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感悟當兵

許多人不相信我當過兵。

當我從一個學生娃變成兵的時候,當我穿上軍裝雄糾糾氣昂昂操練的時候,當我把一腔熱血揮汗如雨時,當我在軍營裏立正稍息齊步走時,當我持槍背槍肩槍時,當我打掃內務緊急集合時,當我扯著嗓子唱著咱當兵的人——我的青春,我的激情,我的美麗,我的執著一覽無餘地展現給了軍營,同時也展現了一幅永遠值得驕傲與自豪的畫卷。

時隔二十年,偶爾在酒場上我依然會提起那段時光,似乎隻有軍營裏賜給我太多的回憶。人一生的經曆,當兵是最真切的,最純樸的,最無私的,如軍營裏所有的東西一樣,直線方塊無形中打實了我人生的基礎,使我在以後的日子不至於弱不經風,不至於輕易放棄追求,不至於隨波逐流。當過兵的人都有這種品性,不管在脫下軍裝或穿著軍裝升官榮耀,或握權在手,或貧困潦倒,或一貧如洗。隻要是軍營裏一起摸爬滾打過的人,隻要是戰友,隻要一起對親人對祖國行過軍禮而發過承諾的人,那種親情和溫度就無法消失。

當兵的日子雖然久遠了,那種一如既往無怨無悔的日子依然滋潤著我。同時也注定影響我的一生。

然而,我脫下軍裝後至今一臉的茫然,一臉的無奈,隱忍中我從一個農民硬是變成了一名幹部。複員後在農村呆的日子,我不禁想我人生的意義到底在哪裏?農村繁重的勞累與辛苦,我用整個軀幹去感受著,在黃土地裏,肩挑背扛滿身的塵土,每天超負荷地勞作使我真正意義上懂得了什麼叫“受苦人”。在炎炎的烈日下汗如雨灑時我才體悟了從小便背會的詩句:“鋤禾日當午,汗滴禾下土,誰知盤中餐,粒粒皆辛苦。”偶爾走進城裏,我的窘迫使我失去了從容,我麵對城裏人臉上閃過一絲羞澀之後,在我眼簾裏晃動的便是軍營那燦爛的日子。

是的,無論當農民還是當幹部,我看到過農民那種人性的劣根,以及自私與無望,也看到了他們對命運堅持不懈的抗爭精神和歸根到底的親情。我在城市裏看到了官場的遊戲規則,以及各種矛盾衝突與齟齬,人與人之間的冷漠與靈魂的扭曲。凡此種種,我心底無法安靜,徹夜失眠:人的一生隻不過如此,貪欲無止,一個個像行屍走肉那樣隻不過來到芸芸眾生中走一趟罷了。

事實上,我又錯了。

時時有一種困擾使我心裏酸溜溜的對生活無所適從,整天和朋友們坐下來喝幾口小酒,於是我便傾訴,最多的還是夢魂縈繞的軍營故事。

我們邁著整齊步伐,從一名學生娃、普通士兵、副班長、班長直到將軍,我們在風霜雨雪裏煉就了堅強的意誌,無論遇到什麼艱難險阻我們都能戰勝它。當兵人的意誌,豪情,執著,獻身精神沉甸甸地壓著我,為什麼如今有這樣的矯情呢?

其實人生太短暫了。當兵的日子成為我平穩人生的法碼,無論生活中如何,對於一個當過兵的人來說,隻要一咬牙,什麼鬼門關都可以走過去,而且應挺胸抬頭,兩眼目視前方……

2004年夏

守望的日子

算起來我寫作的年份不短了。從那一年動筆真正意義上開始寫小說或者散文的時候,我既沒有目標,也沒有希望,我在生存的空間裏尋找一份屬於自己的東西,因為多少年來我的生活超常地負重而且清貧。所以當我把屬於自己的東西從靈魂深處一滴一滴抽出來的日子,我的孤獨,我的愁痛,我的悲傷漸漸融化在故鄉滿山遍野的黃土地裏。多少年的磨煉與煎熬使我變得無比堅韌,我戰勝困難以及不幸,那種勇氣都時刻奏響著我生命的另一樂章。

