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未濟——櫻花明月天遊(3 / 3)

後來,我們又談到國外華僑的情形,康老說:“華工在國外,困頓不堪,恨吾國積弱過久,父老兄弟遠流異邦,為人魚肉,發跡者十無一二。在美國有僑胞開設大酒肆,索吾聯語,吾漫筆書古人語以應命:‘休看眼前生意滿,須憐世上苦人多。’吾不願其享大富而忘骨肉耳。惜乎鬼魅橫行,變法不成,若無那拉氏,或能吐氣揚眉。”

老人念念不忘的,仍是他的變法。

臨別,老人站在陽光中,很動情地囑咐誌摩:“世界各國,唯國人最重人道。吾觀美國、瑞士工匠,為工業家盤剝,衣食不周,天災病疫一至,則輾轉溝壑,慘不忍睹,中宵殞涕,不能自已。吾與爾輩生於神州,有幸之至,當於學術上有大樹建大發明,勿負此生!”

誌摩深深地鞠躬。

別一天園,回旅舍,徐誌摩對劉海粟說:“從前,我把老先生看成活古董,可敬而不可親,誰知他連《新青年》等激進刊物也看,手不釋卷,正在吃飯,講到一事想不起來,放下碗就去翻書,令我慚愧,我是太懶散了。因為長期隨任公先生受業,按舊例,我不過徒孫輩,老先生這樣懇切相見,我是沒齒難忘!”(《齊魯談藝錄》)

徐誌摩前腳剛走,胡適又到上海,“很想一見康先生”,劉海粟先征得南海同意,陪同而去。南海宴請,海粟作陪。《齊魯談藝錄》中,記康有為與胡適談話如下:

“你是胡適先生嗎”老先生把他迎進客廳。

“不敢。久仰久仰!”適之很恭謙。

“你久享大名,對青年後學要負責任哪!”賓主落座,老人請我們喝龍井名茶。

“適之是晚輩,學識淺陋,老先生要多多指教!”胡適說得很真誠,並非客套。

“你對打倒孔家店很起勁,這家店很難打倒啊,哈哈哈哈!”老人笑得很豪放。

“那都是陳仲甫(陳獨秀)先生鬧出來的。”胡適兩腮微紅。

老先生指指胡適的眼鏡,開了個玩笑:“視思明,耳思聰。你是個絕頂聰明的人,做過的事要勇於承認,我非常喜愛跟我辯論的青年。”康先生把話題轉到近代中國哲學方麵,直到終席,不再談孔子。

“胡先生!你很勤奮,有才,肯做學問,雖未達深厚淵博的境界,也是個難得的人才,有見解。歡迎你常來談談!”這是康老送胡適出客廳時講的一段話。

在歸途中,我問胡適:“你對康先生印象如何?”

“‘出言驚四座,胸中壘塊高。’此老博學,平生少見。”

“你認為他對你印象如何?”

“你看呢”胡適反問我。

幾月之後我去聽康老講學,談到胡適,他說:“他成名早,不浮躁,能做成大學問。缺點是表裏不一,做過的事賴到陳某某一人身上。但總而言之,還是大才。你請他再來,我們吃點酒,再談談。”

胡適回京後致信劉海粟,“一再要我向康老致意。”(劉海粟)

胡適拜訪康有為,並獲南海宴請,席間又被南海告知孔家店“這家店很難打倒啊”,而胡適又往陳獨秀身上一推了之,席間氣氛融洽,胡適且被南海視為“難得的人才”,以及胡適對康有為“此老博學,平生少見”之論等等,一時傳遍海上,乃至京城,有報人謂:“時下之新進激烈者,與康南海隔空作筆戰,仗人多勢眾似占上風。但,倘若一睹南海其人、一聽其言,則無不折服。”更有傳言稱,某日,陳獨秀見到胡適,省去了寒暄,問:“這孔家店,是我一人可打倒的嗎?”有責備意。

胡適腦筋急轉彎,回答甚妙:“加上鄙人恐也打不倒。”

“你先已被康南海打倒了,一見而倒。”

胡適哈哈大笑:“還是有勞仲甫兄,獨打可也。”

陳獨秀倒也不惱:“走,喝酒去……”

