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先知的目光,可以透徹將來,可是他卻無法改變他所處的時代及潮流所向,隻能徒歎奈何!倘若置之於曆史長河,那麼一般而言的所謂時代潮流,看似風雲際會,翻江倒海,其實也不過一個瞬間、一片浪花而已。是苦短人生中撲麵而來的某種時尚或時髦的炫耀與喧囂,生命、生存的秘密永遠秘而不宣,推動曆史進程的思想學術思潮之本質隻在浪濤深處。隻有當後來者回首凝視時,才曲折盡見,並得啟迪:有曲而圓,能折而彎,於是曲成萬物。
真正的曆史長河,是彎彎曲曲的啊!
她和我們通常所說的一時風尚,很可能謬不相幹。
我們永遠無法知道,她是如何流過人類出現之前,及出現之後的多少時代的,無聲無息,無影無蹤,原始反終,循環不息……
先知也有茫然無措的時候,康有為還能做些什麼呢?
一九二六年,康有為六十九歲。
上海愚園路住宅乃一西式樓房,亦即號稱遊存廬者,康有為將右首房撥出,名為天遊學院,收徒講學。校舍不大,上下各三楹,上為宿舍,下為講室,東廡辦公,西廡閱報。講室懸有南海自書聯語:
天下為一家,中國為一人;
知周乎萬物,仁育乎群生。
天遊學院右首有一平房,名三本堂,供奉昊天大帝、至聖孔子及南海祖先神位。於朔望日必率其婦子家人焚香叩首,於孔子誕辰率學生拈香致祭。何為三本?南海曰:“人之為人,非天不生,非祖不出,非聖不教,故天為生之本,祖為類之本,聖為教之本,人既受生於天,傳類於祖,受教於聖,豈可忘本!學院以龍澤厚為教務長兼授經學,阮鑒光授日文及倫理學,周頤授詞曲,羅安授英文。學生二十多人,南海謂,“上海各大學動輒千百,我院隻二三十人,不為少也。昔耶蘇門徒隻十二人,其中尚有一叛徒,今其教遍於天下,豈在門生之多乎!”據蔣貴麟回憶,學院課程設置與長興學舍、萬木草堂略同,南海既講天文、天遊,又講學術源流,孔學、諸子無所不包,“康氏時年六十有九,氣壯如少年,每發一問,則滔滔不休。”(任啟聖)
這個為時僅一年的天遊學院的課徒時日,是南海平生講學生涯始於廣州,中在桂林,而結束於上海的第三次。課徒生涯的結束,也意味著一個曾經呼風喚雨,後來日漸陌生的時代的終結。饒有興味的是,假如閉目冥想,一個“環轍大地”的先知的足跡,時曲時折,環繞而行,始於草堂,結於天遊,所謂圓滿,莫非大抵如此?
現載於《康有為全集》第十一集的《諸天講》,又名《諸天書》、《康南海諸天書》,完稿於一九二六年夏日。為《諸天講》作序者為門人伍莊,憶及一九二七年秋在天津與梁啟超、徐勤(君勉)商刊先師遺著,二位南海門下高足,對《諸天講》各有高論。
任公曰:《諸天書》多科學家言,而不盡為科學家言;莊子《逍遙遊》不言科學,《諸天書》兼言科學,後人或不以《逍遙遊》視之,而議先師科學之言為未完也。君勉曰:是何害!先師神遊諸天,偶然遊戲,草成是書,必執科學拘之,毋乃小乎予深韙君勉之言。然予奔走去國,亦未暇校刊也。今得以修書而感傷,倘再緩刊,能保不散失乎國亂文喪,人心無所依,悍者縱欲,而為大獸大禽,弱者憂思,魂惘惘焉。先師之講諸天,為除人間患苦,發周子“務大”之義,泰其心也,予之真樂也,不能執科學議之也。今之科學,再過千萬年後,其幼稚必極可哂,倘執之以為實在,與哥白尼前信日行天上地不動何異哉宇宙之大,離奇奧妙,斷非現在區區科學所能盡也,豈可以是議《諸天書》己巳冬,門人伍莊謹序於美國金門之博浪樓。
任公以莊周《逍遙遊》類比,而言科學,而很少發議論的徐勤卻言出驚人:“是何害!先師神遊諸天,偶然遊戲,草成是書”,“必執科學拘之,毋乃小乎”?以知為天人,乃有樂,惟天地陰陽流變不朽,惟“陰陽合德,而剛柔有體”。如是觀之,一時一世之科學技術,小焉哉!而“偶然遊戲”,大焉哉!
