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典在離開兵團前一天是一個人來的，那時候周圍的橡膠樹才有胳膊粗，他用竹
枝做成掃把將兩座墳和墳的周圍打掃得幹幹淨淨，最後又在納福香的墳上撬開一
道石縫，把從北京帶來的一把紅色折疊水果刀塞進去算作永久的留念。
獻上花圈，擺上點心和水果。他去尋找那把20年前塞在石頭縫裏的小水果
刀。墓上有些石頭已經鬆動，有些早就掉了下來。他沒有找到小刀，他從地上搬
起掉下的石頭去修補那墳。回憶著沒人知道和懂得的愛，紅色的小折疊刀沒有了，
也許情書還在。棺材是楠木做的，嚴絲合縫，裏麵的衣物、畫像和情書可能都沒
有腐爛。
“蛇!”排隊依次給納福香老墳獻花的人中有人喊起來。
“蛇!竹葉青！”
“青竹飆!有毒!快打死!”
周典一驚，搬著石頭的手離蛇大約隻有不到一尺遠，他的手和石頭在空中定格，心跳幾乎增加了一倍。當年他曾經打死過不少於30條蛇，竹葉青是最多的，其它還有眼鏡蛇，金環蛇，銀環蛇，五步蛇，小蟒蛇。他相信這裏的蛇從來不會主動攻擊人，他打死的大小蛇從來都沒有向他發動過進攻，哪怕是冬天鑽到褥子下麵的蛇也隻是為了尋找一點溫暖。就是旁邊墳裏被咬死的那個知青也是那條蛇被折騰煩了，才在他的鼻尖上咬了致命的一口。眼下是一條兩尺多長的中年竹葉青，祖母綠色的身體翡翠雕刻的一樣，一動不動的趴在灰藍色石灰石半幹的青苔上，昂起不高的頭稍歪起，用紅寶石般的眼睛注視著他，幾秒鍾吐一下紫晶色的舌頭，好像是在訴說什麼。他隻要把手中的石頭砸下去就會結束它的生命。
“不！不能打！這也許是納福香的幽靈！”他想到生命與靈魂，高喊一聲。
人們停止叫嚷，停止要消滅這個生靈的一切動作，也暫時停止了祭掃活動。靜靜的，靜靜的，可以聽到微微的風聲。他把石頭鑲嵌在該放的地方。輕輕的對蛇說：
“別怕。別怕。我們都是你的朋友。都是納福香的朋友。”
蛇紋絲沒動。一分多鍾後它渡過剛剛鑲嵌進的石頭緩緩的朝墳的後麵遊去，在眾目睽睽之下鑽進一個較大的石縫。
知青們繼續祭掃，不少人都是參加過當年的追悼會的。如今他們穿的再不是解放鞋或者塑料涼鞋，再不是打補丁的藍的或灰的褲子和上衣。皮鞋、高跟鞋、旅遊鞋、運動鞋一雙雙腳上的鞋，一件件罩在風韻猶存的身體上的服裝五花八門，五彩繽紛，幾乎沒有重樣的。他想起埋在墳裏的情書中的一段，略加改變成為對農場與橡膠樹的戀情朗誦給大家，博得熱烈掌聲。
你來自遙遠的地方
你不知道你來自何方
我來自遙遠的地方
我知道我來自何方
高山大河
引我們相識相見
狂風暴雨
逼我們相依相戀
金刀銀鋤
讓我們戰天鬥地
酸甜苦辣
教我們尋求真理
你用那潔白的乳汁
哺育了我們年輕的生命
我用這帶血的汗水
澆灌出生機勃勃的碩果
日複一日
我沒有你那堅強的根
年複一年
我不如你那頑強的心
我悄悄的走了
滿載你的淳樸情腸
我的綠色春夢
永久留在這紅色土地之上
你堅定的留下
漫山更加青翠茁壯
你那美麗芳香
永遠存在於我的生命之中
你來自遙遠的地方
你不知道你來自何方
我來自遙遠的地方
我知道我來自北京
