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一年又一年
冬天的一場雪使陝北的黃土地更加冷寂起來,我居住的這座小縣城街道上,光滑滑地出了不少事故。
人們都小心翼翼地行走,所有的樓房悄無聲息,黯淡的路燈隱現在冰麵上。我從一家飯館走出,醉眼透過荒寞和迷蒙,尋找家的方向。
冬天裏坐在城市的所有飯館酒店喝酒,像是沒頭沒尾的一段段編好的故事。大家都說喝不成了,胃出了毛病,頭疼沒記憶,肝髒不好,醫生開了藥——然而坐下來,說是說,喝還歸喝,總量限製,誰示弱?每場下來,總有兩三個醉如爛泥才肯罷休。大家說這才叫喝酒,這才叫生活,生活便是紅火,日子不紅火叫什麼生活呢?於是,無論在酒場上言詞如何過激,哭笑無常,醜態百出,朋友們都不計較,而且全能包涵,又一場酒開始了,說不準誰又醉呢。
我在光滑的街道上行走,摔跤的時候竟無疼痛感覺。這種背景下,我的腦子裏是些什麼?時間已將一切塗改得麵目全非,有誰能從時間的深幕中走出來?我還是想童年的日子,山裏的風,家鄉的那條小河,仙佛洞神奇的傳說。我坐在土炕上,看著父親飲灑,父子間沒有距離的對話,恍惚間古朝裏的人物冒出來,親切的手勢——永遠是真實的剪影,似乎永遠有一個追問與回答不完的問題,可現在呢?
我的記憶凝固在童年的歡樂裏,在最美麗的時候被年輪抽走了。然後麵對現實束手無策,無能為力。
一路“縱橫正有淩雲筆,俯仰隨人亦可憐”地走來,我嚐似搜尋視線裏穿織的真實,但骸骨裏的酒精把靈魂醉得飄飄然然,我不經意就變得蒼老了。
也許一時一刻的沉醉會帶來痛快淋淋的酣暢。然而終生的沉醉似乎同樣少了些瑣碎的困擾和塵俗。才會有生死難了的承諾,才會有成仙脫俗的超然。可是,稍醒的片刻,所有的一切將破碎,自己用生命滋潤的佳釀,變作一掬苦澀的淚水,對於一個無助的文人,一個淒淒惶惶的作文者來說,人生所至,無不悲愴。
然而,這是真實的,從酒場下來,搖搖晃晃尋著自己的家門口,心裏或喜或悲,還總是拚貼著一種溫馨,但願有一日,我與大家一樣,各得其安,熱愛生命,承受塵世風雨的洗禮,還有人間真情的嗬護……
就這樣,一年又一年。
2000年春
祖墳那邊升起的溫暖
對祖墳的那種神聖崇敬,從小的那種經曆,以及父輩們潛移默化的教育,我突然想到,那是一個與靈魂緊密相連的地方,一個離極樂世界最近的地方,一個沒了憂愁煩惱痛苦的地方。隻有在陽光的照耀下,墳地彌漫著溫暖、安祥,才顯得絢麗多彩。因此,一個人無論會留下怎樣的痕跡,墳墓無論如何不起眼或輝煌龐大,在那一席之地裏幽暗的略帶一點神秘的墓地裏,隻能聽靈魂的聲音,與祖先們對話,聽他們講述。於是,這樣的生活延續下去,成為一種宗教般的儀式,從小到大內心體驗的竟然是浸入我生命的那些體驗,最終成為的將是一滴淚水……
