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袁世凱當國,雖“禮隆三聘”,康有為深懷戒心,不與之見,書函往來中卻不無期盼,整綱紀,令讀經,保孔教也。袁世凱至少部分地接納了康有為的建言,如其《整飭倫常令》雲:
民國肇造以來,多少輕躁之士,誤認共和真理,以放恣為自由,以蔑倫為幸福,綱紀墮喪,流弊無窮,請講明孝弟忠信,禮義廉恥,以倡天下,挽回薄俗等情……蓋共和國體,惟不以國家為一姓之私產,而公諸全體之國民,至於人倫道德之厚,初無歧異。古人古以上思利民、朋友善道為忠,原非局於君、臣之際。自餘七德,雖廣狹有殊,而人群大紀,包舉無遺。自頃以來,人心浮動,於東西各國科學之精微,未能通曉,而先醉心於物質文明,以破個人道德,緣飾哲學,比附名詞,厚誣彼賢,私遂已過,抑知立國,各有本末,豈能舉吾國數千年之嘉言懿行一掃而空……須知家庭倫理,國家倫理,社會倫理,凡屬文明之國,靡不殊途同歸,此八德者,乃人群秩序之常,非帝王專製之規也。
(《民國經世文編》第八冊)
又頒“複學校祀孔令”,教育部隨之定“舊曆八月二十七日為孔子生日”,袁世凱又頒《尊孔崇聖令》,一九一四年九月再頒《祭孔告令》。一九一四年,教育部一改民國初年之教育體製,“明令實行複古教育……初小讀《孟子》,高小讀《論語》,中學讀《禮記》、《左氏春秋》,並在大學中設立經學院。”(《共和與君主——康有為晚期政治思想研究》第292頁及注147,曾亦)
及至袁世凱帝製自為,進退失據,蔡鍔軍興,刀兵重起,項城不得已而取消帝製,但仍為民國大總統,康有為於一九一六年三月勸致袁世凱退位,仍以“慰廷總統老弟”相稱。一九一六年五月又有《致袁世凱書》勸其“速攜眷屬子孫,遊於海外,睹其風物之美,士女之娛,其樂尚勝於皇帝總統萬萬”雲雲,語帶譏諷,然仍有保全之意。而書中曆數袁世凱“公以顧命之大臣而篡位,以共和之總統而僭帝,以中華之民主而專賣中華之國土,荼毒無限之生靈,國人科公之罪,謂雖三塚磔蚩尤,千萬王莽,尚謂不足蔽辜。但吾以為文明之法,罪人不孥,枯骨不毀耳!”康有為雖恨而猶仁也。促袁世凱“早行一日,中國早安一日,”殊料項城十一天後辭世。
項城作古矣,然“中國早安一日”乎?
袁世凱亡故不及百日,民國政府即效南京政府之廢孔、廢小學讀經之前轍,康有為驚駭之餘,連連上書,先是致函於一九一六年七月分任內務總長、教育總長之孫洪伊、範源濂;又致電時任總統、總理之黎元洪、段祺瑞;又致書黎氏、段氏,又致書國會議員,再於一九一六年九月《致教育總長範靜生書》,喋喋喋喋再喋喋“物恥何以能振,國恥何以能興,人恥何以能明,兵恥何以能雪”時,而其時政府卻以廢孔、禁小學讀經為能事,雖為教化之爭,實則波瀾迭起,袁世凱去世之後的民國政府,再一次激化了當時已經深刻的,孔學儒道保存與否的矛盾。此一矛盾似乎無關普通百姓之生活、生產,其實幾千年的尊孔習俗,即便山野樵夫亦無不與聞,更何況學界及農工士商?是有康有為致孫洪伊、範靜生信之詰問:“今中國岌岌,兵無可用,財不能理,教育不普及,百政不修,而首風示天下者,乃在摧抑孔聖而又出於同門,甚非所以望於二子,亦吾之大恥也!”又有《致教育總長範靜生書》,後之讀者往往不解,南海閱報知“禁小學讀經”後,何至於“舌撟手顫,且驚且駭?”小學童子之讀經與否,與中國曆史、中國將來,究有何等關係?康有為似在洞察百年之後的種種今稱之為“道德滑坡”之現狀而預言道:“上攻迷信而不畏天敬神,下不讀經而非聖無法,則惟有睢盱橫恣,無所忌憚,縱恣敗度,貪利忘恥而已。則人將為禽獸,何以立國?今禁讀經,令其非聖無法,不幾驅天下之兒童,國民之子弟皆為禽獸乎?”此書不僅寫小學童子因何必須讀經,且對於讀什麼,及中國數千年“有律例而不行於民間,有長官而不與民接,無律師之保護維持,無警察之巡邏稽察,無牧師神父之七日教誨”,而能“禮讓化行,廉恥相尚,忠信相結,孝弟相率,節行相靡,獄訟寡少,天下晏然”者,蓋讀經、知書、識禮故,“所謂半部《論語》治之也。”書錄於後。
