結語
結語
“戊戌以後之新中國，惟先生實手辟之。”梁啟超為南海祝壽，書此一語時，刀兵又起，血火燃燒，北伐軍已經攻占南昌。畢生抱負富強中國，大同世界，“與其學術之開拓千古”的康有為，又將顛沛矣！同璧記：“時因南北戰事方酣，過壽日後，即去青島。當先君壽日，身體已覺不適，至二月二十八日午前五時三十分，逝世於青島福山路寄廬，遺體葬於青島李村象耳山下。”象耳山記述有誤，應為棗兒山。南海離滬時，親自檢點衣箱禮服。反複巡視園中一草一木，加意撫摩，草木亦依之附之，皆不舍也。並“以其像片分贈工友，以作紀念，若預知永別者焉”（康同璧）。又曰：“我與上海緣盡矣！”
噩耗傳到北京，梁啟超悲從中來，全然不顧自己尿血已久，病體支離，奔走同門，公祭於宣武門外之畿輔先哲祠（詳見拙著《少年中國夢——再讀梁啟超》作家出版社），寫《公祭康南海先生文》：
惟孔子卒後二千四百有五年，歲次丁卯二月二十八日甲子，先師南海先生歿於山東之青島，越三月十六日辛巳，受業弟子梁啟超等，為位
而哭於京師宣武城南之畿輔先哲祠。既薦生芻、奠清醑，乃長號而告於其靈曰：嗚呼!吾師視中國如命，而今也國則不綱，吾師以孔子之道為己任，而今也道則淪胥以亡，師吞淚泣血，摧肝斷腸，視天夢夢，扣地芒芒，既攖冠之弗可救，乃被發而遜於大荒，師乎師乎!其將一瞑不複視耶毋亦馬反顧，掩涕而旁皇。惟師以天縱之資，當道喪之運，齊百家以折衷，執聖權而宅俊，雖遊心於無垠，終明誌於不忍，思托古以改製，作新民而邁進，爰有奇書，書曰《大同》，詧世患之所自始，哀民艱之不可終窮。謂一切惡業皆起於自私自我，救之之道在廓天下而為公；貨惡棄地而不必藏諸己，力惡不出而恥以自澤其躬；家之名不立，則誰獨親其親而子其子；國之界不存，則安有溝池城郭以爭長雄。師以謂是孔子所有誌未逮，後之善治者舍此其莫從。覃恩〈思〉淵轍〈微〉，辟境蠶叢，籀創其條理，究極其始終，經十年之斟酌損益，乃泐為一編，以詔群蒙。凡今世學子稗販以相詫之新學說，皆我師三十年所嚐瞑索而精礱。非我今日始作此語，其出〈書〉之散布人間者，固早已如日月之麗空。顧師以為理想可懸鵠於極高，而推行必取次於條貫。《春秋》雖所以致太平，而托始乃在於撥亂。若芻狗群生以自為功，其心術先自不可逭，況嘯聚莠民以徼功名，其去致治之道抑更遠，是故怵然於破壞之不可以嚐試，而常思別運心力以彌消禍變。桓桓德宗，帝中之英，發憤國恥，旁求賢良。吾師受特達之知，奮草茅以陟廟堂，上書痛哭，前席慷慨，謂瓜分迫於目睫，非維新無以自強。帝遽動容，舉國從將緊〈繄〉百日之施設，實宏遠而周詳，(強)鄰動色以相告，民氣蹈厲以〈而〉發皇。天不厭亂，變在蕭牆，牝雞跋扈，應龍摧藏。師播越於外者十有六年，艱難險阻之備嚐，國命日蹙，清乃先亡。曾墜日之不可挽，指虞淵而範茫，雖驟起而卒蹶，後有作新中國史者終不得不以戊戌為第一章。斯萬世之公論，匪吾黨之阿揚。複辟之役，世多以此為師詬病，雖我小子，亦不敢曲從而漫應，雖然丈夫立身，各有本末，師之所以自處者，豈曰不得其正，(思)報先帝之知於地下，則於吾君之子而行吾義〈敬〉，棲燕不以人去辭巢，貞鬆不以歲寒改性，寧冒天下之大不韙，而毅然行吾心之所以自靖，斯正吾師之所以大過人，抑亦人死〈紀〉之所攸托命，任少年之喜謗，今蓋棺而論定。嗚呼哀哉!今複何言。狐狸入室，虎狼在門，同氣攘臂以日相斫，各倚狡敵，以為之倀魂。萬方一概，八表同昏，魑魅舞於
白晝，石民呻於覆盆，僻壤則荊杞生村落，戰區則白骨蔽平原，縱有什一之孑遺，亦將為待刲之孤豚。凡此慘眾〈象〉，皆我師二十年前所懸記，大聲疾呼而莫之或聞。今大亂方作始耳，他日遷流所屆，曾不知其垠。師乎師乎!遽何能瞑於九原。嗚呼哀哉!先後一月間耳，方介師之壽，旋執師之喪。歎晷度之昭回，信人命之不常，以師智周萬物，道協天行，一瞬息間，往返於諸天者，不知幾千百度，久遊戲以馳翔。彼生死一屈伸臂，豈足以攖至人之所藏。況為一大事出世，事已則宜返其鄉，諸漏已暫〈盡〉不受後有，奚戀乎末次報身之一皮囊，死期乃師所預定，吾儕於曼宣出〈書〉中已審其端詳。示疾僅五日，實等於無病而坐亡。二〈亦〉知大慧之解脫，非凡夫之所可計量。但悲仰於山頹而木壞兮，其孰能不摧動〈慟〉乎中腸。嗚呼哀哉!去年八月，師來我撫，一一執手，以相勞苦，德容溫語，曆曆在睹，豈期從此，一別如雨。雨落不上天，人去無見期，昨夢見顏色，非複平生時。悵幹戈之滿眼，欲奔喪而嶇崎，並憑棺而不逮，空臨風而淚滋。薦春蘭兮秋菊，靈之格兮歆斯，嗚呼哀哉!尚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