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然,我的老鄉不會明白,在通信技術落後的那個年代,一直在山海關外虎視眈眈的清兵已經養精蓄銳多時了,他們對李自成這支剛剛勝利的隊伍了如指掌。可我的老鄉李自成和他的弟兄們進京後就高枕無憂了,他們滿以為趕一個皇帝下馬瓦解一個王朝後便安然無事了,他們不知道關外有一個異族正在崛起強大,他們認識不到吳三桂會像狗屎一樣和清兵站在一起,他們沒法知道,當初農民軍與明軍大戰或兩敗俱傷或另一支久戰疲憊,關外的異族早已做好了準備。於是,機會來了,多爾袞接到吳三桂“乞師”書,浩浩蕩蕩率清軍向山海關出發。終於,我的老鄉李自成敗下陣來,就這樣,進京四十二天後,米脂飛出的這條“龍”不得不退出北京率眾南行。

當然,這也許與開初崇禎皇帝以“斷其龍脈”有關吧。正當李自成一路凱歌的時候,米脂縣縣令邊大綬率眾在“時遇大雪,深二尺餘”的天氣裏,來到李自成祖墳所在地,挖墳拋屍後上報崇禎已“斷龍脈”,既然王氣已泄,賊勢可當自破,那麼崇禎皇帝可以高枕無憂了。可世事就那麼怪,崇禎皇帝先死於我的老鄉,那個用最惡劣手段挖李自成祖墳,而且把死屍棺木盡聚火焚化,砍了大小樹木一千三百餘株,在山頂之間挖寬二十米、深五米的大壕的邊大綬也被李自成捕獲斬首,對陝北人來講,最可惡的也是最狠毒的莫過於掘祖墳拋屍了,我的老鄉李自成一定義憤填膺,誓死報仇。可北京拿下了,稍傾,大順政權便開始搖曳,千軍萬馬一敗再敗。陝北人開初滿腔熱血,同仇敵愾沒有了,我的老鄉最終沒有定乾坤而心灰難抑。他一定望著蒼天感歎,兩行淚珠流下,遠在家鄉的父老鄉親還正啟程在上京的漫漫道路上,享不盡的榮華富貴正等著他們呢。李自成此時此刻又在想什麼呢?

我們不得而知,但必須承認,我的老鄉的大順政權顯得有些短促,甚至有些潦草。天下世事形勢的不清楚,他隻看到了明王朝的朽敗,沒有看到天下還有張著大口的狼群。

三米脂城的李自成行宮沒了言語,它沒能迎來大順帝旌旗獵獵、前呼後擁地歸來。飲馬河鳴泣著敘說那年夏天,我的老鄉身邊隻有十八騎狼狽不堪地在異地他鄉嗓門嘶啞地鼓勵著他的將士,隻要退回到陝北,隻要回到自己的故鄉,一切都可以從頭開始。因為,他年僅三十九歲,正值幹一番事業的年齡。

他可以總結失敗,可以反思失敗的原因,他能把大明王朝搗毀砸得稀巴爛,他還可以把異族趕出關外,或者他屍橫疆場,或者至死不能如願。但他不服輸,李自成一時悲憤難遏,在異地他鄉他指天發誓,殺一百回吳三桂,隻為虎添翼的狗要殺,殺多爾袞這個異類一百回不多,這條狼等待好久了,自己卻一點也不知道。然而,現在想這些已喪失了意義,李自成隻有一聲長歎,命運曆來如此與人的意誌相違背的。我可親可愛的鄉親們還沉浸在一派喜悅之中,今後的世事便是米脂人的天下,那皇親國戚有多少,李氏整個家族的那種榮耀是何等威風?現在,曆史已經定格在事實上,我的老鄉未能如願統治天下十年二十年,他的子孫也未能繼承父業改寫曆史,帝王及其皇宮的所有生活成為泡影,即使是修在家鄉的行宮顯然少了皇家氣派。可是,家鄉的人依舊因此而榮耀、自豪,他們說李自成在河南乞討時因為饑餓而揀別人丟到地上的西瓜皮而遭侮辱,這對一個本性善良的陝北漢子從心底裏埋下了仇恨,他認為這世界沒有好人了。於是,我的老鄉進入河南時見人便殺,這仇恨釋放到極限的時候猛然發現有一老嫗背著大孩子拖著小孩子在奔命,我的老鄉出於好奇或善良的心開始驚訝,他橫刀立馬問這老嫗為何這般,老嫗說大的孩子是人家托付的,小的是自個親生的,這個舉措令我的老鄉頓覺愧疚,他嘴裏不由自主地感歎人世間還有好人,這種情景下免了河南芸芸眾生。所以,我的老鄉在河南用濃重的陝北口音發號施令,他的言辭不那麼深奧,許多河南人便加入了起義的隊伍。於是,在河南的幾場惡仗中,“闖王”李自成大旗高舉,起義軍勢如破竹,使明軍聞風喪膽。