我的童年幾乎忘淡了,如今很模糊,憑借親人們和莊鄰院舍叔叔嬸嬸們的點滴敘說,使我的記憶不至於幹枯。我出生的那個地方很小,一個不到百餘人的自然小村。我的父輩們起早摸黑在山坡山窪裏一年四季辛勤地耕作、播種、收割,那種日複一日的勞動大人們稱為“受苦”。所以我的童年的記憶裏便深深地刻進腦子裏的便是“受苦”了。我是“受苦”人的孩子,這一輩子的生活和命運便和這兩個字攪在一起了。然而,在這樣的生存環境下,童年的歲月依舊充滿了歡樂,許多因時間的逝去和空間的阻隔本該忘淡的事情到這個時候湧出,那又真切而清晰的畫麵呈現在腦海裏,使我心跳不已,思緒萬千,以我的平淡的人生經曆,一個人所承受的所有一切突然覺得生活失去了味道,有些恐慌不安地感到從未有過的感慨:自己還能挺多久?

我可以不回憶,但過去的日子無法抹掉,事實上,如今的人們習慣把自己喬裝打扮,掩蓋著邪惡、貪欲,手段高明地在官場、商場、情場裏遊刃有餘地玩弄著遊戲。當我想把自己的大悲大痛、憤怒憎恨、幸福美麗、喜悅溫馨傾訴的時候,往往讓周邊人百思不解,啥年月了,還有這類人在生存?即使贏來讚譽和喝彩,也僅僅因為自己執著的精神和真性情,不想讓自己的靈魂扭曲而已。於是,我無法退回去,無法在這個紅塵的俗世裏把自己千瘡百孔的體膚守護好。

我想童年的日子。

我寫過不少回憶童年和少年生活的小說,還有零碎的散文,其實從小懂事起我算得上是一個乖巧的孩子,無論在學校還是家裏並不調皮,也不搗蛋。我很小的時候跟在村裏大人們的屁股後麵,看那些一個個批鬥大會的場景,現在回想起來亦是心驚肉跳的。也許從那時起,我對“好人”“壞人”有了一個初步的鑒別。那些挨批鬥的脖子上掛著醒目木牌的剃著光頭的男女便是“壞人”,他們的確被革命群眾鬥得落花流水,一個個彎腰曲背,低頭認罪,在一陣響嘹的口號聲中,這些“壞人”個個膽顫心驚,早已篩成粗糠。我曾回到家裏學著群眾喊的口號,想打倒誰便打倒誰,一種自豪感常常讓我激動不已。村人認定我是個聰明的孩子,長大了一定會有出息。當然,我的父母同樣寄予希望,可我自己從來沒有想過未來的世界是什麼。

有一日,我隨大人去三十裏開外的縣城裏去趕集,一路充滿了喜悅和興奮。到了無定河邊我第一次坐上木船,看著梢公搬船的那種豪邁。無定河那滾滾的浪濤讓我聯想翩翩,我不知道那渾濁的河水流到了什麼地方?並且想著這樣一種瞬息萬變的景觀,呈現給我的是夢幻般的綿長而奇特的暖意。我就這樣飄飄然然地跨過無定河,從鄉裏第一次進城看見柏油馬路,看見幾輛飛馳的汽車,還有幾個擁擠不堪的商店。幾條窄窄的街道人頭一個挨著一個,分不清是男是女,就像土地裏爬出來的螞蟻一樣,目光裏充滿了希望在尋找目標。我鑽進人群裏,聽著各種吆喝聲,鄉下的日子一下子便久遠了,幼小的心靈突然間冒出一個強烈的念頭出來,長大了,一定能進城裏生活。盡管我在湧動的人群裏,什麼也看不到。