起風了,爺爺父親的聲音掠過,楚燒的紙灰打著轉兒喚著整隊的精靈,就像風牽著山裏堆積的那些飄零的各式落葉,玄奧幽深的虛靜讓我覺得如此的紛亂。人的一生,夢的廢墟,夢的荒原,不管你奢望過什麼,隻要走進祖墳,看著自己的歸宿地,隨之而來的應該在這沉靜的深淵去收集,關於你這一生撕扯不完的心情。假如果,還能回去幾十年,用眼神尋找大人們的眼色,那種期待理解愛護澆注自己長大,而幾十年後,人生顛簸著自己沉沉的心,一生傾注心血不停地奔波,熱望呼出自己的幸福。其實,我迷失了,滿懷內心的芬芳少年,似乎一瞬間變為風中搖曳的孤獨老頭,這正是某年的春天,陽光十足,大地複蘇,萬物開始騷動萌發。而我,開始喃喃地陳述一個很古老傳奇的故事……
沒有表達自己無助與傷痛的地方,可以在祖墳空曠的四周,無論怎樣哭訴,怎樣悲痛欲絕,怎樣沒了修飾,都無所謂了,因為這塊靜地,全是親人。我屬於這裏,屬於他們。我時常把自己與祖墳看成一個整體,在遠離故鄉的時候,我感到我是多麼的思念。每逢節假日,沒人給他們燒紙磕頭,沒人給他們訴說衷腸,他們在一年四季的風雨雪霜中,孤獨而可憐地守候著,祈盼著,還在擔心著遠處的兒女子孫。而我們,還有後代們,享受著渾然不知情的快樂,滿足於炎涼世界裏的虛榮。世事給我們內心帶來顛覆性的震撼,人性中最美好的東西,正漸漸偏離。之後,對於祖墳所涵蓋的意義充滿了恐慌和畏懼。大多數人在不同程度上為生活而強烈的掙紮,對於祖墳的記憶,早就模糊不清了。
如今,祖墳很大程度上成了一個象征性的符號。我總在尋思,是什麼讓人越過這種祭奠,我們的讚頌和敬畏在平凡人生和苦難的命運裏瞬間變成了障礙。我坐在城市水泥鋼筋蓋起來的房子裏,聽著汽車無止休的轟鳴,玻璃窗外一座又一座的高樓遮住了太陽的光線,天空有些混濁,遠處的山看不清了。
這是又一年的春天,該發生的發生了,生活簡單到殘酷,我感覺我內心有千萬種東西狂舞,裸露出被撕碎了的表情,它是那樣決絕與徹底……
在又大又冷的世界上一個人什麼也不是,芸芸眾生也許從那永無休止的輪回中一無所知,也許還在尋找那佛性?我所知曉得,還是當初父親領著我,每逢大的節令,提著一個竹籃,竹籃裏放滿了香紙、獻品,還有一壺象征燒酒的酒——其實是水與小米浸泡一起的東西,那種神聖、莊嚴、冷峻、哀傷叫人內心悸動,就像看見一瞬間的燃燒的熊熊烈火。世界萬物皆為灰燼,這種震撼讓我的雙眼與頭腦變得如此木訥,這世間的輝煌與溫熱,親情與幸福,在祖墳的空地上生生地斷裂,永遠浸在黑夜的夢中。然而,我無法進入那個世界,我能做到的,隻有跪下來把萬般的悲痛化作一滴無力的淚珠,迷蒙中看著青煙燎繞,紙火飛濺,心底沒了障礙,竟是那樣的潔白……
2010年5月2日
遠山漫舞的精靈
總是這樣,過了若幹年之後,人開始尋著敘述的記憶,有時沒完沒了地琢磨一個問題,一生太長還是太短?假如死後才能見到天堂,才能還原生活的本來麵目,可又為何要生下來呢?而我們活著的時候,已經無法麵對整個世界的種種尷尬。生命演繹的一陣陣裂變,人與自然的陌生感真實地成為宇宙間的倒影,沒有人弄清楚,地球上所有生命過濾之後直到今天才如此悲涼,就像在自己手掌中的線紋上,尋找生命的圖騰,一個人的一生,一個世紀的一種可能。然而,對於動物,伴隨著無遮無攔的天,一閃即逝,返照出記憶中開始模糊不清的斑點,這讓我平靜的心常常一驚,人類會不會有一天滅絕呢?
