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站在母校的對麵,一幢新的教學樓裏被置換了麵孔,教室裏隱約有老師講課的聲音傳出,那帶有鄉音的普通話,字字句句都在給新一代的學弟學妹們講述考上大學便是天堂。一個人的命運從此改變使母校更為輝煌。母校的某一間房子的牆壁上,醒目地刻寫著一串串值得驕傲的數字,還有畢業後有成就的學生名字,某年某月幾年級幾班的同學考上了清華、北大,某同學是局長、縣長、市長——這些驕傲給今天在座的以及後來的同學樹立了目標,從一個農民的兒女和一個學生娃娃過渡到比較“體麵”的人,這種力度開啟著所有和我一樣的鄉下人的心扉。父母們,子女們,一代一代抱以希望。我無語,突然覺得在母校麵前竟然是那樣的薄弱,每個出生於六十年代的人,都會有這種茫然。我等人的思緒與夢囈到如今重疊的開始麻木與疲倦,每天的電話、信息、文件、彙報、酒桌,還有煙霧籠罩的會場,來來往往的喜事、結婚、暖窯、做滿月、生老病死、歡天喜地與痛苦悲傷把我們趕往繁忙、蕪雜的生活中,若幹年後,當我站在母校麵前,新一代的麵孔、背影讓我懷著複雜的感慨,他們會不會平衡故鄉和異鄉之間的衝突?他們將來會不會把記憶與現實日益微妙的關係梳理清楚?從他們鮮亮自信的眼神裏,我讀出什麼有關童心的奇跡嗎?

在這被叫做搖籃的校園裏,我們這一代人,在“又紅又專”的大背景下,始終有著勞動人民的本色——吃苦,被稱為好學生的就意味著能改變命運。做好人好事的同學比比皆是。把那些早一天戴上紅領巾的同學看作是楷模,那份成就感獲得老師與家長們的讚譽。我們在露天地裏排隊打飯,十幾個被稱作“老盆”的瓷器一字溜排列開來,無論刮風下雨,“老盆”裏的飯菜總是一成不變地被我們吃掉,一群饑不擇食的孩子,一個時代的困難,一所學校無能為力的蒼白,同學們大都省吃儉用,即使有一日能吃上白麵蒸饃,炒菜裏夾帶有豬肉的腥味,也無法消除我們的迷亂與抑鬱。這種日子一年四季來得太少太少了。

時間是最有力的說服。我站在母校麵前是2008年的一個夏天,校園裏隻有幾排已經改頭換麵的窯洞讓我觸摸過去的痕跡,新的教學樓寬敞明亮的教室、實驗室、微機室、活動室、圖書室簡直就像一個現代化城市裏的學校,我特別留意的是學生的食堂,從裏到外看不出我們以前的任何背景,同學們吃飯是刷卡記賬,吃多吃少任由自己選擇,這裏看不到有任何粗俗的吃相,或狼吞虎咽哪怕是剩飯剩菜一掃而光讓人感到我們那時的貧寒。恰巧,幾大籠雪白的饅頭蒸出,熱氣騰騰,麥香味溢出,我內心重新獲得欣喜和歡樂,因為還沒有走出母校這麼多年可能被物質生活同化而有一絲慰藉,我就這麼抽身出來,一個人站在母校麵前並不難堪。

我知道,每一所學校都是大師、學者、君子、精英的搖籃,過去是,將來也是,盡管時間的推移社會的大背景不斷變化,然而,我們畢竟生活在肉食飽滿的年代,我羨慕如今在教室裏的同學們,在他們的體內,不要有痛苦。他說不清有一日他們和我這樣,站在母校麵前,說不清從何時起,踩過往事的階梯一直走,無論置身何地,夢想與目標之間的差距越來越小……

