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未濟——櫻花明月天遊(1 / 3)

第十二章 未濟——櫻花明月天遊

曾不知路之曲直兮,

南指月與列星;

願徑逝而不得兮,

魂識路之營營。

——屈原《九章·抽思》句

從卷首的浮槎於海,倉皇出逃,流亡、遊走海外十六年,以奔波為能事,“耐苦不死之神農”自居的康有為,攜“良藥”、“美食”而歸,為自己的祖國進獻《物質救國論》、《共和政體論》、《理財救國論》、《孟子微》、《論語注》、《春秋筆削大義微言考》、《大同書》、《諸天講》等皇皇巨著,自以為物質和精神兼得,守望與進化並舉。又屢告門生及國人,中國隻能行大一統而不可有聯邦、分省自治之想,分則必弱,弱者必亡;中國隻可以君主立憲、改良圖強,而不能行革命,革命則軍閥爭權,然後刀兵四起,國家顛危;中國萬不可盡學歐美而棄孔子、儒家之學,幾千年文化、精神所賴以維係者之崩塌,大同思想之斷裂,則風俗衰敝,廉恥喪盡,善惡不分,仁義全失,“非崇道德不足以立國家矣。”(康有為)

“大昏也,博夜也,墜乎重淵,泛乎溟海,霧霧濛濛,飛沙重重,洪濤洶湧,昩目無見,魂蕩魄驚,則有迷道而失所,妄行而無之者矣。”(康有為)而大昏博夜,迷霧風沙,潮流洶湧之際,一眾新進的闖將,把一個開辟者、鋪路者、引領者,開中國維新先河,以奇宕瑰麗辭章文起百年之衰的康有為,先是無情拋棄,繼而推到了對立麵,守舊、頑固、複辟是也,期間,劉海粟因不解而請益,南海淡然一笑,與之說《易》:“小狐過河,不渡而淹。”劉海粟茫然以對。

從某種意義上說,康有為並不孤獨,故舊交遊,吟詩唱和,賞梅踏雪,時有招飲,然故舊總是越來越少。令時人不解而豔羨的是康有為的門生,殊不知南海一生,因言高於眾而政治多敗績,卻亦因言高於眾,於教書育人則功成至偉。“蓋先生以其極博之學,至深之思,而又有中正之行,威嚴之儀,寬裕之德,肫肫之仁,不倦之誨,大雄之辯……日以成就人才為己任……以故弟子成就最多,乃至聞風私淑者亦複卓然有立,而累經患難,弟子從之益堅,先生亦以一切付囑信托,此乃中國之所寡見,從古教主之跡乃見之,不可以尋常教育家論也。”(《南海先生傳》陸乃翔、陸敦騤等,萬木草堂,1929年6月版)累經患難,從之益堅,南海蹤跡所到,門生趨奔而至,隨侍左右,聆聽教誨,若以此言之,南海一生足可慰焉!

然而,當先知之思的閘門開啟,目睹其時中國高潮迭起之亂象,民生之多艱,德教之淪喪,其憂憤和不忍之心,卻始終是憂患而孤獨的。當筆者試圖尋覓、勾勒康有為於三潭印月,於泰山之上,於太白峰下,於武昌步出洪山寺廟披荊棘而尋找唐才常之墓的背影時,恍恍然覺得,這背影像一棵樹,行走之樹;似一汪水,善下之水;如一座山,冥想之山。更有時,山和水和樹,被揉搓,便模糊,便緊縮,於是茫然孤獨,渺小成核,核者仁也,仁者生也,隨康有為的行走而散落,而伏藏於地下,有聲音仿佛從雲間傳來:十年樹木矣!百年成林矣!必有尋幽探勝之掘藏者,於林間小路,聽山花野草說:惟曠野乃廣生之地,知周乎萬物……

即便在人生的最後兩三年,當行走時,康有為也從來不是步履蹣跚的,從容而堅持,然從其行蹤中,似有一種不可言說的微妙感覺,出遊往返於滬杭、青島,並最後一次到北京,謁東陵,與門生聚,總之是略顯緊迫,或者竟是康有為夜觀天象時,已有不可泄露之天機了然於胸?

南海康有為還在路上。

倘非尋山問水訪古,其神其思也穿行於時空不能隔絕的學說與思想的山陰道上,康有為又將如何度過餘年?

