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訪舊——淚酒盈杯波瀾(3 / 3)

以《大同書》、《物質救國論》等一係列著述於流亡中的宏偉巨著,流傳於世,為時愈久而大義愈彰,南海誠為開風氣之先者也。康有為的數以千百萬字計的作品中,更有大量宏揚、闡述孔學的尊孔之作,南海孜孜不倦於孔學,梁啟超雲:“先生又宗教家也。吾中國非宗教之國,故數千年來,無一宗教家。”而康有為“又以為中國人公德缺乏,團體渙散,將不可以立於大地。欲從而統一之,非擇一舉國人所同戴而誠服者,則不足以結合其感情,而光大其本性,於是乎以孔教複原為第一著手。”(《康有為傳》,梁啟超)梁啟超為康有為作傳寫上述文字時,在戊戌變法失敗逃亡日本橫濱時,由此可以作證,康有為之尊孔、複原孔教與複辟之舉毫不相幹。同時梁啟超在《康有為傳》中的以下文字,往往為史家忽略,卻以先見之明作金石珠玉之聲:

先生所以致力於國民者,以宗教事業為最偉,其所以得謗於天下者,亦以宗教事業為最多。蓋中國思想之自由,閉塞者已數千年,稍有異論,不曰非聖無法,則曰大逆不道,即萬國前事,莫不皆然,此蘇格拉底所以瘐死獄中,而馬丁路德所以對簿法庭也。

顯然,康有為尊孔、保教,成立孔教會之目的,乃為中國立於大地,為存國粹,也為抵禦西方之文化侵略。然以孔子為天子,進孔廟必得行跪拜禮等,康有為矯枉偏正而太過。陳獨秀在《憲法與孔子》中認為,有學會紀念研究先賢大哲,“使僅以‘孔學會’號召於國中,尤吾人所讚許”。“但強烈反對把孔教定為國教寫入憲法,強迫全中國人信仰,認為獨尊孔主有違信仰自由的原則。”(《康有為評傳》馬洪林著,南京大學出版社,1998年12月第1版)如果陳獨秀的觀點到此為止,則還算大體平和,不可思議者為在《再論孔教問題》中,陳獨秀竟然認為“非但不能以孔教為國教,定入未來之憲法,且應毀全國已有之孔廟而罷其祀”!發“打倒孔家店”之先聲者,陳獨秀也。

對康有為參與“張勳複辟”,客觀公允地作出評價,具真正曆史學家之風範者,為馬洪林,他在《康有為評傳》中說:

康有為參加“丁巳複辟”是其一生最大的政治錯誤,長期被口誅筆伐,釘在“複辟的祖師”的恥辱柱上。民國初年,康有為與軍閥張勳、馮國璋等書信往返關係密切,為張勳出謀劃策,代擬《請訂孔教為國教電》等,對煽動張勳複辟負有曆史的責任。但隻要我們認真研究“丁巳複辟”的全過程,就不難發現康有為與張勳參加複辟的目的和內容都有本質的區別。

第一,張勳複辟自有根源,絕非尊孔能實現。張勳在清朝滅亡以前,曾出任江蘇巡撫,繼而署理兩江總督兼南洋大臣;與“丁巳複辟”關係密切的冷汰記其人說:“張勳者,辛亥之役,孤守南京;遜位後,全軍踞兗州,不肯斷發易服,世所稱為辮子兵者也。”他是一個典型的封建官僚。一九一六年他就曾暗中聯結馮國璋策劃過一次流產的“丙辰複辟”,企圖擁戴遜帝溥儀重登大寶。此後他又以盟主的身份先後主持四次徐州會議以聯絡複辟勢力,德國駐華公使辛慈返國時路過徐州與張勳密談支持複辟。經過一年多的策劃,終於利用“府院之爭”的機會,以調解人的身份率辮子軍入京發動複辟,他是謀定而後動,封建頑固本性所使然,豈能說獨因尊孔而複辟嗎

