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訪舊——淚酒盈杯波瀾
聊仿佯而逍遙兮,
永曆年而無成。
誰可與玩斯遺芳兮,
晨向風而舒情。
高陽邈以遠兮,
餘將焉所程?
——屈原《遠遊》句
一九一四年除夕,康有為送何旃理之棺木至延紹山莊,往複撫棺,淚落棺上,似叩似問:愛妾何以先我而去?爾不知白發送黑發之疼乎?爾不知海上冬夜雨冷霜寒乎?爾不知吾望六之年需你噓寒問暖乎?爾不知一書翻開無人共賞之獨孤乎?家人屢勸,始得離去,走三步又回頭,撲於棺上,悲聲哀號……
南海有“甲寅除夕感逝”詩,題下小注:自延紹山莊撫棺歸車中口占:
歲盡淒淒穗帳風,
人間萬事總成空。
玉棺長臥思天上,
環佩歸來隻夢中。
歸國因緣六月息,
環球形影七年同。
從今滄海看明月,
怕聽胡笳奏落紅。
道盡滄桑,道盡無常,道盡因緣,道盡悲愴!
雖說“人間萬事總成空”,卻也不能空空如也地活著,於是乎,活著便是“人間有事總得做”。曲阜孔祥霖著《曲阜碑碣考》,致書滬上殷殷請序,康有為此一短序,實為中國與世界——南海所稱“大地各國”——碑碣之概述,由“一家之祠墓”,而“一國之都會”,而“一代之王者”,“樹碑刻石,勒鍾銘鼎,”於逝者為榮也,而逝者不知;於後人為史也,而後人流連。其徘徊矣,其撫摩矣,其憑吊矣,莫不是由今及古,歎之、誦之、思之、念之者,曆史為金石之書焉!千載悠悠之文化接續而流布,其道也眾,而碑碣以石之堅強、書之深刻,而聳立,而與歲月之風雨同存,或有殘缺,或顯模糊,剝蝕故也,搥搨故也,然其真氣迫人,巋然以昭後世,則莫可比焉!更況曲阜為先聖所生之地,千年教化所出之地。所謂文物保護,地上為宮室廟宇、華表碑碣,地下為帝陵王墓、陪葬器物,即如希臘、雅典、我國圓明園之墟,殘柱舊石有大美,世人識者無多也。南海著《保存中國名跡古器說》在前,《曲阜碑碣考》序在後,皆不朽美文也。況一百多年來毀城牆、拆牌樓,盜墓不絕、名跡消散,古器流失日甚一日之今日?以開發而得破壞,開發愈大破壞愈甚。
康有為的《保存中國名跡古器說》“此文成久未發”,後聞民國內務部行文各省,“收文廟祀田,以為小學校經費,”康有為指此為“發狂妄行”,且憂心戰亂盜匪之火燒偷搶,此文結語,“吾之為此文也,甚矣吾之愚,乃享爰居以鍾鼓、被猿猱以冠裳也,”可知當時康有為之悲辛,欲哭而無淚。
《曲阜碑碣考》序
凡一家之祠墓,摩貞瑉,刊翠琰,崇功紀行,傳示方來,後人猶將摩娑之,譜錄之、搥搨之、流傳之。若其為一國之都會,一代之王者,記撻伐之勳,發皇功德,樹碑刻石,銘鍾勒鼎,篆像銘盤,雖當亡國之餘,或山陵之後,後人莫不流連焉、徘徊焉、撫摩焉、憑吊焉、成金石之書,為集古之錄。其在吾國,則臨安、汴京、燕京,及唐之昭陵、陝西之碑洞,皆令人考據盤桓而不已者也。其在大地各國,則埃及之金字陵、雅典之厄伋坡利岡,羅馬城之十裏古塚,古刻如林,遊人如蟻,考據如雲,此其尤著也。夫域中兩大,天大道大,若一國一王,置之一教之中,藐乎小矣,故惟天為大,惟教則之。夫印度之舍衛雞足,猶太之耶路撒冷,羅馬之彼得保羅廟、教王宮,阿拉伯之麥加,西藏拉薩之達賴大招寺,日本東西京之本願寺,其碑刻之精美夥頤,考訂之繽紛詳確,保護維持之至周至悉,其考訂碑刻之書,以五采寶石為函,護以鏤金,裹以錦袱,樹以金櫃,嗚呼,彼獨何?何其敬教之至也。