一九二四年,《南海康先生年譜續編》同璧記:“朝鮮樸君箕陽來書,問中國儒教,先君告以今世所傳禮說,乃漢劉歆之偽,反複論辯,長數千言。”也許,康有為意識到,關於孔學、儒教,其已在《新學偽經考》、《孔子改製考》及諸多論著中,多有言說,因而提綱挈領,宗孔子,分前後,論《春秋》,辯真偽,說《禮運》大同之義,“則今日民主說、社會說,無不範圍其中矣。”又言朱子“知據亂而不知太平大同,非割去中原等於偏安而何?”康有為對朱子遍注諸經,獨不注《春秋》及為劉歆之誤,多有指正。而同時對朱子之“博大精深,講求尊孔”,大為頌揚,稱“誠千年以來未有比也”。並表白心跡,因“朱子之發揚道義,激勵人心,教莫切焉,功莫大焉”,且“尊之甚之”,“故隱忍久之,欲為朱子諱,然無如民主之國既多,社會之說盛行,若不發明孔子大同之道,而徒稱號偏安之朱子,則孔子之教恐亡也”。於是不得不言,不能不言。

這是《康有為全集》、亦康有為一生中最後一篇關乎孔學儒教之作,雖時為朝鮮人複,亦可視之為百代千秋國人作。

夏秋間,康有為率諸外孫去茅山拜墓,跪拜畢,南海告外孫曰:“汝等記住,此乃汝母之母所埋骨地也”。

一九二五年,即民國十四年乙醜,康有為六十八歲。

春三月,康有為偕同璧及外孫去青島看櫻花,鶴子同行。南海與青島的不解之緣,始於光緒二十三年(1897),“德人發炮據膠州”(《康南海自編年譜》)後,為保膠州灣、製德國,力主“膠州不可借德”,於是年十二月初九、十九日之十天中,連遞兩折。康有為第一次去青島,是在一九一七年張勳複辟失敗後,從美國大使館出,離京南下,有詩,開首便是:

海上忽見神仙山,

金碧觀闕絢其間;

曉暾乍上映紫瀾,

樓觀飛驚抗情戀。

結尾為:

且將相宅為卜鄰,

夕陽漸下我歸船;

回望孤嶼繡金銀,

嗚呼感慨渡天人。

就在康有為之目光與青島相交接、觸碰的一瞬間,一座有神仙氣的城和一個先知先覺的老人,所發生的互為感應的震撼,約略言之,便是一種神秘而明晰的信息:這裏的港灣,可停泊載有先知的船,風將送之,浪亦推之;這裏的山水之間,有一塊地,將是你歸去、天遊之地……一九二三年六月,康有為再赴青島,於彙泉灣邊購得舊屋作新居,號為“天遊園”。

櫻花爛漫天遊園,康有為漫步櫻花樹下,卻又想:櫻花雅而淡且素,能稱爛漫乎?又自解:諸花諸色,豔而不爭,東鄰有梅,西鄰有桃,一枝桃紅,蓓蕾初成,含苞欲放,似拒還迎,各有爛漫也,惟紅霞可餐。

鶴子撫櫻花而有所思。

南海執鶴子手道:“國有萬國,地理有別,草木本性皆同。”

鶴子答:“花相似也”。

南海又與同璧言:“櫻花可看可讀。看,可見其色;讀,始近造化。”

“如何讀?”

“一掠而過,謂看;周詳深察,謂讀。”

櫻花花小而繁,花繁而有致,一樹十樹百樹,百花千花萬花,其貌相類,其實花花不一,姿色各具。滿樹搖曳,搖而氣蕩,曳風而出,風逐於香陣中,聞而不止,揉搓分析,若絲若縷。於是人呼之吸之,蕩氣回腸,心為之鮮,神為之活。最不忍,花事既過,落花似雪,鋪於地,著於泥。也有久久飄泊不思歸或不能歸者,似戀舊枝,似覓新樹,似有太息:落花流水最多情……

回別墅小息,鶴子侍茶。

康有為進另室,室中有何旃理像,及生前所畫之牡丹、梅花、菊花圖。焚香,合十,垂首,閉目,一聲嗚咽,兩行清淚……

次日晨起,推窗望海,奔波浪拍而至,濤聲接續有韻。

南海聞波濤而揮毫,得三聯:

化人宿昔作天遊,

想入乾坤到十洲。

飛帆渺渺和雲水,

島嶼青青日落時。

月明穿過櫻花路,

尚想花開感往年。

金秋菊黃蟹肥,康有為於杭州一天園記:“乙醜九月晦,約散原先生賞菊持螯。”

擊鼓中原躍用兵,

悲哉秋氣歎蒼生;

風吹草木聞鶴唳,

酒對酒花看蟹行。

五柳先生空自傳,

三茅道士說歸耕;