靜生仁弟:
閱報聞弟禁小學讀經,頭痛目眩,舌撟手顫,且驚且駭!萬不意此等舉動出之於弟手也。
夫孔子之教,則全在於經,並非深奧,不過《論語》、《孟子》而已。《論語》者,自漢、晉、六朝以來及於日本,皆以之教童子,熟習讀之,令其深入腦間,習與性成者也。中國數千年,有律例而不行於民間,有長官而不與民接,無律師之保護維持,無警察之巡邏稽察,無牧師神父之七日教誨,然而禮讓化行,廉恥相尚,忠信相結,孝弟相率,節行相靡,獄訟寡少,天下晏然。豈有他哉?蓋所謂半部《論語》治之也。
今民國,以美國為盛,而芝加高一埠七日之間訟案四五千,紐約一埠狀師萬餘人。薄物細故,皆非狀師立案,則靡有不見欺者。以視吾國舊俗,買田屋而可以白契交易,僻縣臥治,七日無一訟案。蓋苟非野蠻之國,但觀狀師之多寡有無,則可知其治化之隆汙高下矣。
歐人聞中國數千年來,不以狀師為治,其不學之人,不知吾中國數千年之舊文明,則疑以為無法律之野蠻;其知吾中國數千年之治者,則甚訝吾國之能無狀師以為治。則二千年來,實以半部《論語》治天下故也。
今之學者,以中國民法尚疏,商法未立,國際法未著,遂高言法治國,幾以法治為政治之極者。噫!何其傎也。
《論語》曰:道之以德,齊之以禮,有恥且格。道之以政,齊之以刑,民免而無恥。又曰:聽訟吾猶人也,必也使無訟乎。太史公曰:法令者,治之具,而非致治清濁之源也。蓋法出而奸生,令下而詐起。今南洋之人在英籍者,父子夫婦兄弟之間,開口而言,則曰沙拉無礙。沙拉者,法律之謂也。蓋苟不犯法律,則一切皆可無忌憚,而聽其奸詐盜偽、險詖傾覆而無不可為矣。沙拉沙拉之聲盈耳,誠所謂法治國矣,其如風俗何!
今姑勿論有法律而即作弊於法律之中也。夫人之一身,一日之中,一生以內,動作雲為,飲食居處,其涉於法律之中者幾何蓋甚少也。而一舉一動,一話一言,一談一笑,一起一居,一飲一食,一坐一臥,一遊一眺,一男一女,無一刻不在道德禮義之中。蓋在法律之中者一,而在道德之中者萬也。則試問法律之治要乎,抑德禮之治要乎以此比之,則法律之治與德禮之治,有萬與一之比也。萬與一之比者,若泰山之於丘垤,河海之於行潦也,其為輕重若此矣,其比較至明矣。雖有蘇、張之舌,未能加一辯辭矣。
我與弟年來之交接,情意欣欣,揖讓相見,試問在法律之中乎?抑在德禮之中乎?所謂“道不可須臾離”也,又曰“出不由戶,何莫由斯道”也。靜生乎,汝日遊之而不知,習之而不察耳。
今之學者稍遊外國,以為歐美之治,在其法律矣。夫謂歐美之法律完備則可,若謂其富強安樂由於其法律,則不可也。英人勃拉士謂美國民主之善,在其道德與物質,而不在於政治與法律也。彼之教與政治分離,美國之立國者,在其中人三百萬家,其三百萬家皆信教最篤,故能畏天愛人以成為風俗,而為國基者也。故其教會之盛,彌滿全國,以助政治之所不逮,皆在其教為之。否則上攻迷信而不畏天敬神,下不讀經而非聖無法,則惟有睢盱橫恣,無所忌憚,縱恣敗度,貪利忘恥而已。則人將為禽獸,何以立國?
今禁讀經,令其非聖無法,不幾驅天下之兒童、國民之子弟皆為禽獸乎?
或曰各國小學皆不讀其教之經,則我何妨取法之。然我國必不可法歐美之小學,蓋有二焉。一則如前所言,美教會大盛,彌遍於朝野上下之間,凡人七日必到寺廟拳跪禮拜,口誦經文,而教會特別學堂,又遍立於全國。凡五百家以上之村落,必有一牧師神父焉,輪日周旋各家,教誨而撫摩之。七日則講經焉,其周匝深入人群之間者,至纖至密若是也。故歐美人無論婦人孺子,有未入學校者,未有不讀教經者。吾國既無教會之特別學堂,又無神父、牧師之家喻戶曉、七日宣講,又無人民之七日禮拜拳跪讀經,若吾國果禁讀經也,則驅全國之兒童、國民子弟終身不知有經。則二三十年後,經必絕於天下。此其為滅孔教之法,誠至捷矣,其如全國人心風俗將何歸乎?歸之於佛,則出家寂滅,人必難從;歸之於耶,則不拜祠墓,人心亦不能從也。然則將從無教之禽獸乎?
