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他倆的第一個戀人是幽靈
門鈴又響起來。周典過去看看,保險門閂扣著,擰開門拉出一條縫,輕聲問:“誰?”樓道裏燈光昏暗,他看不清對方的臉,那臉上最明顯的是個筆挺的鼻子,令他覺得麵熟。
“周先生,不認識老同學啦。”對方顯然確認了他的確是老同學。
“張宏誌!”他首先從聲音確定了對方,立刻顯得異常興奮,打開安全門閂激動地將手伸過去。兩雙手緊緊地握在了一起。“你的體形還是那麼好,臉還是那麼年輕。”
“你也沒怎麼變,彼此一樣。我昨天下午到的。領了文件,我一看副會長周典。心想準是你。來了兩次不見有人。”
“飛機誤點了,半夜才到。裏麵坐。”他突然想起妻子還沒穿好衣服,用手攔住已邁步要進屋的老同學說,“對不起,請等一下。”
張宏誌笑了:“是不是金屋藏嬌。”
周典也笑了:“是我太太,來采訪會議的,正在穿衣服。”
“我就住隔壁,先到我房間坐坐。”
“我到隔壁老同學那兒坐一會兒。”周典說完,按好門把上的鎖鈕,拉上門跟老同學進了旁邊的客房,問,“來參加會?”
“對。請坐。”張宏誌請老同學在圓形茶幾邊的沙發上坐下,說,“嚐嚐女兒紅,保證是今年的明前茶。”他拿起精致的綠色茶葉桶往白色瓷杯裏倒入茶葉,又用暖水瓶倒入開水,蓋上蓋子遞給周典。
“女兒紅,那可是地道的龍井,我得好好品嚐品嚐。是獅子峰的?靈隱的?還是梅家塢的?”周典欠身接過茶杯掀開蓋子聞了聞,稱讚說,“真香。我記得咱們在兵團時你喜歡喝滇綠。”他顯然是個吃茶的內行。
“當然是獅子峰的。我第一個老婆是上海人,一個大家族不是老資本家就是老知識分子,都喝龍井,我也就改了口。”
“第一個老婆?也就是說你離過婚還再過婚?”
“沒錯。”
“因為什麼離的婚?”
“太複雜,一言難盡。”
“現在的老婆呢?”
“後來又找了個婦產科大夫,囉嗦的更是一塌糊塗。”
“家家有本難念的經,過日子不囉嗦的少。”
“我現在是單身。你怎麼樣?”
“我呀,還湊合吧。單身,那多自由,多時髦。”
“那倒也是。多少年沒見了,真沒想到在這兒能碰上你。”
“二十八年了。”周典屈指算了一下,用特別遺憾的口氣說,“自打你從兵團去當兵,咱們就再也沒見過。老戰友搞過幾次聚會,九五年農場成立三十周年我跟許多知青還回去過一次,可誰也不知道你的音信。”
“當時我走後門去當兵,人家都說我是逃兵,不好意思回去。農場變化大不大?”
“變化挺大,草房幾乎沒有了,差不多都住上了瓦房,有的還是三室一廳、四室一廳,局處級待遇,私人電話裝了不少,電視幾乎是家家都有。”由於昨夜的勞累周典確實有點渴,他打開杯子蓋兒用嘴唇試試那茶,很燙,他看著那正在舒展的嫩芽微微散開,緩緩下沉,湯色變綠使整個房間幾乎都被那撲鼻的清香所縈繞。他將杯子蓋和茶杯分別放在茶幾上任那香氣蒸騰。“天下名茶數龍井,龍井上品在獅峰。聽說女兒紅都是選沒結過婚的姑娘用雙唇采下來的?”