納福香到哪去了?兩天之後他們到了瀾滄江在國內的最後一個港口——關累港，他才對幻覺中的納福香的可能去處有了新的感受。這是瀾滄江、湄公河水上通道大開發進入中國的第一個港口和口岸，通道打通後可以把船直接從越南、柬埔寨、泰國、老撾、緬甸開到景洪。有著重要的商業價值，地理位置和戰略位置。江邊的半個山頭被劈開，被遺為平地，碼頭，廣場，市場，賓館，別墅，管理設施正在建設之中。對岸的緬甸不見一點人工痕跡，仍然是望不盡的原始雨林，與在推土機和載重汽車的噪聲中正在變得繁華的關累港相比似乎有著遠古的靜謐。
這是20世紀最旱的一年的旱季，旱得碼頭上沒有一條可以載貨與載客的輪船，江水清澈的可以看到翔遊的魚，甚至可以看到無數條鬧江龍的龍脊一樣的江底奇觀。從這裏下去兩公裏就是吞噬了納福香的南臘河的入江口。入江口再下去100米就是比鄰神秘的金三角地區中老緬三國交界處的界碑。由此順瀾滄江向下240公裏就是臭名遠揚的泰老緬金三角軸心地區。由於知青代表是特殊群體，農場聯係縣裏特批辦理臨時出境手續派平底鐵板船把他們送往三國交界處的界碑去感受驚奇。由於江水太淺，大鐵船一會兒靠中國一方，一會兒靠緬甸一方，磕磕絆絆好不容易才把他們送到南臘河入江口，入江口並不像周典想象的是個衝擊小平原，而是從瞿塘峽一樣的險峻峽穀中奔流而出，碧水和銀白色浪花撞擊著米白的沙中巨石的腳跟，巨石攔腰處三四米高的水痕記載著洪水的凶猛。20多年前，一個姑娘的屍體，不!應該是一條向往自由的美人魚擦著這些兩人多高的水線遊進了瀾滄江，遊向了大海。
他懷著對納福香的淡淡的思念與哀傷，懷著對這條江的上遊釋放過精力的羞辱與自責，神情恍惚的來到了被大樹掩映和被灌木草叢包圍的三角形界碑。這是第45號界碑，比其他界碑高，比一般男人都要高一點，界碑的每一個平麵的延伸線就是國境線，都是大紅油漆塗色的陰刻字，一麵刻著《中國、中老、中老緬》一麵刻著《老撾、老緬、中老緬》，第三麵刻的是《緬甸、中緬、中老緬》。前知青們出過國的不多，一動腳就能踏三國土地的人更是寥寥無幾，他們興奮的照相留念，盡情的抒發感情。
這條江和這條江的支流曾經為他留下過多麼古怪的想法，多麼愚蠢的做法和多麼可笑的聯想。它是東方的多瑙河，但還沒起到多瑙河的作用。
長江上一艘指揮快艇正在用高音喇叭發布封航公告。順聲音隱約可以看到二橋的燈光。以前隻有一橋，現在又有了二橋和三橋，聽說還要建四橋、五橋、六橋……還要修建穿江隧道。我們的腦袋跟不上架橋的速度。我們的架橋速度又趕不上發達國家的架橋速度。為什麼？是我們的頭腦趕不上人家？架橋的目的不是為了炫耀，而是要讓讓千百萬人舒舒服服的過江。
手機在腰間震動起來，弄得西裝短褲裏麵的肉有點癢癢。是丁兆峰來的電話。怕他悶得荒，他受張宏誌委托要帶他出去轉轉。他沒直說。對周典采取的策略是以攻為守。
“簡直是小孩子的心態。晚會是直播。喬琪頂多是個普通觀眾，哪有那麼巧鏡頭會對著她？對準了，哪又那麼巧導演會切換到她。再說你看見一眼又能怎麼著？不過到有可能會看到張董事局，他在台上舉個仿製支票也頂多給掃個鏡頭，您覺得有勁麼？反正我覺得沒勁。走，我們去水電學院，武大，絡加山，東湖，夜景漂亮得很。你想去哪兒都成。今晚上我就是您的保鏢和司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