《諸天講·自序》,這是康有為晚年完稿,今傳承於世,百讀而不忍釋卷的最後一篇美文。
自序
吾人生而終身居之、踐之、立之者,豈非地耶!豈可終身不知地所自耶!地者何耶乃日所生,而與水、金、火、木、土、天王、海王同繞日之遊星也。吾人在吾地,昔昔矯首引鏡仰望土、木、火諸星,非光華炯炯、行於天上耶若夫或昏見啟明,熠耀宵行於天上,尤人人舉目所共睹。然自金、水、火、木、土諸星中夜望吾地,其光華爛爛,運行於天上,亦一星也。夫星必在天上者也,吾人既生於星中,即生於天上。然則吾地上人皆天上人也,吾人真天上人也。人不知天,故不自知為天人。故人人皆當知天,然後能為天人;人人皆當知地為天上一星,然後知吾為天上人。莊子曰:人之生也,與憂俱來。吾則以為,人之生也,與樂俱來。生而為天人,諸天之物鹹備於我,天下之樂,孰大於是!
自至愚者不知天,隻知有家庭,則可謂為家人;或隻知有裏閭族黨而不知天,則可謂為鄉人;進而知有郡邑而不知天,則可謂為邑人;又進而知有國土而不知天,則可謂為國人。近者大地交通,能遊寰球者,數五洲如家珍而不知天,則可謂為地人。蔽於一家者,其知識、神思、行動,以一家之法則為憂樂,若灶下婢然,終身蓬首垢麵於灶下,一食為飽,快然自足,餘皆憂苦,為地最隘最小,則最苦矣。蔽於一鄉一邑者,其知識、神思、行動以一鄉一邑之風俗為憂樂,多穀翁之十斛麥,乘障吏之自尊,其為地亦最隘小,而苦亦甚矣。蔽於一國者,其神思、知識、行動,以一國之政教為憂樂,或以舞刀筆效官職,或以能殺人稱功名,或以文學登高科至高位,或以生帝王家為親貴、為王、為帝,上有數千年之教俗,下有萬數千裏之政例,自貴而相賤,自是而相非,以多為證,以同為正,用以相形而相逼、相傾、相織也,其為地亦隘小矣,其為人亦苦而不樂矣。夫大地棣通,遊學諸國,足遍五洲,全球百國之政藝俗日輸於腦中、耳目中,其神思、知識、行動以歐、美為進退,或更兼搜埃及、印度、波斯、阿拉伯各哲學與其舊政舊俗,為得失比較而進退焉;斯為地人,其庶幾至矣乎,其亦樂矣乎。然彼歐、美之論說、風俗,溺於一偏,易有流弊,其更起互落,驟興乍廢,不可據依者皆是也。當時則榮,沒則已焉,奚足樂哉其去至人也,抑何遠矣!