“那是過去皇上對貢品的要求。未婚是為了保證茶葉的純淨;用嘴采是怕手印兒留在茶葉上影響質量。我去過獅子峰茶山,也許處女不好找,對不起,我開個玩笑。現在都是用手采,不過規矩很多。摘的時候必需小心輕柔,摘一片就要往茶籃裏放一片。如果稍停片刻,手上的溫度就會使葉片變紅,一變紅就廢了。也別怨老輩兒人說現在的茶葉質量不如過去。工藝差了,質量肯定也會差。”張宏誌拿起茶幾上鐵盒裝的玉溪牌香煙和打火機抽出一支示意周典說。“抽一顆。煙我到老是抽雲南的。”
“謝謝。”周典擺擺手笑著說。“我戒了好幾年了。”
“戒了。好樣的。你還記得去版納的路上,有一個老頭嚇唬咱們,騙咱們買煙麼。”張宏誌邊點煙邊問。
“那怎麼能忘啊?”周典想都沒想就說,“那天晚上住墨江,一路奔波,先坐了兩天三夜火車,又坐了兩天汽車,連澡都沒地方洗,渾身的汗,滿身的土,難受死了。所以那天吃完晚飯我們就偷偷跑到附近一個水坑去遊泳,如久旱的鴨子下水,那痛快勁兒我到死也忘不了。”在他嘴裏,那仿佛就是昨天的事。
“正洗的痛快,來了一個老頭說水裏有螞蟥,叮在身上會在肚子裏甩籽,會鑽進肚子無限繁殖。嚇得咱們趕緊竄上了岸。”
“還說有釘螺會傳染血吸蟲病……”
張宏誌吐了個煙圈兒,眼神跟著,仿佛在漂浮的淡藍色圓圈中尋找到了過去:“一聽說有螞蟥和血吸蟲,當時咱倆臉都嚇綠了。“
“沒錯。老帽問咱們抽不抽煙,咱們忙說不抽。他說抽點好,能防病、防蚊子、防血吸蟲。”
“跟著老頭到村裏小賣部買了一包4毛錢的‘春城’和一包3毛錢的’金沙江’。”
“原來那老頭的媳婦是賣煙的。後來看見有人在池塘裏洗菜,一問才知道那水裏根本沒有釘螺,螞蟥也不會在肚子裏甩籽。老家夥是騙咱們買煙。”
“就是那回讓咱們一下上了癮。”
“玉溪!”周典突然好像明白了什麼,說“這煙可是大款抽的。比那時候的春城貴100多倍。你發大財了吧!”
“馬馬虎虎,算有幾個億的資產吧。”張宏誌貌似隨便的語氣中夾帶著一種目空一切的傲氣。然後從鐵製煙盒裏抽出一根煙,“你看,這高級煙的煙絲其實也不怎麼樣,就是抽個名氣。你準記得,以前春城煙的煙絲都是琥珀一樣油亮油亮的。大前門煙絲也是油亮油亮的。你忘沒忘?咱們到武漢參加渡江之前,我從家裏偷來幾根大前門,咱們在司令部裏學著抽。嗆的跟偷了鹽吃的刺蝟似的咳個沒完。”他裝咳嗽大笑。
周典也跟著笑起來:“劉娜。你還記不記得劉娜那次也抽了煙。她咳得比我們都厲害。”
沒笑幾聲突然他們幾乎同時止住,同時變得嚴肅起來。表情深沉得一定要從曆史的記憶中鉤回什麼。周典拿起杯子,不出聲的抿著茶。
張宏誌深深地將一口煙吸進肺裏,略帶痛苦的說:“想起劉娜了吧,她一下抽了三棵煙,發誓要跟咱們一起去橫渡長江。沒想到,她卻永遠的走了。一晃走了30年了,還是老鳩山說得對,轉眼之間就是百年。”
“人生如夢。咱們不提劉娜。說點別的好不好。”提起劉娜周典心理就有一種說不出的痛苦。眼下他不願意和別人一起回憶她,議論她,尤其和張宏誌更沒有這個必要,為了她,在學校,尤其是在參加渡江那幾天他和他為她幾乎成了烏眼雞。
那時候他們都喜歡瘋狂,瘋狂的姑娘叫文化革命小將,令他們敬佩。愛屋及烏,瘋狂才是徹底的革命者,那個本來文質彬彬的同班女生在紅衛兵從地下走到地上,從秘密走向公開,從學校走上社會後突然變成了叱吒風雲的女神,她是全校第一個穿軍裝的人。真正的四個兜的軍隊幹部服,那是那個年代權勢、地位和自身價值的最耀眼的象征。在那一時變得分不清是軍隊大,官員大還是紅衛兵大的迷亂中,穿軍裝的女紅衛兵對於鋼鐵工人群裏長大的周典來說那無疑是北鬥一樣明亮的星。舊軍裝成了學生們心目中的太陽。