何居乎吾曲阜之碑碣,欲考之而末由,欲語焉而不詳,蓋古無專書,至孔琴南始輯碑目,而限於林廟,且多疏缺,若嘉慶後,更無補輯者。嗟乎!彼亦學者,吾亦學者;彼亦教士,吾亦教士,何吾教後學之若斯也。夫曲阜者何,先聖所生之地,闕裏林廟所依之所,吾舉國萬裏之地,四萬萬人教化之所由出也。自漢以來,明主、哲相、良守令、賢士大夫,謁闕裏,設太牢,登聖人之堂而撫其車服禮器,想象瞻拜而致其敬慕,伐石刻文以紀其行事。及乎先聖先賢之遺物,與其經過往之遺跡,詠歌讚歎,大書深刻,傳之無窮;況乎孔氏世德,代有達人,以見先聖遺澤之遠,皆足令人感舞興起者,所關至大也。乃維持保護既不周,至有遺缺失壞之歎,搥搨流傳既不得,徒有想象望慕之思。若乎殘碑斷碣,縱橫於林廟內外,敧側於尼山泗水之間者,編輯無書,考訂無錄,令今之人無以動其慕思,今後之人無以借為考訂。安有一教之大,聖地之重,古今石文字之要,而可令其殘缺不修如是哉?前河南提學使孔君祥霖憂之,孔君聖人後也,亦衍聖公至近支也。少入翰林,晚乘軒,博學而多通,尤拳拳於先聖之遺教及其遺物遺跡,日遊於林廟間,摩其碑碣,搜其殘缺,考其時代歲月,及其撰寫之人。詳而明,簡而盡,以俾天下慕聖而好學者考遺文殘石有所與起感慕焉。其上為功於先聖,而下為德於後學,豈有此哉?孔君,字少霑,為孔教會總理,與吾同事,以書郵示而屬序之,後之尊先聖慕林廟考碑碣者,其實是書也,豈止尺璧懸黎哉。(《南海康先生年譜續編》)
自何旃理辭世,滬上辛家花園已為傷心之地,家人門生見康有為鬱鬱終日,或久視何旃理像枯坐,或徘徊於庭院不語,由同璧、同琰建言,不妨於春日出遊,於是康有為在遊遍世界之後,複有在中國舊地重遊之舉,“訪舊半為鬼”,如譚嗣同、翁同龢等,此不勝哀苦者也,然也有幸存者如徐子靜,即前清翰林院侍讀學士、前禮部左侍郎徐致靖,子靜、致靖一也。也稱僅叟、僅老。徐致靖變法失敗後被捉拿係獄,有野史稱西太後非欲殺之而後快,李鴻章力諫、力爭謂:此老不可殺!撿得一命。此說別無旁證,然西太後恨徐致靖而置於死地,則有根有因。康有為傳記的寫作者,如南海門下張伯楨之《南海康先生傳》中,竟未提及徐致靖,一大憾也。徐致靖時居杭州,康有為率同璧、同琰等直奔杭州而去,一路上卻如時光倒流,往事曆曆……而此前,為見徐致靖,康有為密不示眾先有杭州之行,南海何以如此急迫?
《康南海自編年譜》記:光緒二十四年戊戌(1898)四月十八日,“乃草摺請定國是,而明賞罰。交楊漪川上之。略謂:‘門戶水火,新舊相攻,當此外患交迫,日言變法,而眾論不一,如此皆由國是未定之故。昔趙武靈之胡服,秦孝公之變法,俄彼得及日本維新之變法,皆大明賞罰,定國是而後能行新政。’”
康有為續記道:
又為一篇,交徐子靜學士上之,徐君廉靜寡欲,無意仕宦,吾以開會,由金頂廟遷出上斜街,與徐宅相望,日夕過從。徐君老而好學,乃至請吾說《春秋》,側座聽之,近古所無也。
二十三日奉明定國是之諭,舉國歡欣。先是又草變科舉摺,亦為二篇,分交楊漪川、徐子靜上之,又草請派近支王公遊曆摺,請開局譯日本書摺,請派遊學日本摺,皆由楊漪川上之,奉旨允行。又為宋芝棟侍禦請催舉經濟特科摺,又盛宣懷借款八百萬,歲息約三十餘萬,無人敢言之,乃請提其息為譯書學堂之費,皆奉旨俞允。於是學堂有款,而舉特科者紛紛矣。
徐學士請康有為說《春秋》,應與《孔子考製考》相關,且“側座聽之”,學士之範,長者風度可見。而徐致靖對後學新進之康有為之賞識,亦可見一斑。
上書不得信息,康有為擬打道回府:
是時已定二十四日出京,適見家信雲:“粵中疫癘甚盛,學者皆散歸,宜遲歸,即還,亦當在上海少候。”是日以國是既定,與其候於上海,不如少留京師,或更有補,遂遲遲行。二十五日忽為徐學士薦備顧問,奉旨著於二十八日預備召見。二十七日詣頤和園,宿戶部公所,即是日懿旨逐常熟,令榮祿出督直隸,並統三軍,著二品大臣,具摺謝恩並召見,並令天津閱兵,蓋訓政之變,已伏於是。於是知常熟之逐,甚為灰冷。
此一節文字,不可忽略者為“二十五日忽為徐學士薦備顧問,奉旨著於二十八日預備召見”,徐致靖所薦也。又記常熟(翁同龢)被逐,西太後親信榮祿督直隸、統三軍,磨刀霍霍矣!而更有興味者,康有為進朝房,恰與榮祿相見,康有為仍“與談變法事”,榮祿則已殺機在胸。而光緒皇帝在師傅翁同龢被逐之後,仍破例召見康有為,則是為變法維新所作的最後努力,其心憂如焚,人所不知也。
徐致靖聽康有為說《春秋》,談變法,徐致靖後人徐仁鈺稱:“先世父大器異之,目為國士,密疏請特旨宣召,破格委任,以行新政而圖自強。是疏所薦凡五人,康氏居首,以下為黃遵憲、譚嗣同、張元濟、梁啟超。其稱康氏雲:忠肝熱血,碩學通才,明曆代因革之得失,知萬國強弱之本源。當二十年前,即倡論變法,其所著有《俄彼得變政記》、《日本變政記》等書,善能借鑒外邦,取資法戒。其所論變法,皆有下手處,某事宜急某事宜緩,先後次弟,條理粲然,按日程功,確有把握。其才略足以肩艱钜,其忠誠可以托重任。並世人才,實罕其匹。”徐學士此疏上達光緒之後,光緒帝發上諭:“翰林院侍讀學士徐致靖奏保舉通達時務人才一折,工部主事康有為,刑部主事張元濟,著於本月二十八日預備召見。湖南長寶鹽法道黃遵憲,江蘇候補知府譚嗣同,著該督撫送部引見。廣東舉人梁啟超,著總理各國事務衙門查看具奏。”(《追憶康有為》三聯書店,2009年4月第1版)
徐仁鈺所述,乃曆史上著名的光緒帝與康有為獨對之所由也。
故事:杭州姚園寺巷,徐致靖寓所,康有為匆匆而至。
春日的一個下午,管家徐福到書房對徐學士的外孫許姬傳報稱:“有客人要見老太爺,我問他姓甚名誰又不肯說。”許姬傳跟著徐福走到轎廳,隻見一位帶方頂緞帽,有紅結子,身穿藍寧綢袍,方臉大耳黑須者,便請教貴姓,他卻反問:“你是徐大人的什麼人?”許姬傳答道:“外孫。”並告以“外公去茶館了”。來客便輕聲說:“我們進去談吧。”並不時回頭,有警覺意。許姬傳引路,進得大客廳,廳裏陳設簡單,中間牆上掛的是黃癭瓢畫,一醉翁,視之久久後,似有所悟,輕聲自語:不忍醒不能醒,而醉之乎?此僅老也!廳外有腳步聲傳來,許姬傳出迎:“外公,有客等你。”徐致靖疾步進得大廳,“這時,客人站起來對了眼光,就搶走幾步,跪倒地上,我外祖也跪下,兩人抱頭痛哭。”客廳裏一片嗚咽聲,且久跪不起,久哭不止。此一跪,此一哭,於康有為,是報恩;於徐致靖,是思念;雙雙下跪,四膝觸地,抱頭灑淚時,有風雨雷鳴乎?幸劫後重逢乎?兩人相扶相攜,起身,入座,僅老告許姬傳,這是南海先生,許姬傳鞠躬行禮,外祖不時說及、思之已久的康南海就在眼前了。外祖即令許姬傳關照廚房大師父傅升,加菜,打酒。徐致靖說:劫後餘生,課孫為遣。康有為告僅老,坐三等車一路摸到姚園寺巷,“這裏的當道朱瑞是袁世凱的人,我明天一早回上海,今晚就住年伯這裏,別後要談的話很多,怕隔牆有耳,最好筆談。”