今之議者,或以孔子為舊道德,不能行之於新世。失舊道德既不可行,則彼豈有新道德以代之易之耶?新道德、舊道德之名詞,吾聞今人之謬說,亦已久矣。吾今以問子,孔子之道德,曰智仁勇信,曰忠恕廉恥,又曰聰明睿智,發強剛毅,齊莊中正,文理密察,溫良恭儉,元亨利貞,君等豈能以智仁勇信為舊而別有新智仁勇信耶?君等以忠恕廉恥為舊,君等豈有新忠恕廉恥耶?君等以聰明睿智、發強剛毅、齊莊中正、文理密察、溫良恭儉、元亨利貞為舊,君等豈有新聰明睿智、發強剛毅、齊莊中正、文理密察、溫良恭儉,元亨利貞耶若孝乎弟乎,禮乎義乎,則今之人乎,或以不孝不弟為尚,無禮無義為主,若韓非子然,固以孝弟貞廉為風矣。而君等慕尚歐美個人獨立之俗,為子固不必孝其父,為弟固不必敬其兄。但假若汝之子迕逆汝,汝之弟攻犯汝,汝安之否乎?朋友以無禮無義施諸汝,汝安之否乎?則必怒極發狂而不可忍矣。若以綱常之立禮立義,其道太嚴,則孔子固有升平大同之道,曰男有分,女有歸,人人不獨親其親,子其子,使老有所終,壯有所用,鰥寡孤獨有所養。《論語》曰:我不欲人之加諸我也,吾亦欲無加諸人。則凡君等個人獨立之義,孔子早已有之矣。然則君等日在孔子大道之中,苦於不知耳。雖欲背之,而何能背之哉?
且夫孔子之經與佛、耶之經有異。佛經皆出世清淨之談,耶經隻尊天養魂之說,其於人道舉動雲為,人倫日用,家國天下,多不涉及,故學校之不讀經,無損也。若孔子之經,則於人身之舉動雲為,人倫日用,家國天下,無不纖悉周匝,故讀其經者,於人倫日用,舉動雲為,家國天下,皆有德有禮,可持可循。故孔子之教,凡為人之道。故曰道不遠人,人之為道而遠人,不可以為道。若不讀經,則於人之一身舉動雲為,人倫日用,家國天下,皆不知所持循。孰是孰非,孰從孰違,倀倀乎何所知,茫茫乎何所歸。無教之人,魂失憑依,舉國之人而失魂也,何以立國為?
靜生乎,汝知歐美學校之不讀經,而不知其故也,乃得半之數也。凡今中國之變法,皆在得半而棄半,此其所以敗也。夫歐美學校之可不讀經,以其人人皆被教會之教而無人不已讀經也,學校之不讀教經者,以其不切於治,而非同孔子之經之治教兼備也。此所以學歐美而與歐美相反也。
或謂,今學校課本,已有修身之一課矣,其於道德禮義未嚐無誨焉,則何必讀《論語》、《孟子》乃為有教乎應之曰:今無論教科書之謬陋也,即使有條不紊,則編者可代為教主,可代為聖人矣。夫以今編教科書者,即非至愚極陋,其比於孔孟之聖且智何若?其相遠若天淵焉,殆不待辯也。今於聖且智之孔孟之書,則必禁絕之,而於至愚極陋之編教科書者,則必奉行焉,誦讀焉,以代教主、代聖人。顛之倒之,自公召之,何其奇乎?
弟專心教育,昔編中華教科書以全份贈我,以問得失焉。吾實不暇,嚐偶拈曆史科閱其中一二條,乃以張居正之相業編在萬曆之先,是猶以戊戌變法編在同治以前也。又謂佛教最盛於唐,豈知北齊之僧二百萬,唐時僧僅餘十餘萬。其他錯謬,不勝枚舉。若此之書,以迷天下之兒童,而足為教科書乎乃弟敢編之以教天下,乃反廢孔孟之經,豈非異聞哉?是亦不可已乎?