穿舊軍裝帶紅衛兵袖章的同學成為學校的佼佼者。他和劉娜是第四年同窗,書桌平靜的時候他曾經多次為她的魅力所躁動,想過要同她考一所大學,甚至還想過要娶她為妻。有時候也在內心裏把這“卑鄙”的想法列為共青團員所不能饒恕的褻瀆。文革開始他突然覺得自己心裏曾經是多麼的肮髒,多麼的不無產階級化。那天,張宏誌和劉娜從北大附中帶來一群紅衛兵占領了廣播室,通過操場上做廣播操的高音喇叭和教室裏每天聽新聞的小喇叭向全校發表了擴大紅衛兵的宣言,號召全世界的紅五類及其子女聯合起來,向帝修反宣戰!向封資修宣戰!向走資本主義道路的當權派和黑五類宣戰!老紅軍出身的張宏誌和革命軍人出身的劉娜一下成了顯赫一時的紅衛兵司令和副司令。周典是鋼鐵廠一個煉鐵工程師的兒子,和張宏誌是老同學,打初中就住一個齋裏,(學校的男生住宿是在校旁邊山上的法海寺裏,學生們都住在大殿周圍的齋房裏,所以仍叫齋。)在一張大通鋪上挨著睡,一起到西廟打井水洗漱,一起倒尿桶,一起去上課下課,一起打籃球,一起遊泳,一起摔跤,一起練拳擊,人們都說他們兩個好得像親兄弟。文革前的1965年,他們上初三,正是決定命運的時刻,他們的學習成績在全年級都是名列前茅的。周典報考本校高中,所以學習不覺得很緊;張宏誌一心要考北大附中,覺得自己功力還差一點,為了崇高的目標,他玩的少了,開始突擊學習,尤其在高考前夕他放棄了所有的業餘活動。而周典照常打籃球,照常遊泳。為了減輕張宏誌的額外負擔,他還為張紅誌承擔起了打水和打飯的義務。這使張紅誌非常感動,他如願考上北大附中,一學期下來覺著功課跟不上,很吃力,學習在班裏和年級總排老末,又常常被城裏幹部和知識分子家庭出身的學生看不起,麵子上越來越不好看。寧當雞頭不當鳳尾的心理使他又轉回本校。從此與周典又形影不離。
文革開始北大附中同學不斷與他串連,他自然成了學校中掌握運動信息最靈通的人物,開始叱吒風雲。鑒於與周典多年的交情,他不能將老朋友排除在本校紅衛兵首腦之外,老朋友讀書多,關心政治,頭腦靈活是絕好的參謀。再說學校裏工農子弟多,周典影響力還是很大的,當工程師的父親參加過迎接解放軍進城的工作,解放前夕加入地下黨,也算得上是革知(革命知識分子)。被張宏誌指定為副司令得到一致通過。這是一所學生來源非常複雜的老學校,有附近大小工廠的職工子弟;有周邊農村的農民子弟;有軍區大院和幾個兵種大院的軍人子弟;有國防科技部門的子弟;還有國務院的,各部委的和城裏來的各階層的子弟。革命的,不革命的,甚至反革命的,各種出身的學生幾乎無所不包,無所不有。運動風暴爆發之前大家都是學生,幾乎看不出家庭帶來的等級和差別。當所謂階級差別和等級差別浮出水麵形成旋風時,學校像所有單位一樣掀起一股股潮流,最初的陣營由所謂的階級出身劃分。一時間狂傲,自卑;追尋,躲避;進攻,防守;造反,保皇;每一個人都在本能的確定著自己的位置。破四舊,砸路牌,抄家,鬥地富反壞右分子,揪走資派,批判反動學術權威,寫大字報,刷標語,撒傳單,剪辮子,揮舞皮帶,攔車,查路,審問,遊行,集會,被首長和領袖接見……集電影,小說,革命教育中曆代革命家行為之大全無所不有,無所不能,使加入紅衛兵成為人人都追求、向往和羨慕的目標。大操場上升國旗的旗杆上飄揚起紅衛兵的紅地黃字旗。在二十多米高的老槐樹上,幾乎二十四小時播放的大口經高音喇叭聲中紅衛兵造反宣言,通令一個接一個;《紅衛兵戰歌》《國際歌》、《革命造反歌》《東方紅》《社會主義好》和《造反有理》《革命不是請客吃飯》等毛主席語錄歌與宣言、通令輪番轟炸,使北京西郊古駝道邊的這所老中學如烈火上的餅鐺倒上油,嘶啦啦沸騰起來。