許姬傳記雲:“僅老叫我預備筆墨紙硯,我把新買的邵芝岩的小楷紫毫,一刀‘尺白紙’,放在左麵方桌上,又到上房拿了盞煤油燈點上,就給他們磨墨。隻見康南海把那支小紫毫在嘴裏一咬,開大了,他們開始筆談。”
第一部分,康談的是“戊戌年乘重慶輪到上海,工部局的濮蘭德持照片,乘兵艦到吳淞口登重慶輪找到我,即換乘英艦,直放香港。在旅途中,濮蘭德雲:‘李提摩太打電報與上海領事白利南設法營救,但當時上海道曾照會領事館,協同緝捕康有為,如果掩護中國政府緝捕的要犯,牽涉到外交,白利南不敢作主,就電倫敦政府英首相沙士勃請示,得複電同意營救中國政治犯康有為,才派我帶了照片找到你的。’”下麵談
的是在海外流亡歲月的情況。
僅老談的是六君子被害,慷慨就義的刑場情況,接著寫道:“在獄中得年侄喬茂萱(即喬樹楠)的照顧,可以讀書養性,曾作《祭六君子文》、《續正氣歌》,是腹稿,下次來時,抄給你看。”這一大段獄中生活以及庚子年八國聯軍攻占北京城的燒殺搶掠,到杭州時,研舅已病逝。康在後麵寫道:“研甫年兄是我黨通達時務的傑出人才,與譚複生(即譚嗣同)可稱雙傑,如他在京,當不致如此慘敗。”
僅老接著寫道:“瑩甫(即徐仁鏡)告我,研甫(即徐仁鑄)革職後,曾來京運內人靈柩南歸,研雲:保袁最為失策,此人居心叵測,如不保袁則維新變法雖失敗,六君子或不致全部被害,一著錯,滿盤輸。研又雲:林暾穀有見識,‘本初健者莫輕言’一語,蓋知其不可靠矣。”
康寫道:“戊戌年,在海外誤傳年伯被害,曾設奠為祭。庚子年,聞蒙赦出獄,曾托人帶銀奉贈,並有幾首詩懷念年伯,返滬後,當抄寄。”
僅老寫道:“錢未收到,詩頗思一觀。”
第二部分,談的是光緒逝世時的情況,康寫道:“聞有遺詔殺袁,不知何以未行”
僅老答:“隆裕乃庸懦婦人,他商之當權親貴,以袁部均握重兵為慮,隻罷免軍機職,遣回鄉,命人監視。袁厚賂監者,故仍能與馮(國璋)、段(祺瑞)等互通消息。武昌起義時,起用袁,吾知清社屋矣。”
僅老對光緒的諡法,提出了看法,他寫道:“光緒諡法‘德宗景皇帝’,擬諡者用心惡毒,他們以唐德宗、明景泰影射光緒帝,我不承認這個諡法。當時,張之洞在軍機,擬諡時,他可能參預。”
第三部分是談辛亥革命,康與僅老有分歧。康似眷戀亡清,而僅老則認為滿人多半昏庸貪賄,不亡何待。
在飲酒時,因旁邊有人伺應,康的話不多,隻問:年伯還唱昆曲嗎?僅老說:常常以此為遣,指著我說:我已教他幾十出昆曲,下次來時,唱給你聽。
吃完飯,又繼續筆談別後的生活,這一刀紙我隻用了十幾張,他們筆談寫了八十多張,我想這是很有價值的東西,將來把它裱成冊頁,收藏起來。大約晚十點半時,僅老對康說:“明天不送你了,祝你一路平安。”康說:“我們可以通訊,希望年伯到上海來暢談。”我跟僅老到上房拿被褥枕頭,康就住在我的書房裏間的木炕上。我拿了臥具出來時,隻見康把煤油燈擺在書房外廊子上,把一疊紙放在燈上燒,煤油燈的玻璃罩都熏黑了。我說:“這樣燒把燈頭燜滅了。”他說:“世兄,請你幫我燒。”我就找一個銅盆,先把十幾張紙放在裏麵,點一根火柴燒,陸續往裏續,很快就燒完了。他還怕燒不透,我遞一根銅尺給他,他仔細檢查,直到全是黑灰,才進書房。我一邊替他燒,心裏直說可惜,這一份原始談話手跡,包括晚清時不少重要史料,要保留下來多好。
蘋妹(即許蘋南)詩曰:
劫後餘生竟再逢,抱頭相慟傾離蹤。屬垣警耳宜深惕,心史盈箋一炬紅。
“很快就燒完了”,許姬傳心裏直言可惜,誠可惜也!白紙黑字,點火成灰,幸有許姬傳詳為記之,有所不滅者,心跡耳!