或謂兒童之腦力未足,知識未開,《論》、《孟》字數太多,義理過深,學校日課無幾,年力有限,故不如廢棄讀經,以便其學習他課,保全腦力;且勉強讀經,兒童不解,是讀猶不讀耳,故舊時童塾有讀盡五經而不能執筆寫劄者,足知讀經之無用,而費日力也。駁之曰:凡事之緩急去取,必問輕重而已。中國既無教會之特別學堂,無牧師、神父之七日宣講,無人民七日禮拜之拳跪讀經,凡為之道,終身之用,但望兒童時熟讀經文,以為長大受用焉,奉行焉。若童時不讀經,則終身不知有經,即終身不知為人之道矣。夫小學者所以教為人也,中學者所以教為國民也,大學者所以教為士大夫也;《論》、《孟》之經,為人、為國民、為士大夫,兼而有之。若舉國無士大夫可也,無國民則尚可也,若舉國人而不知為人之道,則是不得為人,而將為禽獸矣。夫小學之他課不過藝能,今中國小學之課,並美國之金工、木工之藝而不能之,學成亦無實用,乃因此習藝而棄為人之道,何其輕重緩急之倒置乎。貴手足而棄心首,而欲人之靈,滋枝葉而伐本根,而欲其樹之茂,豈可,得乎?
若謂日力不足,則今之讀經與教科書並行久矣,未見其不足也。假令不足,則刪修身一課,而即以經文代之,豈不更宜?夫修身一課,乃日本法,非特尊孔教,故刪讀經,而以修身代之者。在日本則或可,在吾國自有教主,自讀經文,以為兒童終身之本,豈不比修身課更為博大精深乎若求兒童之解,即令修身一課,就其深者,亦與經義難通;就其淺者,則修身課與經書何嚐不並喻。然則修身一課,不成枝指駢拇乎?故無論兒童學課日力足否,而修身課必當刪除,讀經課必當保重,淺而易見,無待發明。
若謂經義精深,兒童難解,不以誦數責之,空讀而終不能記;若限誦數責之,則兒童之腦力益更不逮。夫以至幼之年,讀至深難解之書,費薄弱不足之腦,豈不誠可廢乎哉?駁之曰:董遇曰,讀書千遍,其義自見。吾中國舊人,無不童時讀經,亦誠多不能遍解者。及其長大,或與人談論,或偶爾觸發,或從容溫習,多能發明其義,十得八九。其聰慧者,說經口若懸河;其鈍塞者,亦能心領神會,蓋皆由童時熟讀經文為之。故教兒童讀經,今誠不必強求甚解,但使熟誦於口,化與心融,習與性成,優之遊之,使自求之,至於渙然冰釋,怡然理順,不覺大化之陶己,至道之入神也。中國人之上者,或博極群書,下者或手執一業,要其所以心造自得,以為持身涉世、修身治人之道,蓋無不從少年《論》、《孟》來也。苟不從讀經來者,即能明一藝,而於持身涉世、修己治人之道必茫然不知,蠢如木偶,蓋比比然耳。故即舍道德而言藝事,則凡中國人之在南洋群島,其不讀經而僅入英人中小學者,雖或成一藝之才,但隻供奔走之業;其為肆主及大商者,則皆中國書塾讀書之人,其試驗甚奇矣。故讀經者,其神識圓以通,故能處事治人,能間接以助成藝業;其不讀經而僅遊學校者,其神識方以隘,不甚能處事治人,故直接以損其藝業也。今教育者,育兒童之智,以成事業乎抑育兒童之鈍,而難成事業乎?蓋又不待言矣。
且讀經之勝於修身科者,更有進焉。凡人之性,無不向上,必立其標的,定其歸依,令其趨向有方,興起有道,然後鼓舞振發,乃成人才,上者則為豪傑聖賢,下之亦不失鄉黨自好。所以化民成俗,興育人才,所關至大也。凡人莫不從童子始,凡教莫不自童子興。故誦先聖之言,講先聖之行,心悅誠服,手舞足蹈,或歌或泣,以興以觀,必有天下公共最敬之人,以為模範,以為規則,乃能發憤感動人心於不自知,此一國豪傑人才所由出也。
若不讀《論》、《孟》而讀修身科書,散漫而無統紀,偏頗而不足模範,既不足感動人心誌,假有感動,則中下之人物,可感動興起者,豈非極微耶是非無從正定,從違不知所向,孟浪而行,有同酒狂,以此教民,何其反歟!