舊時傳聞,如此等等,無可考。

《齊魯談藝錄》中,劉海粟有一段回憶,是康有為暮年時,麵對一個晚輩的內心剖白。

有一天,康先生興致特別好。我問他一些清末掌故,頓時內心的憤懣使他兩腮微紅,目光如電。他徘徊片刻,突然兀立在窗前,不無沉痛地說:“現在的後輩都視我為保皇黨,不知我處於斯時斯地,有難言之痛。清末,國運垂危,列強虎視眈耽,那拉氏等不以國事為重,結黨營私,吏治不修,彼等欲廢皇上,吾之所以保皇者,誌在變法,乃與那拉氏之流對立而言。法不變,國土陸沉,我乃奔走呼號,不遺餘力,世人多以成敗論人,吾何言哉?遍覽經籍,中國向無宗教,佛教來自印度,耶教來自歐洲,伊斯蘭教來自麥加,均非吾土所出。儒教

乃教化方式,並非宗教,所言者為政治及處世律己之理想,無佛耶等教參拜儀式。道教淺薄,愚弄愚夫愚婦,與老莊無涉,李淵父子標榜,亦借此維係人心,而收效甚微。餘曩昔大聲疾呼,君主立憲,旨在憲政,君主不過維係人心之一大主教,供人頂禮而已。若憲政雷厲風行,清末國事雖千瘡百孔積重難返,然未嚐不可為也!”

劉海粟最想求教的,亦為本書之最後一則故事:小狐過河。

康有為憤激之情稍退,正襟危坐問:“讀過莊周的《秋水》嗎?”

劉海粟:“讀過。秋水時至,百川灌河,涇流之大,兩涘渚崖之間,不辨牛馬。”

康有為:“是時也,有一河奔流,水麵遙闊,彼岸隱約,雖虎豹亦不能一躍而過,惟群魚遊蕩,魚之樂也。岸畔有二狐,一老一小,徘徊不去。老狐告小狐:‘魚,水中之物,見水而嬉,可相忘於江湖。惟陸上之物要過河,急切而有凶,欲速則不達。需識水性,知水之深淺,浪之急緩,河之闊狹,方可過而渡之。’小狐:‘吾等不識水性,奈何!’老狐告之:‘有二策,一是繞而行之,二是俟天寒結冰,且要聽冰下是否有流水聲。’小狐問:‘何故聞聲?’老狐又告之:‘水聲可聞,薄冰也,薄冰不履;水聲不聞,厚冰也,厚冰可踐,知之乎?’小狐:‘繞而行之,需繞多遠?或待堅冰,需待多久?’言畢,直河而去,幾經掙紮,尾濕而沉,顛亡也!”

劉海粟似有所悟,笑。

康有為:“《史記·春申君列傳》記春申君上書說秦昭王,《詩曰》:‘靡不有初,鮮克有終’。《易》曰‘狐涉水,濡其尾’。此言始之易,終之難也。”

劉海粟:“小狐不渡而亡,此終之難也,若老狐可渡,既達彼岸,又如何?”

康有為:“小狐尾濕而沉,為夭折;老狐,或曲而繞道,或踏冰而過,為未濟。《易》終卦六十四為‘《未濟》:亨。小狐汔濟,濡其尾,無攸利’。未濟,事未成而亨,亨則通,通則變,通變或變通也,‘曲成萬物而不遺’,終卦《未濟》,未濟而亨,原始反終也。”

劉海粟:“繞行而得曲成,候冰以待時機,妙!妙!”

康有為長歎一聲:“吾中國也,萬裏之大國。有數千年之文明禮俗,有無量數之聖賢豪傑,以為國魂,莫堅莫強焉,豈可以旦夕掃除之哉?”

是年夏,康有為遊廬山。先到廬山下之星子縣城,縣城背靠廬山五老峰,而望彭蠡湖,峰岩秀立,煙波相擁。其時縣政府前有城堡,傳是三國周瑜點將台。是夜,時任星子縣長劉太希設宴,飲江西四特酒,又出紙墨,南海“酒酣耳熱,不假思索”,作詩一首:

麗譙樓觀亦雄哉,

傳是周瑜舊將台;

鹿洞濂溪有舊愛,

玻欞粉壁認重來;

聞琴俯仰人間感,

把酒沉吟桑下回;