然則,欲至人道之極樂,其為天人乎莊子曰:人之生也,與憂俱來。況其壽至短,其知有涯。以至短之壽,有限之知,窮愁苦悲,日夕之勞困不釋。或苦寒饑,家累國爭,憧憧爾思,雷風水火,震撼駭疑。或日月遇食,彗星流飛,火山噴火,地裂海嘯,洪水泛濫,神鬼精魅,幻詭離奇,不辨其物質,不得其是非,哀恐畏懾,憂患傷之,痛心莫解,驚魂若癡,此亦人間世之最可憫悲者也。且愛惡相攻而吉凶生,情偽相感而利害生,惟天生人有欲,不能無求,求之不給,不能無爭,爭則不能無亂,一戰之慘,死人百萬,生存競爭,弱肉強食。故諸教主哀而拯救之,矯托上天,神道設教,怵以末日地獄,引以極樂天國,導以六道輪回,誘以淨土天堂,皆以撫慰眾生之心,振拔群萌之魂。顯密並用,權實雙行,皆所以去其煩惱,除其苦患,以至極樂而已。然裹飯以待餓夫,施藥以救病者,終未得當焉。以諸教主未知吾地為天上之星,吾人為天上之人,則所發之藥,未必對症也。
康有為生於繞日之地星,赤道之北,亞洲之東,崑西南,中華之國土,發現海王星之歲以生。二十八歲時,居吾粵西樵山北銀河之澹如樓,因讀《曆象考成》,而昔昔觀天文焉。因得遠鏡,見火星之火山冰海,而悟他星之有人物焉。因推諸天之無量,即亦有無量之人物、政教、風俗、禮樂、文章焉。乃作《諸天書》,於今四十二年矣。曆劫無恙,日為天遊,吾身在此地星之人間,吾心遊諸天之無量,陶陶然,浩浩然。俯視吾地星也,不及滄海之一滴也;俯視此人間世也,何止南柯之蟻國也。吾國自唐虞之世,羲和曆象,日月星辰,授時成歲,立閏正朔,其在三代。巫鹹、甘石測天,其略存於《史記·天官書》。其後渾、蓋、宣夜三說並馳,平、昕、安、穹四天騰沸。然古無精器,漢張衡地動儀,今存型於日本;元郭守敬渾天儀,吾摩娑於德國,今歸於京師觀象台;然在今日,皆廢而無用矣。中國天文書以《隋誌》為詳,隋時尚以星隻一千五百六十;若張衡謂微星一萬一千五百五十,則《隋誌》言衡圖堙滅,星名不存。歐土古先謂日為神,所乘火輪車,每日過天空。希臘之安邦瑞美,謂天空運行皆繞極星,地浮天心,如平滑之圓而深無底。達名拉斯拉隻言地自為球,繞天心山之點,如宇宙火,似繩端之小石,其說盛行至第四紀乃滅。然日實如宇宙火,不謬也,但彼未識即為日耳。亞裏斯加斯謂月大於地,則大謬矣。自哥白尼出,乃知地之繞日;奈端乃發重力之吸拒,天文乃有所人。今測銀河之星已二萬萬,況銀河僅得渦雲天十六萬之一乎其他占驗,尤巨謬不足辨。
《詩》曰:克廣德心。周子曰:見其大則心泰。吾之談天也,欲為吾同胞天人發聾振聵,俾人人自知為天上人,知諸天之無量,人可乘為以太而天遊,則天人之電道,與天上之極樂,自有在矣。夫談天豈有盡乎故久而未布,丙寅講學於天遊學院,諸門人鹹請刻布此書,以便學者。雖慚簡陋,亦足為見大心泰之助,以除人間之苦,則所獲多矣。春編校於西湖一天園開天天室,夏日避暑焦山大觀台聽濤書屋,日俯長江聽奔濤,校成序之。天遊化人康有為。
徐剛言其為美文者,其文辭、章句,切實而駘蕩,勁直而峭刻,簡明而賅洽,素雅而瑰偉也。字裏行間,元氣淋漓,“吾身在地星人之間,吾心遊諸天之無量”,於浩浩然、陶陶然之無量諸天中,能生存,得生機,去苦愁,求歡樂,渺小之極而又幸運之極!並指出,“他星有人物焉”,“因推諸天之無量,即亦有無量之人物。”人知為天人者有幾?人知敬蒼天者有幾?徐剛又不能不言之曰:康有為此文,不獨美文也,且是近代中國人類回歸大自然之第一宣言。
