坦的半泥路上跑,卷起了辣味的曬熱了的黃塵。兩旁是綠油油的田野,偶然也有土饅頭一樣的荒墳。驀地車身一跳,四小姐吃驚似的睜開了眼,看見自己身在鄉間,就以為又是一個夢了;她定了定神,推著旁邊的張素素,輕聲問道:
“你看呀!沒有走錯了路麼?”
張素素微笑,不回答。這位感情熱烈的女郎正也沉醉在自己的幻想中。她覺得今天是意外地成功,把四小姐帶了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