跋:我離民國有多遠
後記,餘緒也,書成,尚有不吐不快者,或為些許傾訴,或為內心獨白,願和讀者分享者,蓋寫書人之往往自作多情,視他人為至愛親朋也。
我生也晚,少小時似乎離民國不太遠,父母均生於清末,民國人也。我父於我出生三個月不及百日便病故,為我守寡終身之母親是“半大腳”。何故?原來正當我母親痛苦地被裹腳時,民國取大清而代之,於是“放腳”,比天足小比小足大,鄉人稱之為“半大腳”。在崇明島西北角的一個村子裏,我母親以走路快聞名,猶記得東鄰才元好公總是笑嘻嘻地說:“元郎娘子跑得急兜兜勒!”元郎,我父之小名,“急兜兜”,又急又快。鄉人很少說“走路”,而好用“跑”字,有急迫意。方言語詞的此種選擇大概與崇明島孤懸海上,時有風暴潮沒之災相關,救災或者逃命皆需快跑也。相沿成習,崇明農人步速都比較快,而在女人中,我母尤甚,無論做農活種花地或者上鎮,回家時都“急兜兜”的,家門口,姐姐正帶著我翹首以盼,嗷嗷待哺,等我母回家做飯,玉米麵粥,南瓜,番薯,卻是熱湯熱水。今老矣,渾身器官退化,唯胃尚健,我母哺育之恩也。我母生前偶爾提及往事艱辛,亦笑言道:“虧得半大腳!”民國“放腳”,有功德,而創“不纏足”者康有為也。
托人民共和國之福,母親有厚望,我六歲即開學念書,鄉間老戶人家有民國時水印木刻、繪圖繡像之各種舊小說,諸如《三國》、《水滸》、《西遊記》、《七劍十三俠》之類,便借來看,略知其意,竟從此入迷,乃我文學啟蒙之始。我就讀的初中在崇明島亦百年名校,始創於1911年,設在破廟中,初小,後成高小,繼而為初級中學。辦學者為吾鄉湯姓、施姓之讀書人,亦鄉紳望族,為崇明西沙之農家子弟能知書識禮,則是辦學初衷。校名為“三樂學校”,“三樂”取《孟子》語:“父母俱存,兄弟無故,一樂也;仰不愧於天,俯不怍於人,二樂也;得天下英才而教育之,三樂也。”有教育樓,兩層,名“雨花樓”。有民國時舊學尚未撲盡之流風餘韻。
蒙作家出版社諸公錯愛,今年年初約寫康有為,並修訂寫於1993年、1995年之袁世凱、梁啟超二書,於是,晨昏皆與康梁、民國為伴,尋覓於舊書故紙。康有為的一則資料稱,南海之墓於1966年8月被青島紅衛兵掘而毀之,並以其顱骨示眾,震驚之餘,心中默念:“我亦罪人矣!”其時,我也在崇明島上做紅衛兵,作為這個群體的一員,為著我曾經曆的時代,為著我所生活的世界走向真正的和平、美好,為著中國不再蒙受此等殘暴之恥辱,我要說:我有責任!我當承擔!“人類是一體的,與宇宙萬物都是一體的,沒有別人,我們全體隻是一個,這是唯一的真相。”(劉群)也因此,當我再讀康、梁,追記康有為時,筆下有了稍有新意卻更加沉重的流淌:天造先知,於世界,光也,亮也,福也;於本人,憂也,苦也,禍也。如是觀之,康有為曆劫受難卻畢其一生以“鑄我新中國”(康有為詩)及世界大同為追求,此康有為之所以為康有為也!倘言離民國之遠近,則不可以歲月計,如我尚能吮吸於經典,華夏之遠古蒼茫、文明初始,皆可視之、聞之、想象之,何況民國?
後記不可喋喋,徐剛詞窮矣,且以紀伯倫先知之語作結:
環顧四周,你們會發現他在與你們的
孩子玩耍。
仰望天空,你們會看到他在雲端漫步,
在閃電中伸臂,在雨水中降臨。
你們會看到他在花叢微笑,又在樹
上揮手。
我永遠在沙岸行走,
在沙土和泡沫的中間,
高潮會抹去我的腳印,
風也會把泡沫吹走,
但是海洋和沙岸
卻將永遠存在。
晚安,親愛的讀者,願你的夢夢著我的夢……
徐剛2011年4月於北京一葦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