或謂孔子多言君臣之義,不合共和之製,既非時宜,則當廢矣。豈知孔子之所謂君臣者,猶主伯、亞旅雲爾。《傳》曰:王臣公,公臣卿,卿臣大夫,大夫臣士,士臣皂,皂臣輿,輿臣隸,隸臣仆,仆臣台。高一級則為君,低一級則為臣。自漢、晉、六朝僚吏對郡將、府主皆稱臣,至梁武帝始禁,對皇帝外不得稱臣,改稱下官。後世君臣嚴別之重,乃自梁始,迄至於今。然秦漢時人,朋友相呼皆自稱臣,今朋友相呼,稱人為君,自稱為仆,豈真然耶?故孔子之言君臣,如一公司一店肆,則有司理與諸夥雲爾,司理待諸夥不可以不禮,諸夥事司理不可不以忠。孔子曰:君使臣以禮,臣事君以忠。不過如是而已。世雖共和,而主伯、亞旅之等級,司理、諸夥之相待,豈能廢乎然則以君臣之道攻孔子者,乃不自解文義,以妄攻難雲爾。撒沙昧目,而謂日月不明,徒取笑耳!
且孔子大同之道,天下為公,選賢與能;而《易》稱見群龍無首,為天下治。共和之製,實先創自孔子。今之議者,不學無術,日在孔子大道之中,而妄攻孔子,是猶嬰兒之食母乳,乃反號哭以手抓母耳。且讀經之事,實關大教,則非有司一人所能興廢。甲為教育總長而能廢之,則乙為教育總長複之,不幾同於兒戲乎?且今四年三變令,天下之兒童,何所從與?弟今有權廢之,能必後任不有權複之乎?且共和之製,本於民意。今試問四萬萬之國民,以為讀經宜存乎,宜廢乎且除數十萬之殊教與新學者,殆無不以讀經為然者也。
吾為弟此令,氣踴如山,欲電勸止,而令已行,計必不反改,故不欲多言。浪遊山澤,漫遊蘇中,偶入人家,微行書塾,隨意問人,讀經宜廢否,鹹讀此令,怒形於色,漫罵政府。嗟夫!管子謂下令如流水之源,令順民心。使管子而不知治體則可也,使管子稍知治體,則弟之下令,大逆民心,何其與管子反哉?
弟為國務員,讚褒大政,今百度不舉,國本顛危,鄭家屯案,國論嘩然,外交變迫,其亡其亡。弟不以此之憂,而先以禁讀經為務,先後緩急,倒置乖舛,何其背謬之甚,一至於是哉?或者謂為人所挾,不爾,不似弟所為也。
弟性篤謹,待吾最敬,明知令行難改,吾亦豈忍弟之得罪天下後世,緘口結舌而不相告乎?凡人之情,莫不護過飾非,然能見過以內訟改者,君子也;自文其過而不肯改者,小人也。靜生乎,庶幾改此令也,予日望之。(錄自《萬木草堂遺稿》卷四)
範靜生即範源謙,康有為之再傳弟子也。南海此書,近乎悲鳴,又是民國初葉政壇紛爭、社會動蕩之際,不可多得的關乎中國小學生教育的綱領根本。雖然,哀莫大於心死,南海當時悲聲,他日能作雷鳴乎?
袁世凱當國,“共和四年,革命三起,今袁世凱倒矣,中國又經大劫”,大劫者為何?康有為關乎廢孔之外的另一擔憂:國體問題。再次呼籲:不可以美、法為榜樣而立共和總統製,為何?蓋地理、國俗等謬不相若也。“美國西為二萬萬裏之太平洋,東為萬餘裏之大西洋,北為加拿大之殖民地,東為弱小危亂之墨西哥。若我中國乎,北界強俄,西鄰強英,南鄰強法,東鄰強日,毗境連疆,犬牙相錯,其與美之地勢至相反。而國俗、地力、民數、分合時代、兵額又至相反,而但欲求總統共和之一製,即可得美之康強安樂,天下有是理乎?”南海相關論述前文已有記述,其結果如何?如同康有為曾說過的共和成共亂,民主成專主,總統成皇帝,以及“一農之產,既厄於訛詐,複厄於誅求;一商之資,非耗於官捐,即耗於盜劫。……名為民國,而不知有民;稱為國民,而不知有國”一樣,中肯而精彩:“老人見孺子之攀枝跳樹而學之,則必墜地而死;病者見飛將之躍馬跳澗而學之,則必溺水而死!”
康有為憂患畢生,卻也及時行樂,再遊西湖,至姚園寺巷接徐致靖及其外孫姬傳、源來,同住劉莊。次日,浙江督軍呂公望、警務處長夏超請客席開兩桌,設晚宴三潭印月,說是要請康、徐二老品味西湖醋魚、蓴菜湯。主客寒暄時,南海對主人說:“子靜老是度曲名家,當年名震京師,各位今可一飽耳福。”
從城裏請來的笛師方鶴亭,從緞套裏取出笛子,試音畢,問徐致靖:“先生唱哪一折?”
僅老回答:“罵曹!”