這種想法很絕望,也頹廢,讓許多生活在幸福陽光裏的同類覺得罪該萬死。如今,接納我們的世界是多麼的寬容,可我們還是貪婪地吮吸著所有的資源。有一日,我和朋友坐在一起喝酒,席間有女士不停地說著房子的事 ,那種陶醉與榮耀,讓我這個鄉下來的人無地自容。關於生活、生存、理想、追求、幸福等諸多問題,人們開始說話的時候便爭吵上了。詭秘的世界也許還有一片無邊的晴空,可惜我們永遠感受不到。眼下,隻有感慨和思考,大多時間裏還是懷念,因為玻璃窗外的太陽已經偏西了,無定河瘦小的黯然了,悄悄地隱藏起往日喧囂的光輝,高樓大廈與工廠聯手起來,正毀滅人們的記憶。我極力拉長自己的記憶,如今在山裏折騰的孩子,玩夠了後變得蒼老,城市上空的濃煙與浮塵阻擋了我的視線,所有的一切將在我的骨頭裏留下擦痕。我們人生咀嚼後,拯救自己的靈魂也許還來得及……
那個早上,我們商量好去狐狸的窩看看。這是我們密謀了許久的一個行動,稍大一點的孩子挑頭,我們隻是個跟坡的。大孩子們說那兒的酸棗樹長得特別茂盛,酸棗結滿了枝梢,紅豔豔的一大片,還說那裏的苦菜、燈碗碗花、黃花、燕燕菜長得有多肥多壯,紅的黃的紫的花開得滿山遍野,就像一個童話故事那樣,一切都充滿了神奇與美麗——就這樣我們上路了。這是嶄新的,個個雄心勃勃的樣子。
從前有關狐狸的一切可怕傳說,此時早就消失的無影無蹤了。我們的內心蘊藏了能量,從村子對麵的李家峁爬上去,整個的山呈現出波浪,我們就踏著波浪走,繞過一個焉口,順著一條細窄的羊腸小道再上一道梁,這裏似乎離村子很遠了,有人開始猶豫了,好像對我有暗示。可大孩子們眼神裏閃爍的光澤,讓我隱隱感覺到一個軟弱者的內心是如此悲涼。直到後來,這種悲涼嘶咬著我,讓我心裏總是憂鬱著。當我憂患的眼神定格成記憶,我手裏的小钁頭還有肩背上挎著的筐子與瘦小的身子被初生的太陽照在土地上,天空上那些善意的藍與暖和的風讓我情不自禁地幻想山外麵的世界。恰好頭頂上有一群鴿子飛過,接著又有喜鵲飛過,一種好兆頭,當時就想:如果沒有秋天沒有冬天,沒有凋零沒有寒冷,也沒有饑餓沒有疾病沒有缺陷,甚至沒有死亡——這可笑至極的想法影響了我的未來生活。一個人總想有原則地站在那裏,花朵藏在心中。在不大的城市,好像遠離故鄉十分遙遠了,時而凝望,山那邊的山,一個被遺棄的村子,我幾乎辨認不出誰是誰?也包括和我一起去“挖野菜”、“亂草”的男孩女孩……
我們那陣子一覺醒來,對狐狸充滿憎恨。在我起早上學的路上,偶爾碰見過狐狸,那種驚恐萬分的狀態,全身戰栗著發出狂叫:狐子,狐子,狐子呀!狐狸驚慌失措地逃跑了,大家鬆口氣才說又不知哪家養的雞讓它挖走了。放學回家,真有消息傳來,二嬸家一隻下蛋母雞被狐狸挖去了,這隻雞可是二嬸家的命根子,一年四季不停地下蛋,每湊夠十顆雞蛋二嬸便拿到集市上賣,塊二八毛的夠二嬸點煤油燈的石油錢。陝北的天總是鬱鬱不歡的,我要減輕對狐狸的恐懼,就必須換下我的成長史,狐狸是半夜來挖雞的。有一次我家雞窩蓋得嚴嚴實實,狐狸竟然能把石頭刨開,聽到雞的興叫,父親一邊喊一邊衝出去,整個村子在半夜裏沸騰了一樣,有喊的,有叫的,生怕自家的那幾隻可憐的雞讓狐狸挖走。村子裏唯一的一戶人家養著狗,據說狗是狐狸的天敵,狗一叫狐狸會嚇破膽,嘴裏叼著被它咬死的雞便丟下不管了。第二天早晨,父親捉回來一隻死雞說,動靜快了,狐子咬死雞沒叨走。這樣,母親便淚花花地說,這該死的狐子,這草雞快要下蛋了呀。果然,退完雞毛後,割開死雞的胸膛取出五髒的時候,一大堆的雞蛋正在形成。我知道,像二嬸家一樣,零碎錢就靠幾隻雞下蛋賣來的,這下,我們舍不得丟掉被狐狸咬死的雞,還是吃了它,可雞蛋錢沒有了。