我們村子太小,和我一起長大的孩子寥寥無幾,所以比我小的孩子們都納入我們遊戲的行列中。我們玩“捉迷藏”,整個村子充滿了歡樂的叫聲;我們玩“打老爺”,擰耳朵重了有時會弄出哭聲來;我們玩“跳鞋”、砍“棒楞”,我們“滾鐵環”、“點羊糞珠”,我們“跳老虎”、“踩稀泥”,我們“打土仗”、“掏雀窩”——就這樣,我從來也沒有疲憊過,童年的日子裏充盈著綿長幽遠的清醇,使我無憂無慮的狂歡與純情,蕩漾在藍藍的天空下,泥土裏奔放不羈的激情澎湃出無數的遐想。

然而,在多年夢著的那麵鏡子裏,我已經憔悴不堪了,眉間的皺紋編結著人到中年的沉重,我的肌膚沒了彈性,駝下去的脊背一不小心地觸摸到生活的冷酸。我的眼神代替千萬話語,不知為什麼,微微顫顫的手總是握不住對故鄉那廣闊的日子,天高地遠的輝煌。

眨眼間三十幾年就過去了,似乎很漫長的一段路我像小孩那樣蹣跚地走了過來,少不了碰撞,少不了摔跤,有時頭破血流,有時默默地一個人把許多年的激動的情緒,盡情地膨脹,尋找童年的秘密。打開青年時期的心底,麵對現實中的所有困頓,我想敞開心靈,把多少年咀嚼過的生活對誰傾訴。

於是,我固執地從故鄉的山溝溝裏尋找什麼,許多真正銘心刻骨的正中下懷在我腦海中釀造成沉甸甸的重負,我隻有承受它的時候,才突然覺得自己是這樣的力不從心。當我回頭望自己小時候用理想編織的光環黯然失色時,心中那道厚厚的牆早已麵目全非了。可我還是在一頁頁稿紙的方塊裏,密密麻麻填寫著靈魂深處的傾訴,不管別人如何漠視,不管生活中出現荒唐怪誕的世事,不管有無喝彩,我一如既往地尋找一個人生命的支點和生存的價值,把自己的大悲大痛揉進這個社會。於是我一篇篇地寫,便有了《鏈歌》、《等待愛情》、《荒涼的十八歲》、《別忘了回家的路》、《無序歲月》、《誰讓我回頭望過》這些書,這樣我便有了許多踏實。

事實上,我的故鄉已經破爛不堪地在這個世界上快要消失了,我的父老鄉親兄弟姐妹都帶著和我小時候一樣的夢湧進了城市,他們不懼怕歧視與冷漠,不懼怕被嘲弄與遺忘,他們忙忙碌碌和城市裏形形色色的人打交道,哪怕獨自一個人焦灼不寧把無數個寒冷的長夜打發走,去迎接滿腹無盡的委屈與煩惱,他們堅持著,把自己的孩子置放在溫暖的空間裏,讓他們學鋼琴、學舞蹈、練書法、學素描,他們希望自己的孩子和城裏的孩子一樣,沒有什麼區別,他們希望下一代能夠健康地成長,不要回頭望他們自己的過去。

我的故鄉便這樣在我的意識裏模糊了,我的童年在瞬間與現實相遇時,竟然是如此的尷尬。

也許這樣子懷舊或回憶能使靈魂獲得釋放和輕鬆。我作為一個“受苦人”的兒子,麵對社會現狀的憂患與悲憫顯得如此蒼白,但我還是拯救我即將衰老的靈魂,以平和寧靜的心態使自己與世界凝眸對話,把忠於文學的那顆心置放於生活最深處,寫出對得起這塊土地的作品來。我走過去的路好在沒有被世俗的潮水淹沒,前麵的路還很長。

2004年冬

我抽象的幸福總是離不開寫鄉裏的故事,現代人無休止地敘述、書寫、拍照,讓人們回到一個個記憶裏來,無聊的生活中沒有了波瀾壯闊。住在城市裏猛地聞到鄉土氣息,那麼貼近地一次次重複,世界上忽然覺得屬於自己的天空很窄。所以,一個寫作的人,沒有多少真正屬於自己的記憶。