管領湖山皆第一,

好招五老共銜杯。

次日晨起,康有為遊山南,“策杖登臨,尚稱矯健”,棲賢寺,南海三十年舊遊之地,當年題詩尚存。依寺僧請,南海又在前詩之尾題雲:“卅年又複到棲賢,壞殿頹坦隻黯然;惟有玉淵橋下水,雷音依舊震諸天。”並注:“丙寅七月,重遊廬阜,續卅年前舊作,老夫將七十矣,題記以待後遊。”再去白鹿洞書院,朱熹講學之所。苔蘚叢生,石凳依舊,不知諸生何往;山花含幽,清風來問,可是南海光臨?書院有朱子木刻一聯:

鹿豕與遊,物我相忘之境;

泉峰交映,知仁獨得之天。

康有為注目許久,流連不去,告隨行一眾曰:“白鹿洞書院創自唐代,實為環球最古之大學,荒蕪若此,竊為中國恥之!”(1971年5月《暢流》43卷7期)

未幾返滬,旋又北上,時在農曆八月。到京後住文園,即其婿羅文仲家。梁啟超、張伯楨等在京萬木草堂諸子,聯翩而至,執手相扶,噓勞問苦,並連日歡宴。南海有記:“丙寅八月十二夕,萬木草堂同學諸子二十餘人久別後,於京師公宴。明月照席,把酒歡然。子幹賦詩,南海賦答示諸子:

草堂萬木久蕭蕭,

吾道何之離索遙;

舊學新知窮兀兀,

樂天知命自囂囂;

銀河霧散星辰夜,

綠酒人懷今古潮;

素月明明光可掇,

超觀各自上青霄。

又與恒鈞相約,往謁清東陵,到東陵進龍門口,但見林木多被盜伐,惟陵墓周邊鬆柏猶存。康有為閉目沉思,獨自徘徊,從守陵人處索得大僅盈尺宣紙一張,幸有筆墨,康有為握筆疾書七絕一首:

鳳閣龍樓水彙來,

二陵鬱鬱氣佳哉;

滿山鬆柏叢萬綠,

嗟爾王孫且勿哀。

又要去菜市口憑吊六烈士,子女門人屢勸不從,遂往。至鶴年堂藥店門前便道,左右顧盼歎道:“此即當年刑場也。”語音未落,潸然淚下……

又去南海會館……

又去當年康梁召集各省舉人千餘人之鬆筠庵,宣武門外達智橋……(《文史資料選編》第24輯,北京出版社,1985年9月版)

九月十六日歸滬,風塵未脫,又為天遊學院諸子講學。同璧在《南海康先生年譜續編》中並記:“先君歸滬後,曾與張篁溪(即張伯楨)一書,中有成住聚散,人天之常,無可為言雲雲,蓋預知死期將至矣。”

一九二七年,農曆二月五日,康有為七十壽辰。

溥儀以“嶽峙淵清”四字匾額、玉如意一柄賀壽。康有為具“謝恩折”,一千一百八十一字。在滬同門並作詩會,孫洪伊征文祝壽。門生弟子及子女同薇、同璧等鹹到上海祝嘏。梁啟超抱病為南海書壽聯及祝壽文《南海先生七十壽言》,共十六幅壽屏,以白玉版宣紙,朱絲錦緞精裱,寄往上海之前,北平《晨報副刊》聞訊趕至,影印發表,時稱書文雙絕。任公壽聯為:

述先聖之玄意,整百家之不齊,入此歲來,已七十矣;

奉觴豆於國叟,致歡忻於春酒,親受業者,蓋三千焉。

南海先生七十壽言

歲丁卯二月五日實我本師南海康先生七十生日,上距廣州長興裏萬木草堂設教伊始三十有七年矣。同學著籍者遍天下,鹹思所以為先生壽,其最初受業於門者及遊宦於京邑者若而人則胥謀命啟超為之辭。啟超竊惟先生思以道援天下溺,惻惻焉數十年如一日,顧竟不得所藉手至於今。而世變愈棘,夷狄禽獸,交於中國,四民慘悴顛沛,不可終日。先生蓋衋然憂傷,其不能一日展眉以為歡也。雖然,先生有天遊焉,終日行不離輜重,而神明乃棲息乎方之外。以故一生所曆勞苦患難,非恒人所堪,而常能無入而不自得。古之真人,蓋有入水不濡,入火不熱,壽不知其幾,而顏色常如嬰兒者。孔子有言:“智者樂,仁者壽。”先生惟仁也故有終身之憂,惟智也故不改其樂,仁且智故樂而壽,正惟弟子不能及也。先生之功在國家,與其學術之開拓千古,若悉說之將累萬言不能盡。吾儕今日求所以樂先生者,請語草堂之樂以為樂可乎