2008年秋

我站在城市的那一刻

誰也沒有注意,我還活著。

有一天風沙從一個叫毛烏素沙漠的地方跑過來,我們的城市便天昏地暗起來,樓房看不見樓房,大街小巷被一陣陣踩踏的聲音抖亂,剛才還掛滿笑容的人們,慌忙用手遮擋著眼臉四處奔跑,汽車打開了眼睛搜尋著平日裏熟透了的路麵,水泥地鐵欄杆白色的瓷磚無窮無盡。其實這時候人與汽車,麻雀與螞蟻,鴿子與兔子,狗與貓,羊與豬,驢和牛都失去了目標。陝北的黃土慢慢飛起落下,幾棵歪了脖子的毛柳樹正擦試著眼睛,再看,整個土地上什麼也沒有了。

我在這場無休止的風暴中被埋沒了。我在沙塵下麵聽著土地上所有驚亂的聲音。沒有任何人或任何動物(其實陝北已經沒有動物而言)知道我已經埋在土地下,這個世界上多一個或少一個人或動物都不是稀奇的事,甚至某一個種類永遠消失沒多少人遺憾和後悔。平日裏我們這座城市人來人往,車水馬龍,到處鶯歌燕舞,誰也沒有去想那個叫毛烏素沙漠的地方會跑過來這樣凶猛的沙塵。這突如其來的變化使我們這座城市亂了陣腳,本來說好的這一天我們幾個男男女女相聚在一個野味餐館去品嚐山裏跑的地上爬的還有水裏長的各類野味。城市裏上班下班的人群似乎都在匆匆忙忙奔波著生計,偶爾有幾個無聊的沒事瞎吹亂擂喝茶打牌抬杠喝酒。本來我好好在農村的一個僻靜小院落裏出生、生長,後來下地幹苦力是把好手。偏偏這時候土地和人開始陌生起來,人與天鬥與地鬥,地被征服,天被鬥垮了,我們人類創造了史無前例的奇跡,然後便是天地合起來對付人類,旱災、洪災、雹災、風災、火災、病災不斷地落下把人們壓得喘不過氣來。人們便開始抱怨上蒼如此無情,豈不知,上蒼正在詛咒人類的破壞。對於這所有所有的一切,我一個鄉下的孩子什麼也不懂,我拋棄土地跑進城市裏來是因為當一個種田好手沒了路,一年四季風風雨雨日曬霜打眼巴巴地沒了收成,沒有多少麻雀、兔子、山雞來到田裏覓食,它們拚命地和種田人爭搶,可它們吃飽了沒有一個像樣的巢。隻要有寒冷的冬季,呼號的北風,它們單薄的羽毛在漫無遍野的山梁上無法跳過這個坎。它們不停地鳴叫不停地變成一粒塵土,老鼠嬉戲著跳舞著,有經驗的大老鼠說這世界上競爭者越來越少了,隻有人類是天敵。老鼠知道陝北黃土地上空早就沒了鷹,鷹飛走的時候人類根本不知道,隻有老鼠知道。狐狸曾經是黃土山裏的老大哥,它拖著又粗又壯的尾巴在山裏四處遊蕩,它不懼怕什麼危險,因為它聰明的腦袋與機靈的眼睛對世界觀察與思考的非常透頂,它竟然在光天化日之下把村莊裏的下蛋母雞拖走,一隻隻又肥又大的母雞足夠它飽餐終日,它不屑一顧地看都不看一眼老鼠,即使老鼠偶爾在它腳下走過,狐狸隻是生氣懶得動手動嘴,可老鼠嚇得四肢發軟早就抖嗦成一團,老鼠說狐大哥其實咱是一樣的可憐,狐狸聽了不以為然,老鼠繼續說你是賊我也是賊,隻不過分為大與小的賊了,我們去偷雞偷糧食的時候同樣提心吊膽,人們有各式各樣的預防,狗和貓、槍和毒藥,還有可惡的打鼠夾套狐圈,這些東西那一個我們不怕?狐狸聽得不耐煩了,其實它心裏也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恐懼,但狐狸畢竟是狐狸,它非常鎮靜地而且有些惱怒地喝斥老鼠說你長別人誌氣滅自己威風,真是鼠目寸光,快滾吧,別礙手礙腳叫我看了就不順氣。老鼠鬆了口氣跑了,它其實想討好狐狸做做媚態,它害怕狐狸一不高興吃掉自己,事實上它講得全是真話,可狐狸不聽,若幹年之後,狐狸遷走了,沒人知道它去了什麼地方,老鼠卻生存下來了。黃土地上再沒有什麼可懼怕的動物了,至於人類供養的貓,老鼠越來越感到這世界就這麼輪回往返,貓都成了人們的寵物,整天吃飽喝足倒頭便呼呼大睡,它不願動,因為逮老鼠要守候要技巧要動腦子,貓覺得這一係列的事情太費神太複雜了,任何生靈一生隻要吃飽穿暖過著無憂無慮的日子也是難得的好事,貓有主人寵著養著怕什麼?老鼠在這大環境下盡情地交配,盡情地生育,它們把地洞打得四通八達,糧倉紙洞裏的糧食被它們想方設法地搬走。在數不清的夜裏,老鼠與人爭奪著一個空間,人們費盡心思,絞盡腦汁地消滅老鼠,四處布滿了陷阱和毒藥,但多少年來人類沒有消滅老鼠,而人類自己卻消滅著自己。