第二,康有為與張勳同上“丁巳複辟”這條船,但其航向卻完全不同。張勳是複辟封建清王朝以報皇恩,康有為則是企望君主立憲製度以安中國。民國初年,康有為發表《論中國難逃中南美之形勢》,預言民國不能免於長期的混亂。他參加“丁巳複辟”,本意是要用一個“虛君共和”代替“民主共和”,在理論上就是為了使中國避免中南美式的爭總統的動亂。過去某些近代史著作把康有為在上海伏案半載“預草詔”書十數道列為複辟的罪狀,細釋這些詔書內容正好說明康氏並非複辟清朝舊製,而是要求召開國民大會議定憲法,召集國會,定中國為中華帝國,以及廢除前清的封建禮製,推行資產階級的君主立憲製度。他在《中國今後籌安定策》中說:“夫共和既易釀亂,而世君又必專製,皆不可行矣。然則如何夫立憲與共和皆以國為公有,無分毫之異也。所異者國有木偶之虛君否耳,無木偶之虛君,則人爭總統而日亂,有木偶之虛君,則人爭總理而不亂。”極力鼓吹虛君共和的理論。所以他在向張勳獻策處理“府院之爭”的謀略時說:“辛亥之役,吾主張虛君共和,非為滿清,為中國也。今日複辟,亦當行虛君製,改中華民國為中華帝國,萬不可複大清朝號,此宜注意者一。君主既為虛君,政權當歸內閣,實行責任內閣製,對國會負責任。虛君製所以勝於總統製者,避免府院衝突,及爭總統而起革命也,此宜注意者二。既為國家辦此事,自身不宜爭政權,國務總理當請徐菊人(世昌)任之,各省軍政長官,暫勿更動,此宜注意者三。”當封

建軍閥們發現康有為的君憲製有礙他們的利益時,先是排擠拋棄,繼而通緝治罪,戲劇性地玩弄於股掌之上。冷汰也說:康有為“雖主複辟,欲行虛君之製,宗旨固別有所在。張亦知之,故相待禮貌極優,而正事概不與商。雖居張宅,實同贅疣”。可以說,康有為參加“丁巳複辟”是一種政治策略,而其真實目的是追求君主立憲。

由於康有為參加過“丁巳複辟”,民國初年被國人視為複辟狂。民國十五年(1926),當國民革命軍自廣州誓師北伐,康有為至天津謁溥儀,有議其陰謀再複辟者,中文《泰晤士報》以《康有為大逆不道》為題,連載數日,聲罪致討,適章士釗賦閑天津,特造訪康有為,以報事相詢,康有為喟然長歎曰:“《書》雲:‘兼弱攻昧。’今吾國士夫之昧,真是駭聞!共和國以民意為從違,民意多數曰何者,政即從何,其中並無禁君政不談之理。法蘭西有君政黨,赫然列席國會,豈是秘事何吾人之昧,一至於此!”言之侃侃,舍我其誰。章士釗退而對人說:“二十年前,聞之服南海者曰:‘天下之醜詆南海者,其人直未嚐見之耳!見之,未有不易侮為敬者也!’吾嚐舉其語以為笑,而今見之,乃信異人!”章士釗所雲,頗有傳奇色彩。但以主編《甲寅雜誌》知名於世,段執政時期的“老虎總長”說出這番話,在當時的知識界不能沒有一定的代表性。

馬洪林認為“康有為參加‘丁巳複辟’是一種政治策略,而其真實目的是追求君主立憲”,此說猶為精當。而又稱“是其一生最大的政治錯誤”,似可商榷,康有為從當時中國的國情出發,主“虛君共和”,政見不同而已,然與軍閥勾連,被其利用,由政見不同而成為與張勳一起,揮師進京,而落入軍閥之圈套,此其誤也,錯也。亦波瀾壯闊之一插曲也。

張勳複辟,段祺瑞馬廠誓師,梁啟超從之,並發表《反對複辟電》。(詳見拙著《少年中國夢——再讀梁啟超》作家出版社)複辟也罷,反複辟也罷,其實質不過是民國時期軍閥共爭共亂的一幕,而最為可歎者,康梁從此反目。康有為當時既已“被釘曆史恥辱柱”,舉國上下口誅筆伐,康有為並沒有沉默,致書馮國璋,以一紙一筆揭露馮國璋等軍閥乃真正的複辟主謀,又明言“吾素主複辟,固以中國非虛君共和不可者,言滿天下”。“光明言之,未有改也”,“二十年來蒙難負罪,未嚐屈改而得一官、爭一權利,上質天日,下告國民,仆之心以救中國耳!”多少軍閥人等,因民國之亂,皆主複辟以虛君共和,“但今人無是非,隻觀成敗,旦夕反複,有同兒戲,朝對帝製,則為臣仆;夕擁共和,則爭權利。”此康有為不能也。又曆數張勳複辟其間若幹真相,南海自己之所作所為,為救中國而又被緝捕,於書後卻仍為馮國璋建言,“諸公若有救國之心,少緩爭權,統籌大局,勿徇共和之虛名,而求救國之實事,惟至誠者,乃能救中國,惟公圖之!”至此,仍以憂國而圖救中國,舉世滔滔尚有第二人乎?