吾儕之初侍先生於長興也,徒侶不滿二十人,齒率在十五六乃至十八九之間,其弱冠以上者裁二三人耳,皆天真爛漫,而誌氣踸踔向上,相愛若昆弟,而先生視之猶子。堂中有書藏,先生自出其累代藏書置焉;有樂器庫,先生督製琴竽幹戚之屬略備。先生每逾午則升坐講古今學術源流,每講輒曆二三小時,講者忘倦,聽者亦忘倦。每聽一度,則各各歡喜踴躍,自以為有所創獲,退省則醰醰然有味曆久而彌永也。向晦則燕見,率三四人入室旅謁,亦時有獨造者。先生始則答問,繼則廣譚,因甲起乙,往往遂及道術。至廣大至精微處,吾儕始學耳,能質疑獻難者蓋鮮有之,則先生大樂益縱,而所以誨之者益豐。每月夜吾儕則從遊焉。粵秀山之麓,吾儕舞雩也,與先生或相期或不相期。然而春秋佳日,三五之夕,學海堂、菊坡精舍、紅棉草堂、鎮海樓一帶,其無萬木草堂師弟蹤跡者蓋寡。每遊率以論文始,既乃雜遝泛濫於宇宙萬有,芒乎沕乎,不知所終極。先生在則拱默以聽,不在則主客論難鋒起,聲往往振林木;或聯臂高歌,驚樹中棲鴉拍拍起。於戲!學於萬木,蓋五日不樂,而此樂最殊勝矣。先生著《新學偽經考》方成,吾儕分任校讎;其著《孔子改製考》及《春秋董氏學》,則發凡起例詔吾儕分纂焉。吾儕坐是獲所啟發,各斐然有述作之誌。其著《大同書》,覃思獨造,莫能讚一辭;然每發一義,未嚐不擇其可語者相與商榷,陳禮去〈吉〉、曹著緯〈偉〉其最有異聞者也。抑先生雖以樂學教吾儕乎,然每語及國事杌隉,民生憔悴,外侮憑陵,輒慷慨欷歔,或至流涕。吾儕受其教則振蕩怵惕,懍然於匹夫之責而不敢自放棄自暇逸。每出則舉所聞以語親戚朋舊,強聒而不舍,流俗駭怪指目之,諡曰“康黨”,吾儕亦居之不疑也。

自長興以後,而鄺家祠,而府學宮,從遊者歲增,動至數百千人。雖得朋日豐,而親炙之時日不能遍給,樂稍替矣。既而公車上書、強學會、戊戌政變以迄今日,忽忽三十年,先生轉徙海外之日強半,吾儕相從於患難中,其間零落凋謝,不一二數。今先生七十,吾儕亦皆垂垂老矣。各牽於人事,或經數歲不得合並;然每一侍坐,則先生譚興之豪,與撫愛之切摯,壹不減長興時。吾儕深慶事先生之日方長,而所以鼓舞之使靖獻於天下國家者,正未有艾也。

今國事誠有大不忍言者存,然剝極之後,會有其期。戊戌以後之新中國,惟先生實手辟之。今之少年,或能譏彈先生;然而導河積石,則孰非聞先生之風而興者事苟有濟,成之何必在我!先生其亦或可稍紓悲憫,雍容扶杖,以待一陽之至也。

啟超等或於役京國,或息影家園,或棲遲海外,不能一一摳衣趨祝。惟往往風晨雨夕相促膝話疇昔少年同學事,則心魂溫黁而神誌飛揚,謂為有生第一至樂,而知先生亦必有以樂乎此也。乃以所以樂先生者為先生壽,而屬親炙於側者致辭焉。先生其將莞爾而笑曰:“吾黨之小子狂簡猶昔也。”

有論者稱:如斯文章,惟有康梁。

錢基博於《現代中國文學史》(上海世界書局,1933年版)中稱:“論今文學之流別,有開通俗之文言者,曰康有為,曰梁啟超;有創邏輯之古文者,曰嚴複、章士釗;有倡白話之詩文者,曰胡適。五人之中康有為輩行最先,名亦極高,三十年來國內政治學術之劇變,罔不以有為為前軀,而文章之革新,亦自有為啟其機栝焉。”善哉斯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