還是很小的時候,我聽村裏上了年歲的人說,莊稼人不知從那一輩開始叫受苦人?這受苦人就得在黃土裏尋找自己生存的希望,盡管一輩子麵朝黃土背朝天不停地勞作,把汗水以及血液甚至肌膚骨架全給了土地,就這樣沒有停歇過。我跟著父親去祖墳燒紙磕頭的時候,曾對那座座用黃土堆起來的墳瑩感到恐懼,父親指著每一座墳瑩說著一個名字,這便是我父親和父親或父親的祖父。整個山野裏空曠極了,什麼聲響也沒有,墓碑上的石刻字跡已模糊不清,父親用手指一筆一劃地把碑石上的字勾畫了一遍,他對墓碑開始陌生了,記不起刻碑的石匠是何人?那一堆堆長了尖草、苦艾、燈碗碗花、狗尾巴草的墳瑩已經發黑,我的祖先們在下麵找不到一絲光亮,隻能用耳朵仔細認真地聽著土地上麵的動靜,他們太孤單太寂寞都沒有任何話要說,土地上麵所發生的一切對他們來說永遠也不會明白。有些年,他們有的是力氣,周圍的山頭哪一個沒有他們的腳印,他們肩挑太陽背扛月亮,雙手攬著星星沒覺得累過,日月就這麼過著,受苦人是上天注定這樣辛勤勞作,隻有土地和他們相依才是天衣無縫的搭配,祖先們有的是力氣,他們從未想過這力氣有使完耗盡的時候,當他們變作塵土時再也懶得動了,所有的事都平平穩穩地撂下,钁頭、鋤、犁、石磨、碾子,看上去這些工具一件一件還在閃亮。父親接過來,仿佛人世間就這樣地交接,不需說什麼,其實說什麼也是無用的,有節日的時候,祖先們的墳瑩上有幾柱香在燃燒,一股細弱的青煙繚繞在墳堆四周,喜鵲來了,麻雀來了,老鼠來了,墳地顯得一陣熱鬧,祖先們不是都聽到了嗎?