此書向為史家忽略,康有為還寫道:“乃至孫文亦令周孝懷告吾,又與盧永祥言,謂今非複辟不可,且以諭其部下,孝懷之筆跡今猶在也。”康有為一生有大言狂語,卻如南海自謂“仆生平未嚐誣詞,亦未嚐遊戲。上帝臨汝,萬國睽睽,四萬萬國民具瞻,苟有一語之誣,上帝神明,是罪是殛,絕我子孫。”可知民國存已六年,亂象之烈,民生之艱,舉債之眾,利權之失,乃是政變之真正催生者,而北首燕路,被“牽率之老夫”康有為,則再次應了其門人言乃師之內心獨白: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致馮國璋電》不能不錄,康同璧謂:“此電為複辟重要文獻,其中經過委曲可以大白於天下矣!”治民國史者當留意焉。

致馮國璋電

華甫大總統鑒:

頃承明令,以仆與胡嗣瑗等同謀造亂,而令有司嚴緝,盡法懲治,所以表彰仆舍命不渝以救中國而忠皇室者,仆且感且愧。雖然,仆數年來尚有同謀造亂之一人,未見明令嚴緝,令其人耿耿孤忠不得暴白於天下,仆甚惜之。

公自克複漢陽,而功不得竟,乃心皇室,日謀複辟。吾門人麥孺博、潘若海入公幕府以來,偕胡愔仲所曰夕與公緯者,複辟也。孺博舍袁世凱教育總長而屈從公者,以公主複辟也;所與公日夕謀先倒袁者,以為非倒袁則複辟無自也。去年四月,仆以所著“虛君共和”各論,及《複辟論》寄公,承公欣納,麵稱謹藏,未嚐示人。吾惟歐美人所力爭者,國為公有而已;苟一君私有其土地人民而專製之,則必力爭之。故奧、普革命,逐其君也;及革命立憲,開國會,國為公有,則複迎立其君。奧新喪之佛蘭詩士第二、普威廉第一是也。蓋所爭者在國為公有,即是共和。苟國為公有,則立民主如司理,立君主如大股東之世為名譽總理,無足輕重而力爭也。故英克林威爾革命為共和後,克林威爾死,迎立故王之子占士第二為君,而實無權,故歐人號英為共和國也。今中國行民主,實則專製;名為共和,實則共亂,不過少數人日爭總統、總理、總長。既得總統,將改帝製,民又不服,爭亂無已。非有虛君如英、意、比者,令國本不亂,無由安固以行政也。

公既眷念故主,又深然虛君共和之說,至去夏五月六日袁世凱死,公與張紹軒二人同心,決行複辟,已調兵矣,信誓旦旦。公與谘議長胡嗣瑗日夕密謀者,複辟也。後雖以故而止,去秋九月,仆宿公署,公告仆曰:吾實許張紹軒以複辟,而後以故止,吾對紹軒不起。吾自主持複辟者,開《國是報》於上海,公助吾五千元,至感公意。及二月,公自京不得意而還,語谘議伍憲子曰:府院不和,鬧至如此,實是無法;民主政體實不適於中國,今非行虛君共和不可矣。及督軍兵事發生,吾令門人鄧生謁公,公知吾素主複辟者也。公曰:張紹軒粗,豈能辦此!促吾速出山,謂吾及上海遺老出山,公即相從雲。又告沈瑜慶曰:吾清室之男爵,亦遺老也;吾出身秀才,猶勝於張紹軒之粗而不解治體也。若南海與諸遺老出山,吾自從之。人言略同,此必非沈瑜慶誣公者也。故沈子培、王聘三諸公以公之言,秣馬脂車,北首燕路,牽率老夫,以至於此。實以公之言,並非以張紹軒速我也。

