昔日的侵略者現在以友人的身份回到原地,許稚柳怎麼也覺得有點別扭。
真彥對陪伴者說:“可不可以讓我和許老板單獨談一會兒?”
他們善解人意的退了出去,留下許稚柳和真彥,以及隻屬於他們的過往的回憶在那間屋子裏。
過了很久很久,再出來的時候,真彥帶著一付墨鏡,墨鏡下臉色慘淡。
他用很濃的鼻音說:“我想去看看他。”
許稚柳看著他,淡淡的說:“好。”
真彥帶去了兩束花,一束鈴蘭,一束玫瑰。
他把鈴蘭放在容雅的墓前,他說這是一個舊友的心意。
當他把玫瑰放在容嫣的墓前的時候,這個驕傲冷淡的男人在瞬間崩潰。他撫摸著容嫣的墓碑,用沙啞的聲音叫他的名字,洶湧的悲哀如河水決堤。
許稚柳目睹這一切,宛若親眼目睹一場雪崩。
自容嫣死後,他以為眼淚都流幹了,然而此時也淚流滿麵。
雖然心中五味陳雜,但他已經不恨眼前這男人了,甚至沒有一點妒嫉。
眼前六尺深的地下,是他與他,這一生一世共同的愛。
許稚柳說:“二爺一直提起你。他說你對他很好。這是他最後跟我說的話。”
真彥說:“你不明白,是我害了他。是我害了他。”
“如果我能少愛他一點,那時候我本應該和他一起去死……可是當時的我,不明白……”
許稚柳閉上眼睛。
他想,如果當初自己能愛他少一點,自私多一點,是不是就可以將二爺留在身邊?
生者的無窮悔恨,什麼也無法挽回。到如今,細雨連芳草,都被他帶將春去了。
1957年,文藝界的整風運動開始。
開不完的大會小會,演員們互相提意見,互相揭發,反正目的都在於共同進步共同提高。
含杏老早給許稚柳耳提麵命,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禍從口出,什麼也不許說。許稚柳沒有異議。
但總有人不放過他。
他們這一組的組長,是當下最紅的京戲演員旦角鄒紅軍。據說他從前叫鄒寶珠,父母當年都是舊社會吃過苦的受苦藝人,後來他早早的跟著紅軍去了陝北,改了藝名叫紅軍,是最早一批覺悟的革命藝人。
這天開會,庚子就站出來說:“鄒組長是我們最值得學習的榜樣,可我就不明白了,怎麼有的人還在背地裏挑人家的不是啊?”
大家都不知他說誰。
庚子說:“許校長,那天是誰說的,鄒組長唱得不好?”
許稚柳一怔,回想,確定有天,上海戲劇團接待朝鮮友人,對方點名要聽名劇〈〈貴妃醉酒〉〉,組織決定破例開這舊戲,是以為國際友人的要求為重。許稚柳聽說是鄒紅軍演楊貴妃。隨口說了一句:“二爺的貴妃才是真貴妃呢。”誰想到傳到庚子耳朵裏。
庚子明知故問:“我問你,你說二爺,是哪個二爺?”
許稚柳說:“當然是容二爺。”
“那容二爺是什麼?是舊社會一個剝削階級的二流子少爺!一向狂妄自大,騎在我們受苦藝人頭上作威作福!他是什麼東西?是地主資本家的玩物!聽說後來還做了漢奸!你把他和我們新中國新演員相比?!你是何居心?”
許稚柳厲聲道:“庚子!”
含杏死命的拖著丈夫的手。
他覺察到妻子那顫唞的,恐懼的手心。咬牙忍,深呼吸,把氣壓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