徐致靖認為“光緒諡法‘德宗景皇帝’,擬諡者用心惡毒”語,在許姬傳《戊戌變法側記》中,有原注二,讀史者不妨一考,可知史海亦多迷幻,忠奸從來不清:
[1]唐德宗用盧杞、趙讚,因為亂階,姚今言反,帝奔奉天,朱泚僭位。興元初年,李晟收複京師,帝乃還,由是政惟姑息,方鎮日強。
[2]土木之變,英宗被俘,晟王監國,國號景泰,侍講徐珵(後改名有貞)主張遷都南京,兵部尚書於謙反對南遷。乜先帶兵攻京師,景帝命於謙督戰,乜先退兵,後派人議和,送還英宗,英宗複位,徐有貞與石亨密謀進讒,離間英宗與景帝感情。英宗殺於謙,景帝暴崩,都是徐有貞的陰謀。諡法稱德宗景皇帝,把奸臣徐有貞影射徐致靖,用心甚為惡毒。(資料來源:《追憶康有為》之《戊戌變法側記》摘錄,許姬傳)
康有為回上海後,即與徐致靖書信往還,南海信劄為日本手卷式信紙,書和文皆妙,平均一個月有四五封,“有便人來,還托帶廣東鹽魚、香腸、鮮荔枝等土產,並派專人送來四條屏,所書者,為其流亡時念徐致靖詩。”
第一首:庚子三月十一日夜懷徐子靜侍郎時在北獄
沉沉憂怨我何之,風動踉璫(鋃鐺)月墮時。愁雲慘霧何時解,正氣歌成壯更悲。
第二首:京破後獄囚皆放聞徐子靜侍郎即奉詔免喜而淚下
冤獄兩年悲黨錮,維新元老紀新猷。驚聞西狩摩燕闕,忽喜南冠出楚囚。天下鹹知城北美,人間盡解海南憂。苦憶哀歌宋玉宅,何時把酒仲宣樓
第三、四首:久不得徐子靜侍郎消息並懷李孟符郎中
黑劫飛灰曆幾年,當時同補女媧天。鸞吪鳳靡無消息,吹落人間幾散仙。
萬年青史紀維新,功罪如何說黨人。擊築我思燕市侶,酒酣夢冷不知春。
從回想去年密訪徐致靖的杭州一夕之行中轉過神來,杭州又到了。門人子女,遊興甚熱,徐致靖置酒接風罷,先訪高莊。為何?《南海康先生年譜續編》記:“自丁酉九月攜長女同薇來遊西湖,錢塘令吳雙遣曾館高莊。翌年,出亡走異域,雙遣殉難而終。忽忽十九年矣,舊地重遊,愴懷無已,口占一絕”:
湖水仍清柳放綿,
高莊庭戶尚依然。
記攜弱女曾三宿,
蘇武重來十九年。
檢索《康南海先生詩集》,有“館錢塘吳雙遣明府德署經旬,日談名理,神識清妙,深悟大證。惜哲嗣鐵橋中道奄逝,行時明府索詩,贈之”:
五濁世界中,我曾八千返。
與君善世會,握手知幾轉。
億劫舊相識,神交亦良遠。
熏香浸肌骨,誓發大悲願。
黔首同肺腑,忍視啼哀怨。
人王與帝釋,馬牛與雞犬。
化人萬千身,無宅亦無戀。
總以悲憫心,了我救度本。
君從睒摩天,來領蓮花界。
偶現宰官身,蒼生知所賴。
本以聞思根,理此同那刻。
簿領豈拘檢,神往靈鷲會。
或遊香積中,或往阿閃外。
或去謁悲華,或見得大勢。
忽上中天台,不離人間世。
子孫亦蒼生,來去安無滯?
況魂無不亡,又已證大慧。
與我轉金輪,更駕聯雲袂。
垢衣不須脫,漆室亦不閉。
蒼蒼抱明月,金燈永夜繼。
康有為自編年譜,於光緒二十三年丁酉(1897)記:“月杪攜同薇至上海,九月遊西湖”,寥寥數語可證也,然皆無高莊語。吳雙遣殉難而終,語也不詳,或因禮待南海而被牽累為康黨?後之來者亦可一考也。康有為言吳雙遣“神識清妙,深悟大證”,又因其“哲子鐵樵中道淹逝”,康有為詩中多佛理禪機,其“總以悲憫心,了我救度本”,則既可為變法奔走上書言事之解,亦乃其大同理想之閃爍,而佛學對康有為影響之深也可見一端。徐剛雖反複吟哦,然南海之文筆、南海之心跡,豈我可追而問之、問而得之?中夜感慨以至無眠者,仍是不解:康有為深涉國家政事乃至震驚朝野,而大變將至;卻又“無罣礙、無顛倒夢想”沉沉於“與我轉金輪”中,若非奇人,若非先知,何能兩者得而兼之?