小時候,夢想是什麼記不清了。在鄉下的日子裏隻想吃飽肚子,盼著過年穿件新衣裳。從長大之後,看著村裏在外地工作回來的叔叔或哥哥們,帶著大包小包的東西,偶爾給我們塞上一兩顆水果糖,那種羨慕、敬仰、崇拜油然而生。自己的未來就定格在此,到外麵的世界工作,回來時同樣給父親帶幾盒香煙或兩瓶好酒,如果可能的話,給母親帶回一件漂亮的衣服。當然了,村裏的所有孩子,少不了發幾顆水果糖。這種想象極其簡單,覺得非常美妙,一個人攬羊草的時候,坐在黃土山頭上,享受著山風的撫摸,還有陽光的沐浴。我以為自己開始獲得了長大後所需要的一切能量。然而,它很快就消失了。

記不清在多少篇小說散文中,曾寫到過鄉下的生活體驗,當在非常漫長的時間裏,感到非常吃力地麵對生活,真正獲得一種生命的責任感時,所有的美麗幻想竟那麼容易丟棄了。盡管那種美麗在前麵,總是望不到盡頭讓人心潮澎湃,而支撐我自己的,恐怕連自己也模糊起來。

所以,寫作的人命裏注定要在這個遊戲規則中脆生生地被折斷奢侈的幻想,命運多舛的寫作者在嚴酷的社會現實麵前,為什麼意誌不消沉,精神不淪喪,始終保持著人格的尊嚴和對生命的眷戀。生活慢慢融化了希望,我和你們——從鄉村裏走出來的孩子,毫不意外地歸順了世界,唯一的情節是,滿腔的鄉愁把我們變老,也開始讀懂自己。

沒人感到每日生活中有什麼新鮮,大家過分地熱衷於政治,熱衷於金錢,當歲月耗其一生的時候,明白人活著的價值沒有任何痕跡時,沒什麼可證明,生命原來如此旺盛。偶爾有一次,災難輕輕地撂置在你麵前,所有的希望以及生命脆弱的不堪一擊。

還是那個鄉村讓我迷戀不已,一個遠去的年代,我總在尋找生命與靈魂的故事,但總見不著人,或在某一年的冬天,或春天,也許是夏天、秋天,我真誠地哭過——對於一個寫作者來說,所有的灰塵都飛了,世間回到了寂靜。

隻能如此,我抽象的幸福。

2008年2月23日

踩過往事的階梯直走

我在母校對麵,站著。整個校園就要點亮節日的燈盞一樣,一股灼熱從我心底升起,恍若隔世的感覺。這種驚喜,使我一瞬間手足無措,還有什麼可以向世界炫耀的——每個人的母校,修飾過我們心靈的園地。

我的手心沁出汗來,也許過分的激動使當年的芬芳也將重新萌芽。實際上,二十多年後的今天,從母校走出去的同學們都近中年,為人父為人母在世事的喧嘩與寂靜中,內心伴隨著複雜,等待一個個令自己幸福的笑臉和一行行熱淚,頭發已經開始發白,二十多年嚼碎的生活足夠回憶的,剛剛踏進校園的那種好奇、羞澀,還有男女間那股神秘的芳香,全把饑餓與苦難淹沒。學校一排一排的窯洞,一層一層的台階,激活我單薄瘦骨的身體。淩晨起床的鈴聲,喚醒我長夜的夢,操場上的號子迎來了嫋嫋升起的光明。老師開始糾正我們放蕩不羈的思想,我們的小毛病、小錯誤、小脾氣還有小幻想,長大後突然覺得值得回憶。老師們把一生的積蓄留給了我們,那種為人的品質讓我們踏踏實實地走過來,一輩子享用不完。當我們看著當代人一下子變得冷漠、虛榮、厭倦……我懷疑,自己是否也開始重新被複製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