這《罵曹》有講究,京戲裏的《擊鼓罵曹》,是禰衡在宴席間,當著文武百官罵曹操。徐渭著《四聲猿》雜劇裏的《狂鼓史》,則是禰衡被殺,“閻王惜之”,對禰衡說“你也罵給我聽聽”,此謂《陰罵曹》也。方鶴亭倒為難了,這位揚州名笛為方小東吹的是《牡丹亭》、《玉簪記》、《琵琶記》、《西廂記》,正想改唱別曲時,南海卻說:還是想聽《罵曹》。
許姬傳跟外祖學唱過《罵曹》,昆曲的規矩是會唱便會吹笛,便由姬傳操笛,一曲《罵曹》罷,南海拍掌,入席,小飲三杯紹興陳年花雕,對僅老誇曲好、酒好、菜好。南海談興也濃,稱,三潭印月,非三潭乃三塔也,碑文一字之誤,後人口口相傳,塔成潭也。又說三潭三島來曆,築於北宋時,在西湖中,內作四湖三島,有三塔,以三十折橋通之。呂公望問:南海先生環遊世界,若以公園風景論,西湖如何?康有為笑答:“老柳環堤,紅荷滿水,為歐美之園所無,遊遍數十國,歎為絕景。”徐致靖老先生提議:“坐在小劃子裏聽曲如何?”南海附和,月下泛舟,很想聽《關大王獨赴單刀會》。於是飲龍井茶,稍息話舊,聽南海說須彌山雪,俟小船到,分別上船,先在湖心蕩漾,水中之月隨之蕩漾成銀波碎點,有風徐來。方鶴亭操笛,徐致靖十二歲的小外孫源來,居然字正腔圓,把關大王單刀赴會的氣概唱得激越昂揚,聲震西湖,泛舟夜遊者紛紛循聲而來。再唱《牡丹亭》,是夜十一時,小舟泊岸,盡興而歸劉莊。
又一日,康有為設宴還請浙江軍政當局,並徐致靖等舊友,南海當場手書一紙,請來賓傳觀:“今日設魚膾,乃吾粵特有之風味,共用各色配料六十餘種。”
那天,一共三桌,都是立食,圓桌麵上擺著一隻比一品鍋還要大的瓷缸,兩盆西湖裏的生魚片;另外,有幾十個小碟子,內有花生粉、葡萄幹、黃瓜、粉皮、洋菜……還有兩隻鮮檸檬。我們席上有康南海的女兒康同璧和她的丈夫羅文仲(昌),羅在美國做領事,剛從紐約趕來,羅文仲對大家說:“諸位大約沒有吃過廣東魚膾吧我們來調味。”同席還有兩位廣東朋友,把幾十盤配料都倒在瓷缸裏,又把兩盆生魚片倒下去,用筷子攪拌,最後,切開檸檬擠汁滴在上麵。康同璧說:“大家來嚐嚐我們家鄉風味。”我拿筷子夾了一盤,吃的味道,可以說是甜、酸、苦、辣,五味俱全。古人說:“食指動,必嚐異味。”我生平就吃過這一次。康同璧還告訴我們:“要籌備好幾天,才能湊齊這些東西,這是剛從上海送來的,一般廣東人是不常吃魚膾的。”
康同璧是西洋打扮,羅文仲當然是西裝革履了。有一天,他穿了短褲,下麵卻穿了一雙很厚的襪子,我問他:“您不怕熱麼”羅文仲說:“西湖上的蚊子好厲害,我穿這雙襪子,就是抵抗蚊子。”(《許姬傳七十年見聞錄》中華書局,1985年)
康有為偕徐致靖在西湖劉莊悠遊月餘,或柳下漫步,或臨波而嘯,或品茗賞月,或與徐致靖吟詠唱和,康有為真個似閑雲野鶴了,國事紛繁,西湖之外,民生凋敝,暗潮伏流,許姬傳對康有為說:“吾輩已無力回天。”南海先是默然,後是長歎:“不知尚能拯救於萬一?”徐老告之“勿作此想”!