《諸天講》,由門人無錫唐修作跋,唐修跋文中,有南海率天遊學院諸生,觀天望遠之憶,淒美而動情:
嚐憶歲某夕,先生召天遊學院諸生,集於所居天遊堂庭階之西偏,時夜將半,涼風颯灑,纖雲四卷,天宇澄澈,須臾皓月東升,清光流輝,園中四顧寂靜,林木疏影瀉地。先生曰:美哉斯境,可矣!乃出遠鏡,相率矯首引望,仰窺雲漢,星月燦燦,光芒曄,咫尺相距,不禁目炫神往也。先生複進左右,莞爾而言曰:“人生天地間,智愚賢不肖雖各有其差,而終身役役,內搖其心,外鑠其精,憂樂相尋。小者則憂其身,憂其家,大者則憂其國、以及天下,常苦憂多而樂少。然見大則心泰。吾誠能心遊物表,乘雲氣而駕飛龍,逍遙乎諸天之上,翱翔乎寥廓之間,則將反視吾身、吾家、吾國、吾大地,是不啻泰山之與蚊虻也,奚足以攖吾心哉!況諸天曆劫,數且無窮,又何有於區區吾人哉!”嗚呼!昔者莊子嚐言與天為徒,夫下處濁世,塵垢芴芒,悲憫無極,人也而托諸天。世之讀是書者,能善自取先生之意,斯可焉已。
一九二六年暮春,劉海粟陪徐誌摩到杭州西湖一天園,拜訪康有為。在《齊魯談藝錄》中,海粟有詳盡而生動的記述:
這一天,誌摩穿著藍色長衫,頭發蓬鬆,迎著徐來的湖風,意態飄逸。康老提著竹杖,含笑相迎。我們乘著小船,泛過碧波,來到湖心小島小瀛洲上。康先生講到唐宋兩代詩人吟詠西湖的佳作,讀書之多,記憶力之強,為我們年輕人所不及。
誌摩走在草地上,清臒的臉上現出孩子般的純真,隻要看到好的花草,他便笑著用左腳腳尖落地,全身重量集中在右腳腳跟上,猛的一旋,矯健地轉過身去看花了。五年之後他在山東飛機失事遇難,胡適頓足哀歎說:“他走路都不著實,喜歡旋轉,像一隻想飛的鳥兒,果然飛去了,沒得到好死,唉!”這不是迷信,隻足以說明誌摩這個習慣動作給朋友們印象之深。
我們坐在紫藤蔭涼之下喝茶。
“你們看!這個窗花多有畫意,外國人就刻不出來!”康老指著磚雕的奔鹿和鵲雀說。
“啊!兩扇窗子並列,敢把鹿和鵲雀刻得一般大,這位匠師不凡!”誌摩呷著龍井,然後提起宜興壺給康老斟上一杯。
“海粟,這才是氣韻生動!”康先生眯著眼睛,凝視著磚雕。
“東方的民間藝術是偉大的!要是泰戈爾詩翁看到,一定要詩興大發了。”誌摩搔搔被春風揚起的頭發說。
“的確,詩人是沒有寫過磚雕窗花的!”康老不無感慨地說。
“您是詩人,誌摩也是詩人,何妨現在就寫呢?”我在一旁湊興。
“我的詩不好,雖然高古,有點學識,但靈動之氣少。老了!”
“老先生對泰戈爾有什麼高見?”誌摩便把話題岔開,轉向老人請教。
“此老襟懷衝淡,有我中國古陶淵明,孟浩然之風。他伸張人道,歌頌和平、大海、母愛與印度山川風物,這同晉唐田園詩人又大不相同。泰詩翁精研佛典,對瑜珈各派哲理,均能貫通,是以哲學力作《生之現實》獲諾貝爾獎金。詩翁以此款擴充印度國際大學,不謀私利,國人欽敬。予曾參觀該校。在印度看過泰翁詩劇,雖語文不通,但知其大略,有返樸歸真之意,學理深邃。此老還能度曲,多達千餘闋,舉世無匹。生於殖民地,熟知西方文明史籍而努力保存本族人麵目,發而為詩,震驚全球者,一人而已。誌摩作詩,情思飄逸,詞彩斐然,唯沉厚不足,他年能將泰翁諸作譯述以贈國人,吾寄以厚望。研究一詩人,不可囿於其詩,詩內詩外同時求之,不致盲人捫象,誌摩勉之,勉之!”
誌摩斂眉傾聽,十分恭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