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墳墓上的青蛇不怕人
中央電視台新聞聯播節目正在播出洪水災情通報。“本次長江幹流洪峰今日通過江城關時,水位為28.96米,相應流量為每秒68000立方米。洪峰水位持續2小時後開始緩退,至7時退為28.94米,持平至9時。但今日白天江城及周邊地區出現較大程度集中降雨,沿江地區加大向外江排漬;而府環河上遊安陸地區有一暴雨區正在加大府環河入流量。受以上因素綜合影響,江城關水位成上漲勢頭。據長江水利委員會預計,在不考慮可預見區降雨的條件下,今晚江城關水位將可能達到29.10米,並將在一天之內在29.00米至29.10米左右上下波動。江城地區還有中到大雷陣雨,局部有5到6級大風。大雨大風不僅推動水位回漲,由此產生的浪激對堤防安全影響極大……”
江城江段即將全麵封航。30年前的明天江城江段也是封航,從上午7點到中午12點。是為了怕大小船隻碰傷渡江的人。那年天旱,悲劇的源頭不是洪水,而是殘酷鬥爭缺乏節製的人類自己。無論科學多麼進步,物質多麼發達,從動物本能那裏繼承來的野性導致的相互殘殺幾乎從來沒有停止過,對大自然的強奸也從來都是一相情願。隻不過是理由越來越多樣,理論越來越複雜,手段越來越豐富。石器經曆了幾十萬年,銅器曆經了四五千年,鐵器經曆了兩千五百多年;蒸汽機經曆了二百多年;TNT炸藥,電能和石油也才隻有一百多年的曆史;核能應用了五十多年,晶體管和集成電路才應用了三、四十年,互聯網應用不到十年……科技的每一次飛躍都會促進生產力的巨大發展,都會令社會發生巨大的變革和進步。現代科技的應用和普及速度越來越快,對人類影響越來越大,人類的任何一項發明都帶有雙刃劍的特性。
電視裏的洪水,驚濤駭浪,摧房拉壩不可一世。驚濤駭浪中倒塌的村莊,房頂上正在呼救的老大娘;搖搖欲墜的樹梢上,為活命的人和為活命的蛇正在相持不動;解放軍正在把一個驚魂中的小姑娘救上橡皮衝鋒艇;在激流中翻滾的被連根拔掉的樹木、草堆;正在掙紮的或已經死掉的豬、牛或其它動物的屍體……農民們排成隊在檢查管湧;戰士們用身體鑄成鋼鐵大壩;醫生們在為帳篷區的臨時廁所進行消毒。封航說明江城危機,江水翻騰,浪湧隨時都有可能對堤壩產生破壞,都會給江城人民生命財產造成不可彌補的損失。
黃道、赤道,大氣環流,火山雷電,四季交替,風霜雪雨……摧枯拉朽本來是大自然的一種自身調節,是吐故納新保持自身純潔的自然規律。人類不斷的繁衍自己,修堤築壩,硬化城鄉消耗能源……這對人類有一定好處,但總體上講對自然是破壞。大自然對人類的反抗自然也就被認為是更加無可容忍的罪過。人類的一些所謂精英們不斷的打著為人類的口號改造人和人以外的一切,強奸人和人以外的一切,屠殺和宰割人以外的一切。當代人類靠強大的所謂科技和工具不斷強化對自然的改造,實際上在很大程度上是造成了破壞。人類的破壞也許是局部性的,而大自然的報複卻一定是全球性的。大自然需要休養生息,需要調節。厄爾尼諾,拉妮那,強台風,雪線上升,南極升溫,北極溶化,大氣層混濁,臭氧層破裂……那是地球在自救,是地球在用白血球抗擊濃瘡,高燒,流感,肺結核,性病……是地球用自身免疫力在抗擊艾滋病,癌症以保證地心的穩定,地表的生態,大氣層的密度,直到與太陽距離的恒定。人類在順利的時候誇天誇地誇自己;在逆境中卻常常是怨天怨地怨自己。地球怨誰?人類隻不過是地球生命中的一個階段和一個部分。應該相信,宇宙寧可毀滅人類也不會去毀滅地球,哪怕地球失去保持恒定中的任何一項,那怕被吸引到金星的位置或者是被拋棄到海王星的旁邊,它仍然是地球。然而人類恐怕早已不複存在了。
他在等待8點30分北京Z電視台現場直播的大型賑災義演晚會《保衛我們的家園》,他想在裏麵看到張宏誌和自己的老婆。他在想,都是生產同一種產品,為什麼張宏誌這樣的民營企業家會發展壯大,會拿出大量的資金去參加賑災,會買頭等艙的機票,會在競爭中把所謂國營企業弄得一塌糊塗。難道真是像張宏誌所說的?牛都被拴起來,隻能吃身邊的草,所以我們這些自由自在的兔子就肥了。有些兔子變異成了牛兔就更加具有了絕對的競爭力。以至牛或死,或殘,或開始向兔牛變異。自己待過的大型國企工廠的倒閉在他頭腦裏總是一塊心病。可惜的是他連變兔牛的機會都沒有就由生機勃勃變得苟延殘喘了。本來可能由它來生產的產品卻飄洋過海從異國運進來。尤其像南韓那樣的國家為擺脫經濟危機都把目標瞄向了中國,家電、機床、汽車、甚至電影、電視劇……中國能製造這些東西的時候,他們還穿著開襠褲在地上爬呢。他始終不服氣,決心找到真正的理由又覺得心有餘力不足。自己人再一次打倒了自己人,弄得連當南韓工業鼻祖都夠資格的東北和三線的老工業基地不倫不類,怨聲載道。這些老工業基地要是能發揮作用,恐怕連老美都得害怕幾分。