吾素主持複辟,固以中國非虛君共和不可者,言滿天下。惟張紹軒心至精忠,專治兵而不及政,一切皆其左右劉廷琛、張鎮芳等主持,吾一切未得與聞。吾所擬之上諭,主照英製為虛君共和,為中華帝國,及其他除滿漢、免拜跪、去禦諱、合用新舊曆、開國民大會以議憲法、召集國會等諭數十紙,皆不行。吾以改大清國及大清門、大清銀行為尤不可,麵與醇王及諸王公、世伯軒、陳韜庵言之,皆以為然。諸王皆謂立憲事事付於內閣,已公天下,何必用朝名。韜庵決議將吾草之上諭再發,且令門及銀行不改,而劉廷琛等堅持而行之。吾到京三日,遂已複辟。心事既畢,問廣文而無司,無所事事;既不預聞政治,擬即日不稅冕而行。惟仆謬忝人望,恐人謂仆亦行矣,則人心震動,事益難成,非與人共患難之道,故堅忍數日,視成乃出京。不意各省督軍與張紹軒會議徐州,決行複辟,信誓旦旦而忽背之也。紹軒提輕兵六千,深入京師舉行複辟者,信諸公同心之故;不圖今皆改易麵目,大聲疾呼,反稱討逆也。嗟乎!不過妒功爭權雲耳。信義雲亡,無事可言。孫毓筠所布告,字字皆實據也。

夫舍身家生命於不顧,而救中國、扶皇室者,謂之逆,名之賊,仆等則名之同謀造亂,應予嚴緝,固應爾。夫中國以國為公有而言立憲也,實創於仆戊戌所請。仆以英、奧、德之舊例,雖革命共和,亦可迎立舊君而為虛君共和,以安中國,令國本不亂雲爾。於我豈有賴焉若袁世凱,乃真背叛共和、躬自僭帝者,然身後禮以國葬,總統與百官服喪廿七日;而曹錕獎助袁帝、百戰蔡鍔者,複任為直督。則何以稱焉張鎮芳等洪憲舊臣,仆固恥與為伍,未嚐與交一言,然昔罪止禁錮,今何重也。若段芝貴者,豈非亦助洪憲帝製而同謀作亂者乎今何以與曹錕並為討逆司令也。且吾嚐麵問周孝懷曰:段芝泉於複辟如何孝懷曰:嚐麵問之,段芝泉亦謂共和亂國,今非君主不可矣。但隻可有君主之形式,不可有君主之精神。則亦願行君主立憲矣。若徐菊人,則尤以複辟為主,頻令陸宗輿告張紹帥,且要為輔政王,與其門人陳彝仲、章一山頻言之。汪伯唐則自在日本與我同謀,日以複辟為事,曾捐千金助吾辦事;至於今春,日謀複辟不怠。至梁啟超於辛亥冬著論,力主虛君共和而大攻民主,其書尚在;壬子九月歸,專為謀複辟者。去秋告同門某君曰:先生主複辟,患不成;若成,吾無不從。吾反對之論,乃四麵處革命黨之地,有身命之憂,不得已也。乃至孫文亦令周孝懷告吾,又與盧永祥言,謂今非複辟不可,且以諭其部下。孝懷之筆跡今猶在也。蓋人憂國亂,出於至誠,不泥舊說也。其餘權貴主複辟者夥頤,不暇悉數。蓋六年五亂,人心厭極,有同然也。

仆自戊戌來主持君主立憲,自辛亥來主持虛君共和;光明言之,未有改也。先墳掘、亡弟戮、家產沒,二十年來蒙難負罪,未嚐屈改而得一官、爭一權利。上質天日,下告國民,仆之心以救中國耳。否則,仆雖無似,亦不後於今袞袞諸公,豈不能滑梯銳銀,與諸公爭一日雁鶩之食哉!但今人無是非,隻觀成敗,旦夕反複,有同兒戲。朝對帝製,則為臣仆;夕擁共和,則爭權利。此則仆愧未能,故重陷罪戮,再被抄沒,危身破家而不悔耳。惟曰共和政體宜公,刑法宜平,有國不可無公,是非若同罪異罰,何以為政歐美之於訟也,隻重證人而不必據口供。今公等主複辟之證人多矣。姑舉一二人,公有沈次裳、胡嗣瑗在;段芝泉有周孝懷在;徐菊人之證人尤多,有周樹模、陸宗輿、章一山、陳彝仲在;汪伯唐、梁啟超之證人尤多,不暇舉。而曹錕、段芝泉去年助帝製、背共和,尤為彰顯。豈能同罪異罰也