又偕徐老致靖登杭州,遠望吳山,遊煙霞洞,康有為有詩記之,其“遊煙霞洞”題下注有:“洞在南高峰麓,有六朝佛像數十,精妙迫肖,神氣如生,天下皆稱。素欽雅典、羅馬刻像之精,不知中國古舊刻像精能如此,實為中國瑰寶。國人宜共珍之。洞外巨石離奇,梅、桂數千,時當八月,桂花大開。偕徐子靜侍郎丈同遊。”此一段文字,為南海對杭州南高峰六朝佛像之評價,並自認“不知中國古舊刻像精能如此”,而修正了自己遊印度、遊希臘、雅典時的中國曆史刻像之見。關乎中國石刻、雕像史,讀者當可留意。有此一注不及一百字,記六朝刻像,像在似剛似柔、似醒非醒之間;追中外石雕,雕於洞內洞外、青天白雲之際。
一九一五年,又是中國亂象愈加紛呈的一年,袁世凱稱帝之心已昭然,“籌安會”到處發動,反袁稱帝已似潮流湧動。康有為歸國後,小心謹慎,不與袁世凱見麵,但,並非毫無交接,先是光緒帝亡故,傳為西太後令袁世凱下毒,康有為因而致攝政王書請誅袁世凱。袁世凱任民國大總統後,曾三次致電康有為,是有康有為《勸袁世凱退位書》所言:“慰廷總統老弟大鑒:兩年來承公篤念故人,禮隆三聘……”等語。(詳見拙著《民國大江湖——話說袁世凱》作家出版社)“禮隆三聘”者,袁世凱之三電也。第一電,發往駐東京使館轉須磨,康有為已因奔喪而抵香港,袁世凱電文稱:
轉須磨別莊康長素先生鑒:去國廿年,困心衡慮。大著發抒政見,足為薄俗針砭,欽仰無似。凡河汾弟子,京洛故人,均言先生不願從政,而有意主持名教。舉國想望風采,但祈還轅祖國,絕不敢強以所難。敬具蒲輪,鵠候明教。何日稅駕,渴盼德音。袁世凱。冬。(《哀烈錄》康有霈輯廣東商民印刷有限公司1914年版)
康有為複電:“兩世之先塋被掘,廿年之遺骨須收”,不能北上。憂心者為大教淪胥,人心陷溺,亡國亡種。
北京袁大總統鑒:
亡人負罪,久播異域,有母八十,莫奉屍饔,遂竟見背,永惟哀悼,崩摧肝肺。過承厚賻,感刻不任,匍匐奔喪,未及言謝。塗次得門人梁啟超電,轉述尊意。拳拳故人,歸國則待以特殊之上位,還鄉則代籌警備之未周。昨抵香港,又接須磨寄來東京使館轉明公冬電,隆文稠疊,辱以蒲輪。召還蘇武,傷其去國之久;訪於箕子,本無陳疇之才。斬焉衰絰,不入公門。母死謂何敢有他誌加兩世之先塋被掘,廿年之遺骨須收,痛絕撫棺,並陳新舊,淒涼營葬,難返鄉閭。重以寡姊六十,病乳三年,沉綿床褥,夭忽朝夕。是以魂魄飛越,豈知人世固無心預聞政治,難補涓埃;更末由北首燕路,上承明問。伏望明公幸垂矜原。若夫大教淪胥,人心陷溺,則中國可亡,而種族隨之。實為邃古所無之變,同於金甲無避之義。他日誓墓,餘生未忘,扶持所至,托於徇鐸,尊聖衛道。想公同心,冀公援手。聖教幸甚,稽顙鳴謝。康有為叩。(《康有為全集》第十集)
袁世凱第二電:
廣州龍都督、李民政長飭送康長素先生鑒:廿年契闊,懷想匪任。每讀大著,救世苦心昭然若揭,賢者有益人國,於茲確信。比大難粗平,百廢待興,方思與天下之才,共天下之事。洛社故人,河汾子弟,鹹占彙進,宏濟艱難。憂國如公,寧容獨善?企盼戾止,論道匡時,敬具蒲輪,以俟君子。袁世凱。(《哀烈錄》卷2)
袁世凱此電中,有“每讀大著,救世苦心昭然若揭,”及“方思與天下之才,共天下之事,”“憂國如公,寧容獨善”等語,有知者、誠者之意在焉。
康有為複電,有“頃歸省遺澤”句,其時應在一九一三年歲末。
北京袁大總統鑒:
曾複文電,想達記室。頃由龍都督、李民政長轉到即日文電,勤勤拳念,垂存故人,仰見明公搜岩訪獻,求治之盛心。鄙人何以當之!煢煢在疚,伏自惟念,得罪久亡,重遇變革,致八十餘老母倚閭,盈盈絕望。不孝之罪,上通於天。頃歸省遺澤,觸處崩痛。執杯圈而慟哭,撫幾筵而隕心;物在人亡,形存神悴。加割瘍未愈,衰病侵羸;寡姊病危,奄在旦暮。幸曲賜惠憐,亦明公教孝之義,或補清化。垂涕感叩。有為。(《康有為全集》第十集)
袁世凱第三電:
康長素先生鑒:昨奉複電,既觀望於高蹈,益感歎於純孝。奪情之舉,固非敢施於守禮君子;遁世之行,又豈所望於愛國仁人。所望葬祭粗完,旌車仍戾,發攄偉抱,矜式國人。比者大教淩夷,橫流在目;問俗覘國,動魄驚心。匪有大哲,孰為修明?執事毅然以此自任,其於正人心、培國本之功,又豈今之從政者所可擬。綿力所逮,敬當共讚。霜風漸厲,諸惟節哀,為道自重。袁世凱。(《哀烈錄》卷2)
康有為複電:
袁大總統鑒:
強學舊遊,相望垂白。記室騎兵,庶範雲之善謔;訪澤加腹,存嚴陵之故人。問道求言,三征未已;猥以銜恤,莫酬隆禮。情豈忘於憂國,而創深巨於思親;不呼喪門,幸惟垂憫。承許翼教相助,拯救人心,感不去懷,中國猶有望耶!昔沛公草創,入魯而禮太牢;漢宗尊聖,登堂而躬下拜。頃歲俎豆停廢,弦誦斷絕;人無尊信,手足無措;四維不張,國滅可憂。伏望明公親拜文廟,或就祈年殿尊聖配天。令所在長吏,春秋朔望拜謁禮聖;下有司議,令學校讀經。必可厚風化,正人心。區區迂愚,竊用報禮,幸裁察。康有為叩。(《康有為全集》第十集)
康有為在此一電文中,諄諄以告袁世凱:“承許翼教相助,拯救人心,感不去懷,中國猶有望耶!”康有為提出尊孔重教,不僅與教化相關,而且關乎國家命運,“頃歲俎豆停廢,弦誦斷絕;人無尊信,手足無措;四維不張,國滅可憂。”康有為於此揭示的是民國初葉“尊孔保教”與“反孔滅教”激爭之序幕。南海以其敏銳的感覺,洞察到一場真正可以影響到中國未來命運之風暴的即將到來,於是未雨綢繆,力保孔教,試圖將儒學與君主製度相分離,並融合以西方文明之因素,以政、教、法分離並用而治國家、養人心。康有為以出亡十六年所親曆的“大地萬國”之經驗,而喋喋不休地告訴國人:民族文化乃一個民族數千年凝結而成的靈魂,棄之者魂魄俱散,魂魄不存,談何保國?談何保種?談何強大?談何文明?當一個曆史悠久、且積弱既久之古老民族,進入近代時,首先要厘清者為我們弱在何處?何以弱?尤要留意者為:萬勿以為中國一弱全弱,然後連同幾千年賴以統攝人心,作為精神柱石之優美傳統文化,盡皆掃蕩殆盡,而全盤西化。此一可能之前景,對康有為而言,是一個遠比君憲與共和之爭、君憲落敗,更為深沉如無底之淵的噩夢。
於是有奇文,康有為之《複教育部書》。
先是當時民國教育部“貽書”康有為,“命作國歌,以協雅樂,猥以菲才,非能承也,重以雅意,豈敢辭也。”康有為說禮、樂之興,應在“人民美好,含哺鼓腹而遊,然後太平成而頌聲作”。再曆訴遊諸國,聞諸國之樂,皆不同也。國富民強之“治國之音雄以樂,亂國之音亂以厲,亡國之音哀以思”。康有為是在問教育部:我應作何樂?我應發何聲?康有為此書寫在一九一三年五月,民國成立一年後,南海圖謀歸國尚未歸國時,“不預聞政事久矣”,然其於國情民情了如指掌,“今吾國生民塗炭,國勢搶攘,道揆淩夷,法守掃蕩,廉恥靡盡,教化榛蕪,名為共和,而實共爭共亂;日稱博愛,而益事殘賊虐殺。口唱平等,而貴族之階級暗增。高談自由,而小民之壓困日甚。”康有為之言依據為何?康同璧《年譜續編》記:“辛亥至癸醜兩年中,據日本人約計之,死者已二千餘萬,杼柚告空,公私交敝,而民國之大義,保全人民生命財產者,其殘酷若此。