三米多高石頭圍牆圍起來的平房教室、樓房教室、校長室、教研室、醫務室、實驗室、教師宿舍、女生宿舍、運動場、遊泳池和各種果樹為主要植物的書聲琅琅的校園再也找不到一角安靜的地方。馬克思主義,修正主義;社會主義、資本主義;無產階級革命派、走資本主義道路的當權派;無產階級權威、資產階級反動學術權威;無產階級革命路線、資產階級反動路線;紅五類、黑五類;馬克思、列寧、毛澤東、中央文革、造反派;托洛斯基、赫魯曉夫、中國的赫魯曉夫、派到學校中的工作組、保皇派;《共產黨宣言》《國家與革命》《十六條》《給清華附中紅衛兵的信》《中國社會各階級的分析》《湖南農民運動考察報告》……曆史的、現實的;抽象的、具體的;唯物的、唯心的;辯證的、僵死的;全麵的、斷章取意的……猛然間,一切能夠利用的,一切在殘酷而盲目的鬥爭中統統被轉為實用的武器,被極端的闡釋,被極端的利用,煽起了中國曆史上全體國民最自覺的瘋狂行為。
生活多年得不到明顯改善的七億人中,十二歲以上人的大多數在幾天之間幾乎都成了職業革命者,都成了拯救人類的勇士,像當年參加打土豪分田地的農民一樣為了自身利益,為了中國人民,為了所謂全地球還有三分之二生活在水深火熱中的勞苦大眾的解放,高唱著給別人聽的遠大理想參加和被卷入到革命和被革命的行列之中。觀點的分歧令夫妻反目,令同事之間揮舞拳頭,舉起長矛,架起機槍和大炮……1967年他們來江城參加渡江時還可以看到鐵絲網路障,窗口上伸出的機槍,滿載持槍人的卡車在市區裏橫衝直撞。當然這都是後事。
紅衛兵成立後,工作組滾蛋,臨時革委會成了空架子,學生們不再上課。解放後十七年的教育路線被定行為修正主義性質,大部分學生們自然而然的分析認定自己都是反動路線和修正主義路線的受害者,不管是主動還是被動的,都爭著拿起筆做刀槍投入到所謂的大鳴、大放、大字報、大辯論中去。“龍生龍,鳳生鳳,老鼠生兒會打洞。”“老子英雄兒好漢,老子反動兒混蛋。”“水淺王八多,廟小妖風大。”紅衛兵的誕生和紅衛兵運動的風起在政客們的操縱下很快失去最初的軌道和目標,被反動的血統論領上了殘酷的沙場。原來簡單的分成學生和老師的白米粥一樣純潔的學校一下變得像臘八粥一樣混雜,混雜的令人難以想象……教師隊伍中有“三家村”主筆提拔起來的校長,雖然有在雲南大學參加過學生運動的光榮曆史,但必須打成“三家村”走卒黑幫,走資派無疑;他手下的人自然成為大大小小的同類被揪出來;另外,那些曾經非常顯赫的,能讓學校高考比例在全國都名列前茅的教師……這些人類靈魂的工程師們中的相當一部分人在學生們眼裏突然都變成了“革命”的對象。有當過地主、資本家的;有晨報的編輯,有當過軍統特務、日本特務的;有叛變過革命的;有國民黨的起義中校;還有右派和犯過男女關係的壞分子;那些年輕的有錢人家出身的子女就算比較幹淨的了,但也很難逃脫資產階級少爺小姐和修正主義路線忠實走卒的頭銜。說實話,其實教師成份複雜並不奇怪,解放前大部分窮人的子女上不起學,沒有文化怎麼能教書。文化是和錢聯係在一起的,錢是和權聯係在一起的,權又是當時社會地位的象征。新社會對他們的改造和利用應該是成功的,但由於不自信和權利廝殺的需要,在當時的“紅色恐怖”中他們通通被歸為走資本主義道路當權派的基礎隊伍,這部分學校領導和老師成了學校裏的主要革命目標。經曆過三反五反、反右、四清運動的老師們在經過派工作組和撤工作組的大起大落之後大都變得更加小心謹慎,鼠膽兔心,生怕引火燒身……然而接踵而來的巨斧正是從他們身上劈將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