有人按門鈴,他沒有理睬。好幾次有人按鈴他都沒有理睬。會議和老婆已經令他疲倦,許多人在會上發大言和會下發小言的觀點的巨大反差令他及其反感,一些人的兩麵派和虛偽令他震驚。他不願意再讓自己的客房成為昨晚那樣的“自由論壇”基地,一怕影響不好,二怕錯誤導向,三怕有人追究責任。他時常會以官僚或學者的身份沉湎在大夥兒的仰望和擁戴之中;知識上的誠實,道德上的己任與官的職責也會令他突然陷入茫然,他常常特想遠離塵世。無論如何他隨時都沒有忘記自己多少還算是個坐在布爾什維克交椅上的準高級官員。他把電視的聲音開得很小,裝作屋裏沒人。他習慣了孤獨,老婆是個拔腿就走的人,他相信她是個潔身自好的妻子;孩子在上大學,是個電腦蟲,對政治毫不關心,對他的教導往往隻是一連串的去去去;父親早已退休,不像有些人那樣喜歡到人群中扭秧歌打牌,他總喜歡翻閱那些關於鋼鐵和高爐的雜誌,有時候還翻譯點文章,哪怕登一個豆腐塊大的信息也會樂得屁顛屁顛的;母親也會很高興,她一輩子在照顧父親,退休後這更是唯一的寄托。他身體裏流著父母的血,性格上的弱點時常會有流露,他一生想克服,始終得不到徹底。
他望著窗外,烏雲遮蓋下,黃昏好像來得特別早。幾乎溢出防護堤的江水像昆明湖一樣平靜,並不像電視裏的近景和特寫鏡頭如毒龍一樣張牙舞爪洶湧澎湃的要毀滅一切。從重慶到南京,整條長江的災情從來沒有像今天這麼猖狂過,兩岸的人民,農民,工人,市民,戰士,幹部都在同洪水搏鬥。
也許是由於水離建築更接近的緣故,江麵上映照的燈光仿佛比平常更加美麗。大船早已停航,小船也寥寥像鬼火一樣無幾,他覺得那是劉娜的幽靈,他覺得那是納福香的幽靈,那是當年劉娜的軍裝在大橋上漂下江裏時,他感覺到的她的絕望的眼神;那是那條在墳上遊動的小青蛇的眼睛在遊走時那留戀的或是驚恐的眼神兒,那是那衣冠塚裏唯一顯現過的一次活物。誰也不知道這墳裏埋著他的永遠也去不掉的一段戀情。他從來也沒透露過,比劉娜埋得更深。多少年後,知青們去掃墓,多少人流淚了,他卻仍然掩蓋了內心的悲情和思念。
“青山埋忠骨,膠林留英魂”。七個死去的知青,七個新的花圈,一群已過不惑之年的半老男人和徐娘,他們來到那一抱多粗的膠林圍抱的一座平平的山頂上,當年的兩座墳已經變成了七座墳,人類是以生命為代價來換取一切的。哪怕隻是時光的消磨和疾病的作惡。不是掃墓的季節,墓周邊的飛機草剛剛被農場的工人砍倒,褐色的枝幹倒在地上仍然堅挺,綠色的葉子仍然綠得發亮,微微的泛著紫光的白花仍然鮮活靚麗,空氣被茉莉香與象甲蟲混合起來的怪味兒包圍著。每年這裏仍要斬壩,主要敵人仍就是飛機草。這是知青們熟悉的景象和氣味兒,他們踩在彈簧墊一樣倒掉的飛機草上走向知青們的墓。最頂上的兩座就是納福香和周參謀的,麵朝著北京和昆明的方向。二十多年過去了,就像沒有人再祭祀劉娜一樣,就像人們已經忘記那年的橫渡長江慘劇一樣,這裏的墳也是好多年沒有人來祭祀和打掃過了。是由於知青們的要求,農場才派人進行了簡單的清理。其他五個知青的死也是有的悲壯,有的悲慘,一個是由於過失被武裝班56式衝鋒槍走火打死的上海知青;一個是被指導員弄懷孕的副指導員,由於無臉見人上吊自殺的成都女知青;一個是在開荒時為從呼嘯倒下的望天樹下救出老工人兒子被砸死的重慶知青;一個是抓了一條蛇放在兜裏玩兒了三天才被咬了一口的北京知青,原來那是條眼鏡蛇,耽誤了治療而死去;最後一個是開拖拉機的上海知青,周典離開連隊返京就是坐他的豐收—35型拖拉機去的縣城。從碑文上知道,他得了惡性瘧疾和肝硬化,小車不倒隻管推,他是趴在方向盤上死去的。生死離別,在來祭奠他們的前知青心裏這已經是很悲很悲的悲劇了。他們沒有計較誰是怎麼死的,為他們製作了同樣的花圈,寫了同樣的挽聯,臉上掛著同樣的悲傷。有的人甚至對大反城時沒有來這裏告別而感到隱隱的羞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