政府惟以乞丐度日,人民惟以水火盜賊為生。”康有為曰:“以此時而製樂”,即便“窮精律呂,亦必吳季劄聞之而驚走”,其所以“亟亟議樂歌者,為應接外使,潤飾文明也,實則為步武泰西,俾與齊同耳”,全效歐美、全盤西化之一端也,雖內亂紛爭,外強環伺,邊地危急,外債高舉,民不聊生,仍以歌之、樂之、舞之,粉飾太平而已,與文明謬不相幹也。又,既仿歐美,既為西化,康有為問:“泰西有國教,吾何為有國教而自棄之?”而所謂禮、樂雲雲,皆有孔子之言在:“禮雲禮雲,玉帛雲乎哉?樂雲樂雲,鍾鼓雲乎哉?”又曰:“聲色之以化民末矣,蓋樂德有其本,不在樂歌之末矣。”既樂且歌,不解者為“聞自共和以來,百神廢祀,乃至上帝不報本,孔子停丁祭,天壇鞠為茂草,文廟付之榛荊,鍾虡隳頓,弦歌息絕,神徂聖伏,禮壤樂崩,曹社鬼謀,秦庭天醉。嗚呼!中國數千年來未聞有茲大變也!”何以歌之?何以舞之?更使康有為驚駭者為“頃乃聞部令行飭各直省州縣,令將孔廟學田充公,以充各小學校經費。有斯異政,舉國惶駭。既已廢孔,小學童子,未知所教,俟其長成,未知猶得為中國人否也,抑將為洪水猛獸也!”可知,民國革命,“是非革滿洲之命也,實革中國數千年周公、孔子之命雲爾。且以周公之才,吐哺握發,日求七十士,而製作禮樂,猶須七年。今議院之才人不如周公,歲月須議不能待七年,而望革故鼎新,勝於數千年損益之法,殆無是理也。”思及子孫,不知周公、孔子,不知華夏文化之祖,不知文章、禮樂從何出,此非洪水猛獸乎?康有為的責問可謂重若千鈞:“大部與諸公,有幾何權力,乃能以數日之在位,而行萬國異教暴主所不敢行之事乎?”
康有為此文結末處又說,若教育部“收回成命,不廢丁祭,保存祀田。猶聞絲竹,春秋之俎豆莘莘;永奉廟堂,黍稷之原田”,則“願為協律,再賡天馬之樂章,樂寫歌詩,願作中和之樂職。”
為作國歌事也,複教育部諸公一書,康有為從漢之興、征禮樂、魯兩生告以“禮樂百年而後興,今非其時也”開始,到國有興亡,民有喜哀,音有區別,聲分強弱;又論國教被廢,絲斷竹崩,弦歌息絕;再及天下萬國,無教無國,而歐美有其長,中國有其粹;到周公製樂,七載始成,民國肇造,何樂雲哉?南海此文,若昆侖綿延,騰挪起伏;轉折之間,飛瀑流泉;若青與白之文,似赤與白之章;言之有文,而遠至八極;憂思淋漓,乃山水共鳴!
民國初年的廢孔與尊孔之爭,其波瀾起伏濤聲轟鳴,猶回蕩在二十一世紀、乃至今後之中華大地。使後來人不得其解的是,一九一二年一月一日,民國成立,百廢待興,孫中山就任臨時大總統,為時不過三個月,教育總長為蔡元培,而“一九一二年一月十九日,教育部即頒布《普通教育暫行辦法》,規定‘小學讀經科一律廢除’,‘清學部頒行之教科書一律禁用。’二月十八日,蔡元培發表《對於教育方針之意見》一文,宣稱‘忠君與共和政體不合,尊孔與信教自由相違’。”(《共和與君主——康有為晚期政治思想研究》曾亦,上海人民出版社)一九一二年七八月間,民國第一次臨時教育會議在北京召開,蔡元培致開會詞時說:“中國政體既已更新,即社會上一般思想,亦隨之改革。”(《蔡元培全集》第二卷)蔡元培“並提出了‘學校不拜孔子案’,雖未經通過,然學校尊孔之精神已失矣。可以說,後來尊孔讀經運動的普遍開展與蔡氏政策之偏激有莫大關係。”(曾亦)是有康有為因“命作國歌”而《複教育部書》中淋漓盡致之批判與發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