康有為要去曲阜祭孔陵,遊泰山,與徐致靖別。
相望相惜,相囑保重。許姬傳有記:
僅老在西湖劉莊盤桓了一個月,才盡歡而散,這是他晚年度過最愉快的一個夏令。臨行時,他做了一首七古長詩贈康南海,傾訴了十九年(一八九八至一九一七)來的政變風雲,慘痛遭遇和蔡鍔雲南起義,洪憲告終,還我共和的燦爛光景。題曰《七月既望夜宴劉莊酒後狂歌為南海壽》:
南海先生王佐儔,遭時不遇海外遊。遊跡遍曆五大洲,文明新理供吸收。鼎湖龍去攀莫及,十九年來悲且憂。賊臣賣主終賣國,甘心湛沉吾神州。竊號小朝媚狡虜,偽造民意設策籌。先生奮起返故國,神機默運扶金甌。滇軍一呼義聲震,雲集響應賡同仇。凶渠破膽凶威挫,忽焉殗殜歸山丘。還我共和命有德,湖山佳處來勾留。群眾倒屣授餐館,水竹不須問主劉。今夕何夕集良會,一輪明月圓新秋。山翠蒙空當戶外,荷風搖曳幽香浮。主賓雜坐恣諧笑,杯盤狼藉羅珍饈。酒酣耳熱狂興發,曼歌長嘯驚潛虯。哀絲豪竹競奏技,不拘雅鄭紛賡酬。十觴千觴累觴政,一歌再歌窮歌喉。人生及時行樂耳,浮雲富貴如蜉蝣。酒闌頓觸無限恨,禍水滔滔天明幽。公奉密詔作逋客,我下黨獄為累囚。人亡家破何足道,自分溝瘠得誰憂。資我兼金被幹沒,吞聲不敢通書郵。傳聞多說辱生祭,長歌當哭涕泗流。我猷孽滿蒙恩赦,公乃丘墓遭殘蹂。兩地同心空悵望,此生再見其何由。天旋地轉滄桑變,世異時移流水悠。彼蒼降殛元惡斃,鉗網解散危機休。衰老聾聵不自覺,忍死待公笑展眸。山前山後幾兩屐,西湖西溪一葉舟。追陪遊宴瞬經月,今日之樂無與侔。今夕何夕共一醉,豈非幸邀天寵優。花好月圓人長壽,道高望重德益修。宋玉宅,仲宣樓,前塵休再憶,後果莫深求。盡此一宵樂,且學少年偷。參橫鬥轉興未已,放棹三潭,洗盞更酌,同消萬古愁。(資料來源同上)
康有為祭孔陵,“遊泰山岱廟,撫唐槐漢柏,過經石峪,摩金剛經,登南天門,宿絕頂,上封台,東至日觀峰,觀日出,乃知泰嶽之尊。”此康同璧所記也,有長詩,佳句洶湧,如“國劫亦已多,千載空悠悠”,“眾山皆在下,乾坤豁雙眸”,除去杜子美“一覽眾山小”,詩泰山而不朽名句,應是南海的“乾坤豁雙眸”了。
一九一六年歲暮時,蔡鍔病故,作祭文:
祭蔡鬆坡文
維孔子二千四百六十八年丙辰十一月十九日,康有為以酒醴庶羞祭鬆坡上將仁弟之靈曰:
嗚呼!首倡義抗偽帝,非君之勇,孰能迫之間關萬裏出走,非君之智,孰能測之?率烏合饑卒,艱難百戰,非君之廉毅,孰能克之成功勿矜,鞠躬盡瘁,非君之仁讓,孰能得之若夫慷慨惓惓以救中國、立人道,而無一毫權利黨派之私,則令百世頑夫廉而懦夫立也。嗚呼!鬆坡不幸短命,棄中國而去,然鬆坡之精神長戀中國。而今國人,無恥日哄,爭錙銖之權利,黨私而忘公,君所舍身救還之中國置之危厄。則在天之靈,必奮武怒以殛之。否則中國將複殆,而君亦無成績也。旨酒苾馨,惟君之來享來寧。嗚呼哀哉!尚饗。
一九一六年隨再傳弟子蔡嶽而去矣!
一九一七年,民國六年丁巳,康有為六十歲,耳順之年。元旦寫《開歲忽六十篇》,奔亡十六年,“一生不入官,好遊成癖,而今老矣。”(康同璧《南海康先生年譜續編》)詩長二百三十五韻,沈曾植(字子培,光緒六年進士),南海至交也,好古好詩,讀後慨然:“古人最長詩一百五十韻,南海遭遇既奇,一生驚濤駭浪,援筆記之,不覺其長、其繁,非矜誇以示眾。”康有為則在詩末附記雲:“丁巳元日賦長篇後,意未盡而韻將盡,乃再賦此二章,吾平生所得在此也。”記我史,記故鄉,記國恥,記出逃,記流亡,記歸來,憂患無窮,如訴如泣如號如歌,結句竟然是:“縱浪大化中,不憂亦不喜。江海幾浩蕩,天人自遊戲!”