拿舟且迎散原老,

相約持螯讓不爭。

又:九月望夕渡西湖,訪散原先生道兄,不遇

白頭小別意如何,

念亂傷離感已多;

空棹酒船人不見,

抱將明月托微波。

又:乙醜十月三日,散原道兄冒雨來,一天園賞菊,飲酒話舊,及晚冒雨歸,不及留。喪夫人及塚嗣師曾,今多年矣,餘哀未已,不作。故有以解之

東籬采菊歇群紛,

冒雨登山來故人;

雞黍銜杯更見子,

風波垂夜阻留賓;

談天且為開懷抱,

度世固宜知鬼神;

七十看花長喜樂,

勿為哀怒品嘻春。

陳散原,陳寶箴之子,為戊戌牽累,父子均被革職圈禁於南昌西山,自署其廬為崝廬,一九○○年陳寶箴幽憂殄瘁,卒於家,陳散原作《崝廬記》,哀怨抱撼,徹人心肺。而《崝廬述哀詩》,則孝心淋漓,纏綿悱惻,傳誦一時於民國詩壇,為之傾倒者中,康有為淚下最多。一為“戊戌當年禁黨人,累君父子歎沉淪”,一為由人母而思及己母心中摧裂,散原之詩,乃滴血而成之文字。於是先說雨中之菊罷,南海忽然興起,吟崝廬述哀詩:

架屋為層樓,可以望西山;

咫尺吾母墓,山勢與回環。

龍鸞自天翔,象豹列班班;

靈氣散光采,機牙森九關。

其上蕭山擊,形勢高且嫻;

雨如戴笠翁,妍睛立妖鬟。

雲霞繚繞之,光翠回麵顏;

父顧而樂此,日夕哦其間。

渺然遺萬物,浩蕩遂不還;

今來倚闌幹,惟有淚點斑。

仆人送來毛巾,二位老人擦淚,相顧點首,何須多言?康有為又吟:

哀哉祭婦時,上吾父母塚;

兒拜攜酒漿,但有血淚滴。

去歲逢寒食,諸孫到丘壟。

父尚健視履,扶攜迭抱擁;

山花為插頭,野徑逐洶洶。

墓門騎石獅,幼者尚捷勇;

吾父睨之笑,謂若小雞竦。

驚飆吹幾何,宿草同蓊茸;

有兒亦贅耳,來去不旋踵。

真是回首似鐵,悲聲如咽。

“散原兄的詩,可以通鬼神,可以訴真宰,而莽蒼排疊之意,荒寒蕭索之境,惟兄寫之逼肖!”

二老舉杯,陳散原一飲而盡,康有為又斟,散原謙然言道:“南海兄風波生平,塊壘列陳,為文為詩,呼之欲出。吾曾有一詩寫嚴複的,其意與兄之天遊大同略似。”

康有為側耳做傾聽狀。

陳散原朗聲而吟:

鋪啜糟數千載,獨醒公起辟鴻濛;

撫摩奇景天初大,照耀微塵日在東。

聊探睡驪向滄海,稍憐高鳥待良弓;

乘槎似羨青牛去,指點虛無意未窮。

“妙哉!‘稍憐高鳥待良弓’,‘指點虛無意未窮’。”南海歎服,散原應之:“老以浮槎者,莫如南海兄也,不朽於世者,大同極樂也。可惜未見全本,隻見甲乙兩部。”

“後文尚有丙部,去級界平民族;丁部,去種界同人類;戊部,去形界保獨立;己部,去家界為天民;庚部,去產界公生業;辛部,去亂界治太平;壬部,去類界愛眾生;癸部,去苦界至極樂。”

“甚願先聞一二為快。”

“人生之苦,女子尤甚,戊部有章講女子最有功於人道者,散原兄或有同感,人類得存,男子之力為大,而人道文明,借女子之功最多。”

“有意思,人皆有母,男人且有婦,婦人苦累之重,失母失婦之後,思之心痛何比!然於人道文明之功,其有勝於男子乎?”

“是也,男子求食,逐獸於山林,女子采集、臠切,先生後熟,又有生火、存火,取水諸務,合土而烤是有陶器,男子日出獵獸,力大心粗且無暇,製器、編織必為女人所創,兄以為如何?”