就這樣,我非常勇敢地和大孩子們來到狐狸的老窩,要是在平日,沒人敢來,即使這兒的草無論怎樣長得肥壯,膽小的絕對不敢過來。事實上,懼怕狐狸是大人們留在我們心中永遠無法取締的一塊烙印。為了不讓孩子哭,大人們便說狼來了,狐子來了,村裏誰誰小時候愛哭,便叫狼叼走了。還有一個活生生的例子,一個叫狼巴的中年人,小時候就是被狼在脖子上咬了一塊肉,幸虧大人趕到,不然早就沒命了。狼走了,被人們趕盡殺絕了,可狐狸留下來了,狼和狐狸是近親,而且狐狸比狼還要狡猾,鬼著哩,要是它朝你叫上幾聲,你這人一輩子可要倒黴,得爬床病。這讓人聽了覺得毛骨悚然,骨子裏忍不住哆嗦。現在,我們竟然無所顧忌地走到狐狸窩旁邊,我們希望那隻狐狸就在洞穴裏邊,可是,誰敢進去。在大家一致地慫恿下,一個天不怕地不怕的英雄出現了,虎子拿著小钁頭,戰戰兢兢地爬進了洞穴,裏麵傳出他的聲音,很臭。我們在外麵圍成一圈,手握著小钁頭,臉色十分古怪,頭皮都緊繃著,多麼刺激呀。又有一個跟著爬了進去,他們說“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我不懂,兩隻腿在哆嗦,大孩子們開始放鬆了,個個歡呼雀躍,虎子從裏麵繳來了戰利品,兩隻殘缺不全的雞,他們遞出來,繼續往深處挖。隻一會,遞出來的竟是兩隻毛茸茸的狐狸兒子,大家又目瞪口呆了,這兩個小東西挖出來幹什麼?稍靜了一會,虎子他們爬出來,指著兩個東倒西歪的小家夥說,正好老兒子不在,我們把它兒子弄回去,叫它斷子絕孫。隻有這樣的勝利讓我們滿意地尖叫,仿佛隻有這樣的惡作劇才能排解我們內心對狐狸的恐懼與憎恨。小狐兒子沒有凶射的目光,它們也沒有敵意,隻是輕聲賴氣地叫幾聲,表現得相當含蓄。我們便把它視為一種玩具,整整一天,我們高唱著歌,滿滿盛來一筐草,並且帶著兩個小狐狸兒子回到了村子。
那天夜裏我睡得特別香,聽大人們說那天夜裏狐狸整整嚎叫了一夜,第二天大人們一個個神色緊張,擔心村裏會出什麼大事,直到虎子他們把藏好的小狐狸拿出來再玩時,大人們幾乎是怒不可遏,我們個個少不了挨打,特別是虎子,他父親竟然打得他鼻青臉腫,下手特別狠,仿佛捉回來的狐兒子帶來了喪氣,這樣缺德的事全村人都異常憤慨。我那時不明白,平日裏大人們對狐狸同樣充滿了憎恨,為什麼對這件事大動幹戈呢?
那是年幼時的事,盡管虎子乖乖地把小狐兒子送到李家峁過去的山坡上,他不敢去狐子窩了。他滿以為小狐兒子能自個找到窩,或者老狐子憑嗅覺或叫聲找到自己的兒子。然而,大家都想錯了,從那以後,誰也再沒有看見過一隻狐狸,每家的雞窩似乎安祥了許多。
一種動物也就如此滅絕在我們這塊土地上,可接下來的無數個日子,人類卻麵臨更多的災難,各種流感,各種癌病,艾滋糖尿一個個毀滅人類的滅頂之災。地震、海嘯、火災、氣候變暖、雪災哪一個都比聽到的厲害。我們時刻在心驚膽顫中過日子,還企盼高樓建得越多越好,汽車跑得越快越好,工廠建得越多越好,因為人呀隻看見自己的影子。事情就是這樣,已分不清自然界還有多少和我們一塊生存的生命。
我們在一個大籠子裏,安靜不下來了。長久以來我們還剩下什麼?其實沒有什麼了,但有些事情還要繼續,對於一隻狐狸或一大群動物的死,一切都有了新的說法。
明明白白是死,稀裏糊塗也是死,但前者要比後者痛苦,隻有死神的步履太快了,肩扛著的竟是自己的屍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