二月五日,六十初度,門人集海上為康有為祝壽。
三月,遊蘭亭,探禹穴,泛舟於紹興城外,有詩。
一九一七年丁巳早春,這是一個與往常景色無異的春天,康有為六十初度後,仍遊興不減,或者策杖,或者訪友,或者小飲,或者賦詩,或者晨起揮毫,懸臂,寫大字。耳順之年,南海寄興山水,從容平靜,一到五月,卻是風雲突變了,《南海康先生年譜續編》記:“五月,張勳擁宣統複辟,先君到京,主用虛君共和製度,定中華帝國之名,開國民大會,而議憲法、除滿漢、合新舊、去拜跪,免忌諱,各省疆吏概不更動。而張勳左右劉廷琛、萬繩栻等,頑固自專,排斥不用。先君正擬辭去南行,而兵事已起,乃避居美國使館之美森院”,此即史書所載之“丁巳複辟”、“民六複辟”、亦即張勳複辟。康有為被封為弼德院副院長,賞頭品頂戴。(詳見拙著《少年中國夢——再讀梁啟超》,作家出版社)此一複辟事件,對晚年康有為所帶來的損害,可說無可估量,戊戌維新之元勳的功績徹底消退,而被稱為“複辟祖師爺”,自此而後,在是否應該保存國粹——即中國儒家傳統文化的論爭中,南海曾經擁有的大量的追隨者,亦悄然離去,與文化新軍的論戰,落敗已成定局。然康有為參與張勳複辟的真相到底為何?與張勳有何本質上的不同之處?雖然事證俱在,可惜在洪流起伏的新潮、西化的大浪橫流中,國人竟無半點耐心聽取一個智者、一位老人的傾訴與辯解,或者瀏覽一下他為張勳複辟曾伏案半年所代擬又被張勳棄之一旁的各種詔書、文告,便人雲亦雲,口誅筆伐,隨波逐流,齊呼喊打,爭相譴責,即便如梁啟超,亦未加細察也。
一個不可否定的事實是,康有為參與了張勳複辟,逆曆史潮流而動,此無可辯駁,亦不需辯駁,南海自取其辱也。然有治史者長期以來有意無意,無視康有為之參與張勳複辟的目的和真相,使康有為罪與張勳同,惡與張勳等,則理應恢複曆史本來麵目,還張勳複辟時一個真實的康有為。康有為手製代擬的複辟文書,以及他再一次作為重犯被通緝之後,致馮國璋的電文皆為明證:康有為之複辟,非前清也,乃中華帝國也;非君權專主,乃虛君立憲也。而其此種主張,一如既往;所擬各項措施,則皆為還權於民,救民以水火,國家不再動亂墜亡。南海之心,一目了然。
在康有為代擬的詔書各項中不難看出康有為的良苦用心,除沿用若幹舊習外,對當時民國亂世及國家大計可稱遠見者有:“複紳士”、“保富”、“征用遊學”、“開國民大會以議憲法”、“召集國會”、撫華僑、尊孔讀經等。以“複紳士”言之,民國以後鄉紳斷絕,鄉紳何用?教化之普及者也,是有孔子之言:“觀於鄉,而知王道之易也。”鄉間有興廢,利賴,鄉紳聚議平之,“此實萬國自治之先河,而吾國先受其治成也。”鄉治不舉,國治難為,或可謂鄉安則國安。倘以今日新農村建設言之,道路、民居等等,皆有長足之進,可稱煥然一新,然鄉紳缺位仍可憂矣。又有“保富”,康有為卓識可見,“富者,貧民之母”。“民國六年四亂,盜賊滿地,暴民橫行”,“或橫被劫奪,或勒令捐輸”,自盡之道也。所因應者為“招徠富人各還其鄉,善保護而厚助之,以休養吾民”。保富而非均富更非劫富、仇富,與二十世紀中國實行改革開放所提之,“讓一部分人先富起來”,意義有相若者乎?
概覽其要,雖為複辟,其內涵卻充滿康有為當時的現代意識,並為其十六年流亡、考察歐美政治時,受到的君主立憲潮流所影響,反複論述告以國人,以當時中國國情,及民族曆史、地理環境,萬不可師美、法,一躍而民主、共和。保帝號,而爭民權,開國會,立憲法,尊傳統,以策安定,改善民生,拯救道德,不致顛墜,再生變亂,招致國家分裂,列強幹涉。可以說無一不為國家、民族、民生著想。嗚呼!惟此種種,全因“複辟”一詞而被遮蔽、被歪曲。先知之言成為荒唐,救國之方成為毒藥。縱橫曆史,涵蓋中西,有富強及分裂而亡的各種榜樣,康有為經實地考察之聲情並茂、赤膽忠心的文章、告白,若雷鳴閃電,若春風化雨,卻於人心之荒漠連綿,無影無蹤,奈何?退而言之,當中國社會新舊更替之際,革命的、保皇的、君憲的,乃致無政府主義者,各有主張,各抒政見,而力主“民生、共和”者,無此雅量也,其民主乎?其專製乎?還是應了康有為所言,求民主反得專製,共和則共爭共亂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