我從此便失眠了,兩眼空空靈靈地望著一座又一座的山,我無論如何也堅持不住再把父親的那些還在發亮的工具扛起來,為什麼就堅持不住呢?村裏越來越荒涼了,一茬茬的人走到地下過著自己的另一種生活了,其實一想到去地下的那種生活,我便慌亂不堪,地下漆黑一片,隻有老鼠能看見一條又一條的路。一茬又一茬的人走了,翻過一座座黃土山,趟過一條一條的大河,去哪兒呢?遠處的人群越來越多,越來越密,空氣稀薄了,細菌與塵粒在空氣中手舞足蹈。我去追趕那些遠走的人,我很茫目但天真地想遠處會有一個奇跡出現。黃土地昏暗下來,滿世界的人群我不知道往哪兒去擠,我沒想離開土地的結果是自己成了一粒塵土,在大風將至的時候,我被刮到了地的邊沿……

那以後我便不存在了,我被埋在地下失去了充足的養份和水,我什麼也看不見隻能用耳朵去聽。

一隻老鼠走過來笑。

我聽到了什麼?黃土地越來越荒涼了。我們的城市正隆隆地轟響,石油、煤層、氣體、礦石開采了,土地下一個又一個的洞連接起來,我便有了呼吸。

我站在城市的那一刻,誰也沒注意,人們好像都很忙。

2005年春

小木樓的懷戀

米脂是個小城,名氣卻不小,許多文人墨客三番五次地用文字描述了這地方所有值得炫耀的曆史,人文與景觀,很少人記得老城的模樣和老城的幾條街巷。事實上,老城如今遺留下的所有建築正日漸改換著原有的樣子,隻有東街小巷子似乎還能證明著什麼。我沒有考證過像這樣窄窄長長的小巷究竟有幾條,但這樣曲裏拐徑,兩邊樓門林立,青一色的灰磚壁牆窯洞與四合院交錯的地方,讓我這個鄉下人感到好奇和懷戀。

二十年前,我從部隊複員回來受雇於文化館,當時便住進東街小巷子口的一座小木樓裏。這座已經無法考證的小木樓給我非常深的印象:它是米脂舊城保存完好無損的一座建築,比起那些窯洞與四合院顯得有些貴氣、豪氣和霸氣,挺立在東街與小巷子的中央,從外表看有些威風凜凜,裏麵的設置結構更令人稱道。走過門庭,有大小不一的兩孔窯洞,也許是因為地理位置緣故,裏院稍顯擠窄,站在院中看天,便似井中之蛙,原因是其中有相當一部分基礎為二樓占用。從木梯攀登而上,二樓更為講究,好似如今單元套房,臥室客廳俱備,粗壯的大梁與底柱連接,木活精巧細致,可見當年工匠花費的心血,主人的嚴謹風範。這座小木樓離城門不遠,按當時的規矩,不是權貴親戚或腰纏萬貫商家,哪個能在此修造住房的?經過風雨滄桑,多少年過去了,昔日的主人早已作古了。誰曾想到,這座風格別異、獨領風騷的建築,竟然被它主人的後輩們拆得無影無蹤了。米脂城當年商號店鋪林立也多有變化,數易其主,早已失去了過去的威風氣派了。

那年,我二十多,背著鋪蓋卷帶著鍋碗瓢盆來到小木樓。我住大廳旁側的一間小屋,後院小窯洞裏住著同伴李生順。我隔壁住著幾個城裏的女孩,小木樓一下子顯得熱鬧起來。我和同伴們把小木樓裏裏外外、上上下下打掃了幾遍,不知沉積了多少年的塵土被我們清除出去。小木樓明淨、舒適地呈現給我們。就像發生什麼重大變化一樣,從石板街走過來的男男女女駐足這裏關注著小木樓。入夜後,萬籟俱靜,我們沒有電視,也不去看電影,生順獨自在那孔小窯洞裏作他的詩,我放著借來的收錄機,不停地聽著為數不多的幾盤磁帶。那音樂起伏蕩漾,在東街的盡頭,小巷子的幽深處,以及小木樓上空飄著,這使我的心律隨之澎湃激昂,精神上的滿足驅散了孤寂與饑餓。隻是早晨起來,饑餓難忍的肚子開始叫喚,我和生順十分無奈地對視著,我們不知吃什麼早飯或晚飯,工資幾乎沒有,囊中羞澀讓我倆在漫長的日子裏,招架著饑腸轆轆。但是,精神上的會餐使我們依然興奮著,堅持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