仆生平未嚐誣詞,亦未嚐遊戲。上帝臨汝,萬國睽睽,四萬萬國民具瞻,苟有一語之誣,上帝神明,是罪是殛,絕我子孫。逆計公下此令時,內捫天良,必有難忍於心者。竊亦諒公,度公不得已也。惟今公為大總統,甚為公喜;然觀於黎宋卿,甚為公憂。以宋卿之寬和,無兵無才,猶不能見容,至於絕德宣戰,大召督軍圍議院以排之,甚至宋卿近已辭職,猶有衛兵王德祿暗殺之事。嗚危哉!況公之才識遠過於宋卿,而擁兵尤過於宋卿者,其能容乎公挾兵北來,則先見疑。挾少兵來,則為紹軒之續,徒成擒耳;即不明擒,則有王德祿來。吾固久念公,甚為公危之。公何以來就任乎公若知難而退,宋卿不敢再登,或假設參議院以立菊人,然與約法不合,必不認也。今川爭於西,浙亂於東,粵鬥於南,蒙古立於北,滇、粵南方已不認新總理。聞戰德已決,則各省反對必多,勢將分裂。嗚呼!天下滔滔,何時能安不過數人爭總統、總理以亂天下。既得總統,將稱帝製,幾何見有分毫利國福民者哉!且就今四萬萬人中,任舉何人為總統、總理,殆無不爭。其高談擁護共和者,不過少數人戴假麵具以欺國民耳。六年五亂,亦可推知矣。苟中國長為民主共和,則墨西哥九十年易五十六總統,今亦五將軍爭立,喪亂如麻之實禍,已見於中國矣。中國無孟祿義以保之,豈能待墨之九十年內爭、法之八十三年內亂乎!蓋先亡久矣。若天不亡中國,則必如仆說,改行英虛君共和製;無人可立,則必複辟。而後能令國本安,不爭不亂,乃可言治。請懸之國門,以觀吾說之驗否也。

仆生命牛鬥,頻被捕戮。戊、己、庚間懸賞三十萬元,屢遘刺客,身經萬死。同罪之門人今已變化高翔,仆又留供公等名捕。然仆之生死,自有天命,與中國四萬萬人相關,非公等所能為也。且今舉國人士,誰有救國之誠,通中外之學,而不為權利之爭者公等能刳鳳脯麟,假仆竟為公等捕戮,試問四萬萬人以為如何後此誰能任救中國者昔戊戌變法,清廷嚴捕我,而清室亡、中國危;今吾複辟,公等又刊章嚴捕我,可坐以見民國之亂而中國之亡也。頃見清廷諸王公,皆歎惜痛恨於戊戌不竟我用而逐捕我,致清室之亡。他日公等作總統、總理,不竟而遘危亂,必歎惜於不複辟以致亂,恐悔已不及矣。仆在清室自釋褐登朝,未受一官,而遭拿戮掘墳之禍,其慘甚矣,何必複辟以犯顯戮。若今諸公在清朝,皆身都將相,窮富極貴,受恩至深,而敢討皇室,以順為逆,任意顛倒,欲以一勝之勢,隻手遮天;內有國民,外有百國,恐亦不能也。

夫共和之義,所以美於專製者,以與眾共之也。故法國國會明立王黨。孟子言:用人必曰國人皆曰賢,殺人必待國人皆曰可殺;否則左右諸大夫曰賢、曰殺,皆未可聽。今公等擅設法國斷頭之台,以行秦始皇專製之戮,而冒稱共和。試以質吾四萬萬國民,若能公開國民大會,公決虛君共和與民主共和之是非,公設大審院,選聰明正直者充審員,吾不待嚴緝,必自當投到候訊,以待盡法之懲治。凡公等同謀造亂之人,亦當一一投到候訊科罪,否亦應下令嚴緝,盡法懲治。美大總統被控,亦須赴案聽審,無得以一日大總統、總理之故恃符狡展。今若沐猴而冠,妄下滑稽遊戲之令,塗飾天下耳目,既貽笑百國,且國民難盡欺也。

雖然,仆寧無罪哉?昔梁啟超謂我曰:先生一不識袁世凱,二不識梁啟超。信乎!自詒伊阻,吾自種荊棘而自戕也。昔袁世凱敗於高麗而歸,遍謁朝士,皆惡而不齒之;吾獨愛其才氣,為祓飾而卵翼之。小站之練兵也,吾實推轂焉。吾聞德人之譽小站兵也,吾自以為榮,蓋視如一家也。袁世凱藉以養成兵權,以叛我賣我,假共和而盜國篡帝。公與段祺瑞及北軍諸將皆生息於小站之中,由小校而至將帥;今養成兵權,飲水而不知源,數典而忘其祖,又敢假共和討皇室而名捕我。鴟食母而獍食父,乃方今之流行品,何尤於公!但深自責,其比匪人而自作孽,以害於而家、凶於而國耳。此則仆負國之大罪,咎無可辭者乎!