令人遺憾的是,我的老鄉失敗了。他從始至終無法選擇目標,無法完成曆史賦予的使命,在我等麵前,他是有名的大英雄。就在米脂的一首民謠中,人們還在不斷的吟唱,多少年過去了,這首民謠一直被我的老鄉們傳誦著:

遠照銀州一座城近看銀州無西門盤龍山上栽旗杆西門壓了九條龍有一年來發大水西城樓下衝開了洞出了的龍就是李自成銀州便是米脂,無定河岸邊的一個小城鎮,因為出了李自成而舉世聞名。當然,我的老鄉從古到今叱吒風雲,文采斐然,英雄豪傑不乏其人,可人們公認的還要算明朝未年的李自成,他的偉大,後人無可及比,他的失敗,其影響非常之大,直到今天眾多的騷人墨客還在吃我老鄉的飯,一個僅活了三十九歲,在北京正式宣布登基即位僅兩天的大順皇帝,讓後人傷透了腦筋。我的老鄉所譜寫的那段曆史,足足夠幾輩人總結。有人得益,有人徹夜不眠,還有人帶著一生遺憾死去,因為那個曆史太多的撲逆迷離的細節,永遠也弄不明白。

可是,當我觸摸曆史的時候,李自成是王是寇,是草莽還是豪氣。作為老鄉,無論時空跨越了多遠,但那種令人神經亢奮,生當人傑,死亦鬼雄。我明朝末年的老鄉李自成所以不被後人忽略。

李自成的貢獻,用文字說不清的。

四許多人愛用習慣的思維來證明曆史的正確與否。其實曆史就是曆史,它的本來麵目是任何人詮釋不清楚的。史學家說李自成的失敗是他個人性格的悲劇,這與他豪放、一諾千金、固執、私心、多疑、心高氣傲有關。他屬一個遊俠,一壺濁酒便橫刀向天笑。他不是一個天才,也沒有天才的稟賦,在他生命的行為裏,從始至終透露著一種讓人感傷的宿命色彩。連年的征戰,我的老鄉是否厭倦了戰爭、撕殺,血淋淋的場景是否困擾著他夜不能寐,盡管他舉起闖字大旗後對明代的生產關係和封建秩序進行了種種的衝擊與破壞,在采訥李岩等文化人的建議,提出“均田”、“免糧”的口號,第一次觸及土地與民眾的關係。然而,我的老鄉李自成還是逐漸喪失了本體意識,他殺李岩,導致他哀心更甚。不過麵對一個無可挽救的新政權隕落,李自成曾試圖努力過,麵對強大的清軍,他準備固守關中,以作再戰。然而,他殺李岩後的苦果隻能他自己吃了。劉宗敏對牛金星的不滿,致使將士離心,急劇變化的形勢我的老鄉已經始料不及了。但是,人們似乎懷著一顆無法平靜的心情,還是希望李自成奪回大順政權,直至後來哪怕聯明抗清為漢人爭回一個麵子。然而,愈來愈深的民族矛盾盡管曆史上罕見,但一個異族的統治已經無法改變了。

所以,幾百年以後人們分析我的老鄉種種失敗的原因已經毫無意義了。曆史就這樣無情地拋棄著所有的悲歡離合,勝者與失敗者。如今,當我們進入一個高科技無孔不入的變革時代,當我們茶餘飯後評頭論足曆史的遺憾時,我的老鄉在冥冥之中不知在思考什麼,他會不會將自己深思熟慮幾百年後所有的問題告訴給我們。但肯定地說,他沒想過對曆史做了多少貢獻,隻知道,他是米脂人中一個堂堂正正的男子漢。

現在,我們的故鄉正在為擺脫貧困而拚搏著,無定河水的浪濤滾滾不見了,飲馬河早已凝固了,電信網絡搖滾樂充斥著這個聞名的城市,隻有盤龍山被一幫一幫的人瞻仰。然而,我的老鄉沒有給我們留下什麼,僅幾張現代人作為圖畫與文字千遍萬遍地敘述著我明末老鄉的奇跡。事實上麵對這座曲折起伏的灰瓦建築,主人翁早已謝幕離開,舞台空空如也。我們——李自成的老鄉們,在所有空閑的日子裏幻想著遠久遠行的曆史,如何變成我們餐桌上豐盛的佳肴。

人就這麼可悲可笑,也就這一刻,我們一湧而上,去撕裂自己的老鄉——一個曾經做過皇帝的漢子。

一個人一輩子很難驚天動地一回,我們其實沒資格,也無話可說。

2005年春

想起一個村莊

突然,想起一個村莊,隨之而來的便是心酸,眼窩開始濕潤,那破爛不堪的窯洞,早已閑擱的碾磨,還有那鏽跡斑斑的老钁頭,其它的早已凋謝了,灰塵因此安靜地落在窯洞裏的每一處。對麵一道一道的山梁,起伏的山坡山窪,仿佛被風梳刷過,因無了莊稼和草木顯得更粗硬。幾隻鳥在山脈的褶皺裏飛出,孤單地兜著無聊的圈子。是春?還是夏?或秋?或隆冬?我不知道。