散原答曰:“妙也!善也!心之粗細,或自天生,器物織服,文明初創。”

“文字創自結繩、刻劃;記數出於手指,漸加千萬,更為乘除,非逐獸轉徙奔行不歇之男子所能,女人創之無疑。”

陳散原:“誠方外之思,又合情合理,南海而外,不作第二人想。”

康有為:

今世界進化,日趨文明,凡吾人類所享受以為安樂利賴,而大別於禽獸及野蠻者,非火化、熟食、調味、和齊之食乎,非範金、合土、編草、削木之器乎,非織麻、蠶絲、文章、五采之服乎,非堂構、樊圃之園庭、宮室乎,非記事、計數之文字、書算乎,其尤為美術令人魂歡魄和者,非音樂、圖畫乎!凡此皆世化至要之需,人道至文之具,而其創始皆自女子為之,此則女子之功德孰有量哉,豈有涯哉!乃不念殊功之尤,徒循強力之軌,大勢長往而不返,美名久假而不歸,是可忍也孰不可忍!(《大同書》上海古籍出版社,2005年12月1版)

陳散原大呼:“快哉!快哉!”稍頓又問:“尚有它乎?”

“要而言之,無邦國,無帝王,無家庭,人人平等,無貴賤之分,無貧富之等,天下為公,是為大同。”

“家亦無存乎?夫婦之道如何?”

康有為答道:

夫夫婦者所以極靜好之歡,得樂耽之實,乃人道之宜也。至於強為隱忍,則其苦難有不可言。太平之世,人皆獨立,即人得自由,人得平等;若強苦難之,損失自由多矣,既不如亂世之俗立夫婦以正父子之親,則何不順乎人情,聽其交歡,任立期限,由其離合;相得者既可續約而永好,異趨者許其別約而改圖,愛慕之私可遂,則歡者益歡,厭惡之意已生,則去者即去。法律所許,道德無譏,人人皆同,日月常見,鄉裏無所用其譏評,公府無所用其論議,報紙無暇以道及,知識不以為笑談。凡人既無隱忍強合之心,即全世界並無離異告絕之事,人人各得所欲,各得所求,各遂所歡,各從所好,此乃真“如鼓瑟琴,和樂且耽”也。或今日雖不續約,而可重訂後期,異時再

為盟約,譬若故友重逢,亦如膠漆,豈若舊俗一有離異,以為覆水難收,即若仇讎相視哉!既得人權自由之義,尤得人道私合之宜,不特無怨女曠夫之歎,更可無淫情奸案之事。(《大同書》同上)

“吾等可待乎?”

“遊於天,望於雲,額手相慶可也”!

飯畢,散原執意夜歸,南海冒雨相送,秋風秋雨湖山朦朧……

一九二五年,《南海康先生年譜續編》中,同璧記康有為自青島“返滬不久,五卅慘案發生”,而攜全家赴杭,“六月轉赴青島避暑,八月初旬,同薇偕子女來青島,家人相聚,娛侍承歡,誠有樂敘天倫之感”。與陳散原賞菊,把酒話舊於杭州,則在是歲之秋。這一年間的頻繁奔走,對南海而言似乎並非同璧所記之避暑,或南海自己所記而持螯、賞菊那樣輕鬆,五卅慘案可以說就發生在康有為愚園路住宅的家門不遠處,捉人、殺人,流血、槍聲以及萬餘人在南京路老閘巡捕房前的呼號,外國人在中國土地上的橫行,豈不是更加迫近、近在眼前的“海水沸騰,耳中夢中,炮聲隆隆”?(《京師強學會序》康有為的內心世界已經預感到了革命風暴的迫近,而革命、大革命,正是力主穩健地改良中國的康有為,認為最可怕者,那是在更加遼闊的國土上的廝殺與流血。於是康有為走避,暫求偏安。翻檢“五卅”以後康有為的信劄,一九二五年六月十日《與吳佩孚書》,其中有“而今北風變幻,滬亂伊始,粵亂如麻,川陝沸騰,坐視中國至危,生民至苦,顛連呻吟之聲騰天遍地”句。同年十二月十一日又有《致吳佩孚電》稱:“南蔣、北馮皆俄將”,南蔣,蔣介石也;北馮,馮玉祥也。康有為認為此二人背後,皆有蘇俄在,“俄人以赤化戕其民數千萬,奪民之產為赤軍所有,飾曰共產,遂欲推行於全球。”“今外蒙庫倫、唐努山、烏梁海與吾粵,已歸俄聯屬矣。”“中俄無界,殆哉其亡!”康有為還提出:“凡中國人惟有結大同盟以反奪產,名曰‘保華拒赤會’。”(引文均見《康有為全集》第十一集)對蘇俄占我國土及赤化、共產之警懼,“流涕以道,泣血而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