嗟夫!昔意大利舉國主共和,加理波的亦同之,而嘉窩主君主立憲;而卒成立意國者,嘉窩也。昔普魯士舉國主共和,而畢士麥主君主立憲;而卒強普魯士者,畢士麥也。若無世界之通識,百年之大計,而唯諾畏怯,猥隨群盲,以自亂其國,仆豈肯出此彼李烈鈞、方聲濤、張開孺、林虎等專言共和,尚屬專一直心。惜其泥於民族,不知中外治術之深,從於加理波的,而不知嘉窩、畢士麥乃能真安國者。然尚至誠,非虛偽者也。夫虛驕不能臨眾,偽心不能久遠。公椎柏宛轉以應時宜,可謂達智矣;然人皆議公圓滑,不可捉摸。夫行歧道者不至,踏二船者易溺。諸公若有憂國之心,少緩爭權,統籌大局,勿徇共和之虛名,而求救國之實事,惟至誠者,乃能救中國。惟公圖之。(《康有為全集》第十集)

康有為再被通緝再逃亡於美國使館之美森院,得知徐致靖病故,不勝哀傷。人間無常何至於此?複辟之後,徐致靖有遠見卓識,勸康有為早日離京,不料忽作天人之隔,不能奔喪,含淚悲聲,作文以悼:

祭徐子靜侍郎文

維孔子二千四百六十八年丁巳八月二十四日,康有為謹以酒醴庶饈,為子靜侍郎老丈之位哭而祭之曰:

惟皇天幽陰而鬱鬱兮,遍大地之沉憂。落葉黃萎而雨墜兮,循階砌而颼颼。悲乾坤之再毀兮,獨餘窮戚以居幽。公閔默佗傺而憂我兮,遂積病而彌留。忽飛電之告逝兮,溘騎箕而上遊。悲哀摧餘之肝肺兮,淚傾河漢而□流。惟公之天誕正直兮,耿純德而好修。翳雪白以蘭薰兮,嫉惡俗而若仇。誕生軾轍之二子兮,從堯泉之呼騶。並飛鳴於木天兮,頻衡文以乘。惟長公視學於荊楚兮,次公與吾同歲生而同謀。惟三徐之回翔天衢兮,天下仰視若鸞鳳與龍虯。值聖主之憂中國兮,乃伏闕而上陳。請大變法而自強兮,告太廟而誓群臣。大與百姓更始兮,發五條之誓言。請譯新書而興學校兮,公實倡導於莫先。欲得人以救國兮,謬承推轂而薦賢。蒙先帝之知遇兮,毗讚百日之維新。椒蘭嫉餘之變法兮,遭呂武以讒言。遂興戊戌之政變兮,幽堯台而囚。愷元六烈士朝衣就東市兮,錮黨禍之彌天。餘幸免而走海外兮,公乃囹圄之二年。悲載公之被囚兮,惟薦鄙人之故也。或以誤薦匪人自劾可免兮,公不肯欺訴也。惓局悲苦戚牢囹兮,時驚大戮也。公怛然以就獄兮,致夫人無慮顧也。夫人驚悲遂長逝兮,去官以哀憂死道路也。自庚子之西狩兮,聯軍入京而釋囚。公遂放浪於齊魯兮,乃卜居於杭州。疇昔誤傳噩耗兮,曾設祭於瑞典之海樓。謂永絕於天人兮,豈意三年之得綢繆。或半月促膝於沁園池館,或彌月銜觴於西湖扁舟。步靈隱之月影兮,聽冷泉之颼颼。入煙霞洞而摩古佛兮,酌龍井之清流。登吳山而望錢江兮,感舊跡而嘯滄洲。棹三潭以印月行兮,歌采蓮之謳。過劉莊之再宿兮,今春視公病而預憂。恐公年之不永兮,為營天柱之崇丘。扶杖翼以登山椒兮,乾坤軒豁夫雙眸。公樂此壟之形勢兮,吾豈敢言有所報酬。遂執別而橫太湖兮,乃永訣於梧楸。嗚呼哀哉!成德掩於蓬營,雄心埋於西湖。陳饋八簋,有酒盈壺,想像德容,靈其來乎。嗚呼哀哉!尚饗。

又作墓誌銘:

風凰笯,朝野枯,周鼎棄,都邑墟,此為中國維新元老徐侍郎之墓,百世敬之勿樵蘇。

如此深哀,如此創痛,淚酒盈杯而成如此苦烈美文,銘於銀鉤鐵劃之三十八字中,康有為中夜吟讀,想起了杜牧之句,奢者不仁。秦始皇也,西太後也,鑒之明之,其在後人也。南海吟道:“嗟乎!一人之心,千萬人之心也。秦愛紛奢,人亦念其家,奈何取之盡錙銖,用之如泥沙。使負棟之柱,多於南畝之農夫;架梁之椽,多於機上之織女;釘頭磷磷,多於在庚之粟粒;瓦縫參差,多於周身之帛縷;直欄橫檻,多於九土之城郭;管弦嘔啞,多於市人之言語。使天下之人不敢言而敢怒,獨夫之心,日益驕固。戍卒叫,函穀舉,楚人一炬,可憐焦土。”南海此銘,既為作古之人讚,也憂患當時而澆自己心中之塊壘,徐侍郎地下有知,可以莞爾,可以有慰。南海憂不盡,興不盡,書聲又起:“嗚呼!滅六國者,六國也,非秦也。族秦者,秦也,非天下也。嗟乎!使六國各愛其人,則足以拒秦;秦複愛六國之人,則遞三世可至萬世而為君,誰得而族滅也?秦人不暇自哀而後人哀之,後人哀之而不鑒之,亦使後人而複哀後人也。”

康有為於謗滿天下之一九一七年,以另一巨著《共和平議》之創成作結,並謂“懸之國門,有能易一字者,予以千金”。錄其卷首及篇目如下:

吾二十七歲著《大同書》,創議行大同者。吾兩年居美、墨、加,七遊法,五居瑞士,一遊葡,八遊英,頻遊意、比、丹、那,久居瑞典。十六年於外,無所事事,考政治乃吾專業也。於世所謂共和,於中國宜否,思之爛熟矣。其得失關中國存亡至重也。不揣愚謬,以為邦人君子,百爾所思,不如我所知,以所見聞,草成《共和平議》四卷數十篇。昔《呂氏》、《淮南》之成,懸之國門,有能易一字者,予以千金。吾今亦懸此論於國門,甚望國人補我不逮,加以詰難。有能證據堅碻,破吾論文一篇者,酬以千圓。

第一卷

導言

噫噓嘻,甚矣殆哉!六年來中國之數亂且危也。夫以專製之害也,一旦撥而去之,以土地、人民為一國之公有,一國之政治,以一國之人民公議之,又舉其才者賢者行之,豈非至公之理、至善之製哉!孔子曰:大道之行也,天下為公,選賢與能。某未之逮而有誌焉。鄙人昔發明《春秋》太平世無天子之義,《禮運》大同公天下之製;與夫遙望瑞士、美、法共和之俗,未常不慨然神往,想望治平。鄙人既然,吾國人之心理豈不同然乎孟子者,口口專稱堯、舜者也,及子噲讓於子之,則孟子期期以為不可。嚐疑孟子日以堯、舜導人,及其實行堯、舜之道者,則詰難之;出爾反爾,何為若是。及讀《禮》時為大,順次之,體次之,宜次之。上《論》終篇曰:時哉時哉!《中庸》曰:溥博淵泉,而時出之。故孟子稱孔子為聖之時。時者寒暑不同,五月披裘而當暑,九月衣葛而履霜,苟不得其時,反以為害者矣。衣服既爾,為政更然;苟失時宜,其害劇烈。孟子以噲、之二人,時非禪讓之時,俗非禪讓之俗,但強行之,徒以亂國,強燕遂亡。大呂移於齊台,毛倪執為齊隸。嗚呼!不知時而妄慕高名,則為亡燕之續。寧不懼哉!寧不戒哉!

夫政治猶藥方也。藥無美惡,惟愈病之是求;政無美惡,惟治安之為尚。故古之言治者,曰宜民宜人,又曰宜其家室,宜其國人。《詩》曰:宜民宜人,受祿於天。若於人民不宜,隻有受戮於天而已。嗚呼!今中國六年來,為民主共和之政,行天下為公之道,豈不高美哉當辛亥以前,未得共和也,望之若天上;及辛亥冬,居然得之。以為國家敉寧,人民富盛,教化普及,德禮風行,則可追瑞士,媲美、法,可躋於上治,而永為萬年有道歲長奧。豈非於人之至望至樂嗟乎!寧知適得其反耶

《共和平議》之篇目舉略:

求共和適得其反而複帝製;

求共和適得其反而得專製;

求共和為慕美國適得其反而為墨西哥;