村莊曾經充滿了溫馨,也孕育了親情,還有那些牽絆的恩仇和情仇。父輩們一直忙碌和掙紮,雙肩挑著陽光、雨水、寒霜、星辰,滿身的泥土與青草氣息全部儲進胸中,一聲聲低沉的咳嗽或放歌高吼,與蟲鳥草木交流。我知道.地球上生存的所有人群,他們是最卑微最無名的一群,他們一生忍著、藏著、掩著,直到疲憊的身子彎下去再也無法挺直時,躺下在想著一生的煎熬,一生的疼痛,一生的希望。他們怕兒女們窺見他們內心的脆弱,粗糙的臉上依舊裝出一副什麼都不在乎的表情。這表情就這樣定格在我們的視線裏,那是多麼慈祥善良的目光呀!那一刻,我突然覺得在深不可測的黑暗裏走失,那種無助糾纏著我,搖曳成孤獨與哭泣,被山風吹滅的油燈變成了雲朵掛在天空上,村莊外麵的世界把我們這一代人誘惑得全身沸騰,我們暗喑較勁。這些山,這些窯洞,這些碾磨,這些老钁頭犁耙——我們決心丟棄的時候,佇立在村口經受著怎樣一種割裂。是因為軟弱、恐懼、逃避嗎?在這一片被吟誦為曠野的土地上,父輩們堅守一生的土地,我們開始遺棄了,而陷入這種狀態的我們,在整個社會遊戲規則裏,是否真正強有力地在城市裏存在過?或者說,遺棄土地後的我們是否被城市接納與包容呢?

攜帶著父輩們的希望(也許父輩們根本沒有這樣希望過)我和你們踏著千山萬水,踏著滄桑的歲月,時時準備著攥上一捆人民幣,小心翼翼地向往遠隔村莊的好日子。這時節,我們開始耗費腦子在擠壓的空間中尋找自己的時候,一切都不真實了。城市裏淡漠的人情與汙濁的空氣,龐大的生活機器轟轟作響,我們呆望著寬廣的馬路與高樓,我們的渺小凸顯出來,活生生地被剝落出自己忐忑的靈魂,叩問的是什麼?沒有了生長的土地,同時失去了一塊自己的領地——村莊,像一個傷口挨著另一個傷口,破碎的內髒深處翻找著荒涼的風景和快要絕望的力量。

生活就是這樣美好和慘烈。我的父輩們始終佝僂著身子,在村莊裏企盼著風調雨順,五穀豐登,在他們剛硬的臉上很少看到過幸福燦爛的容顏,然而他們很樂觀,等著我們這一代或更晚的一代有出息,盡管這種久遠的幾乎等不到的企盼像是一個夢,醒來後麵對的還是村莊裏絲毫不變的雞叫狗咬,山雨風雪,還有那蜿蜒不斷的山路。有時輕輕一聲喟歎,讓我們心裏感到孤獨,似乎有什麼東西嘶咬著心管,這世界,這村莊,讓我們開始暈眩……

村莊裏時不時就會有人死去,聽到這一個個信息讓我傷感倍增,所有的年輕人走了出去,打工、上學、工作,哪怕擺攤、瞪三輪、掏城市裏的廁所——所有的這一切並不重要了,村莊的道路通向外麵世界的時候讓我目睹了村莊的破落與消失。

生活毫無章法地突然擺在麵前如此多的傷感,生與死,光明與幽暗在通向一扇門變為永恒的理念。許多人在文字裏敘述村莊的時候,村莊是那樣的安靜,天空亮晶晶地映著山水樹木,嘩啦啦的小河清澈地倒映出人的麵容。美麗的村莊,希望的村莊,樸素的村莊,精靈的村莊,每一孔窯洞每一條路都連接成人間的滄桑,殘留的炊煙味與小米稀飯的醇香味,足以讓人們陶醉。

可是,當記憶的鏡頭攝取深邃的風景時,所有的細節已經不清晰了,有關村莊的驚心動魄,還有浩然之氣,情似江水的漪漣,想到傷感之處,淚水早已滿麵……

其實,塵世所有的變化人類是無法預測的,正像祖先們遷徒到這裏,經過戰亂與各種民族的磨合之後,熙熙攘攘的人群裏有我的祖先用自己大氣磅礴的氣概顯示出抗爭精神才得以生存下來,他們在這滿目的荒涼裏,一眼就能看穿重重疊疊的人生。所有的村莊埋下了他們的靈魂,他們不會相信,整整一個村莊會隨時間的推移,就這樣被記憶覆蓋掉了。

我就這樣想著,自己的人生就像一團亂麻,理不順,剪不斷,歲月在村莊裏留下的悲慟,不隻是我一個人,而是一群人。然而,在這個難以分辨清顏色的年份裏,那些靈魂和我們在一起歎息的時候,我的沉重為故土吞沒,身軀依附在村莊的殘垣斷壁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