求共和若法今製適得其反而遞演爭亂複行專製如法革命之初;

民國求共和設政府為保人民和平安寧幸福權利生命財產而適得其反生命財產權利安寧皆不能保並民意不能達;

求共和為自強自立自由一躍為頭等國而適得其反乃得美日協約國之保護如高麗且直設民政如屬地於是求得宣布中國死刑之日;

代議員絕非民意;

號民國而無分毫民影;

民國六年未嚐開國民大會所有約法參議院國會行政會議約法會議憲法皆為一人或少數武人專製之意而非四萬萬民意;

中國共和根本之誤在約法為十七省都督代表所定而非四萬萬人之民意;

中國即成共和之憲法亦虛文而不能行;

武人隻有為君主之翼戴或自為君主而與民主相反不相容;

中國若行民主雖有雄傑亦必釀亂而不能救國;

中國必行民主國必分裂;

中國若仍行民主始於大分裂漸成小分裂終遂滅亡;

民國兩年已失蒙藏遼地二萬裏;

民國之內亂如麻川奧湘鄂慘劇將演於各省而國民日危;

民國之兵隻可自亂;

民國之兵費必亡國;

民國數年之外債過於清室百年若再增一倍半即可如埃及之亡國;

民國之官方隻同盜妓;

民國之賢才必隱淪摧棄;

民國之物質掃地同於野蠻;

民國之媚外類於尼固黑奴;

民國之學術隻導昧亡;

民國之教化崇尚無良無恥無恒淪於禽獸。

等等,等等,為康有為《共和平議》梗概之一部分,而全書文辭之銳利,比照之透徹,議論之精彩飛動,欲為論之,力不能逮也。南海自謂,此論懸於國門,易一字而賞千金,無敢有易其一字者也。讀者倘有興趣,可讀《康有為全集》第十一集,第2頁至67頁。惟其結語之“骨折心驚”語,錄於後:

夫美總統共和之所以不可者,以共和名義雖公,而有總統必屬於一人,則遂為至私,誰能為之者以四萬萬之人,英桀梟雄者各省輩出,誰能相下者常人家產田宅之爭,尚傾力而為之,況總統乎!故時擁土仗鉞之將,豈能下於草澤之人。舊日倡革命主動之雄,豈肯屈於後起之英。各省群分起之豪,豈肯輕舉土地而屬於一主。既無君臣之義,則副官裨將,人人皆有總統之思,而誰肯竭命盡忠者是故馬拉、段敦、羅伯卑爾之爭總統,互相殺戮,殆必不能免。而墨西哥共和後,為爭一總統之故而亂三百年,至今未已,後禍不知所底,若分立則如印度而已。鑒戒若此,真令人骨折心驚者也。

上海新閘路海日樓,沈子培寓所。

張勳複辟,康有為與沈子培同被“牽率”而往,事敗,沈子培返滬,即大病一場。康有為從美國大使館避過風頭,回到上海,便匆匆往訪,問安,二老各自拱手,劫後餘生又重逢,涕淚以祝。

沈子培,於史、佛、書、詩,尤其是邊疆史地之研究,均有盛名,人稱“一代儒宗”。海日樓中,中外學人問學求道者,絡繹不絕,而康有為則是“曾共山公四十年”的老友、常客。

落座,問茶,沈子培說起了辜鴻銘,及其新著《春秋大義》英文譯名為《中國人的精神》一書。

“此公,極怪,極聰敏,極有才,在歐洲名聲極大。”

沈子培:“過與不及,非我所好。留小辮,好小腳,湯生(辜鴻銘之名)之怪也,他的有些話卻會長留史冊。”

要估價一個文明,必須問的問題是:它能夠生產什麼樣子的人?什麼樣的男人和女人?

這種能使我們洞悉物象內在生命的安詳恬靜,便是富於想象力的理性,便是中國人的精神。

周道衰,“當孔子看到中國文明這一建築,不可避免地趨於毀滅時,他自認隻能搶救出一些圖紙,這些被搶救出來的東西,現在被保存在中國最古老的經書中——即著名的五經之中。因此,我認為孔子對中華民族的一大貢獻,在於他搶救出了中國文明的藍圖。”

中國人的毛筆,或許可以被視為中國人的精神的象征。用毛筆書寫繪畫非常困難,好像也不容易精確。但一旦掌握了它,就能作出美妙優雅的書畫來,而用西方堅硬的鋼筆,是無法獲得這種效果的。

……

先知有悲愴——追記康有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