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6
飛機起飛後不久,一場不大不小的秋雨在厚厚一層濃淡不均的雨雲的挾帶之下,直撲K省省城。雷聲是遙遠的。閃電也隻在地平線上輕撫生長在岡地上的那一片片熟透了的紅高粱和黃玉米,並對生硬而巍峨的高壓線鐵塔發出間歇的警告。這時,地處省城東北角高幹住宅區的楓林路十一號——貢開宸的家,人稱“貢家小院”裏,正聚集著一場不似“風暴”卻勝似“風暴”的“風暴”。
貢開宸有三個兒子,貢誌成、貢誌和、貢誌雄,一個閨女,貢誌英。還有兩個非貢姓子女,兒媳修小眉和女婿佟大廣。四個貢姓子女中,隻有一個是他親生的,那就是老大貢誌成。貢誌成,軍人,修小眉的丈夫,哈爾濱軍事工程學院的高材生,國防部某科研所一個尖端武器設計組的重要成員。熟悉貢開宸的人都知道,在所有這些子女中,他最看重的便是這個大兒子。實事求是地說,讓他這杆感情的天平發生如此傾斜的,還不是血緣關係。這一點,貢家所有的子女都承認:爸爸之所以喜歡並看重大哥,主要還是因為性情、氣質和政治品格。在這些方麵,大哥跟老爸的追求太一致了。還有一點,其實也是貢開宸非常看重的,那就是老大長得非常像他。拿他年輕時的照片來和現在的老大對照,活脫脫一個“全選”後的“另存”。有一位跟他二十多年未曾謀麵的老同事去北京辦事,在國防部大院裏,見著誌成,忍不住走上前去問:我能冒昧地打聽一下,你認識不認識一個叫貢開宸的人?你是不是他的兒子?你倆長得實在是太像了。但非常不幸的是,幾個月前,誌成在一次重大武器試驗的重大意外事故中犧牲。消息傳來,家裏所有人都趕回來安慰貢開宸。吃罷晚飯,不知誰提出陪爸爸看一會兒電視,意在調劑一下過於沉重和傷感的氣氛。沒承想,那一天電視台正播著《毛澤東和他的兒子》。這邊也不巧,一打開電視機,就上了那個頻道,而且正播到從朝鮮傳來消息說,毛澤東的兒子毛岸英犧牲了。當時,所有在場的人一下都緊張起來,非常尷尬,非常難受。家人一方麵怕貢開宸觸景傷情,再受刺激;另一方麵也怕他因此產生誤解,以為家裏人故意拿毛澤東的範例在“教育”他,而產生逆反心理,大發雷霆。貢開宸輕易不發火,但一旦發火,就非常可怕。屆時,你完全可以想象火山噴發的情景,那種要毀滅一切的洶湧,那種勢不可擋的灼熱,那種帶著濃煙帶著火光帶著嘯叫的地動山搖天崩地裂……當時,老二貢誌和和小兒子貢誌雄幾乎是不約而同地趕緊從沙發上折起身,向遙控器伸過手去,搶著要去換台換頻道。
“別動。”
猛然間,從父親胸腔的深處,悶悶地發出了這個單調而不容違抗的聲音。於是,他倆忙縮回手。其他人也立刻屏住了呼吸,不知道緊接著會發生一場什麼樣的“地震”。但都知道,此刻最重要的是“服從”和“聽話”,千萬不能再火上澆油……但幾秒鍾過去了……又過了幾秒鍾,等來的卻是讓他們更為不知所以的寂靜,一種茫然若失的“凝固”和“斷裂”……然後,又過了幾秒鍾,仍然沒有發生“震蕩”……他們這才遲疑地,並瑟瑟地向父親端坐的方向偏轉過臉去。一刹那間,他們不相信自己所看到的居然是真實的和可能的:父親木木地端坐著,臉部部分肌肉鼓凸著,並且在以讓人難以覺察的頻率急速地戰栗。臉部向來並不明顯的皺紋驟然間顯得極其深峻,並完全收縮到了一塊兒,原先就較為挺拔的上身此刻卻變得像石碑一般地僵直。父親分明是在憑借繃緊全身每一根神經和每一塊肌肉,咬緊了牙關,在製止自己情感上的某種“暴露”。他怔怔地瞪大著雙眼,直視著電視熒屏,但分明又在告訴周圍的人,在這一瞬間,他其實並不知道眼前這個電視屏幕上正在絮叨些什麼,他壓根就沒有關注屏幕上上演的那一出大戲。略有一點渾濁的眼神也清楚地顯示出,他此刻,腦子是空白的,完全空白的。此時此刻,在他心裏,隻剩下兩個字、一件事:兒子啊……兒子……然後……他們看到,他的眼淚就簌簌地滾落了下來。那碩大的淚珠,顫顫巍巍,顫顫巍巍地,順著堅韌、粗糙、仿佛在高強度酸堿中經受過千百次鞣製的臉頰皮膚,流淌到嘴角上,下巴頦兒上,然後又慢慢滴落下來……
一時間,所有在場人的鼻根都酸澀了,眼眶也都濕潤了。在一旁早已忍不住的貢誌英摟住她四歲的女兒,抽泣起來。誌英的抽泣聲似乎驚醒了貢開宸。他嗒然低下了頭去,默默地呆坐了一會兒。在一次強烈的哽咽後,他終於製止住了自己的淚水,並掏出一塊手絹扔到誌英麵前,低低地說了聲:“堅強些……一會兒,小眉來了,別讓她看見你們的眼淚……”然後就起身向樓上走去了。
貢誌成犧牲後,全家人把一種罕見的尊重轉移到了修小眉身上。一方麵當然還是因為懷念誌成;另一方麵,出身於平民家庭的修小眉溫文爾雅,曆來寬容、厚重、謙和而又認真,的確也是個值得信任和尊重的人。也正因為如此,貢開宸才“授權”修小眉,在自己緊急飛赴北京後,讓她負責把全家人召集到楓林路十一號“待命”。
……
貢誌和駕駛著他那輛半新不舊的菲亞特車來到楓林路十一號門前時,雨雖然還在淅淅瀝瀝地下著,但顯然已經沒有像剛才那麼大了。楓林路兩旁那些大樹的樹齡,據說都有七八十歲了。在一片蠶食般響起的沙沙雨聲陪襯下,由這些千姿百態並又千瘡百孔的老樹組成的林蔭道,則顯得越發地幽暗和清靜。一定是又換新警衛了。小戰士在對講門鈴裏辨認不出貢誌和的聲音,反複查詢他的“身份”。“我還能是誰哪?”厚厚的大木門終於打開後,貢誌和略有些惱慍地瞟瞥了那小戰士一眼。
楓林路十一號是一幢獨門獨戶的老式別墅。據說,民國初年,被一位出關經商的山西富賈相中此地風水,蓋起第一幢宅院。那會兒,所蓋的當然都是幾進幾出的青磚大院。據說,這條街上最早的幾棵大樹就是那會兒栽下的。假以時日,幢幢相連,間或也有“大紅燈籠高高掛”起,逐漸出現了“前店後宅”的格局,由此形成街衢,木製的或膠皮製的大車輪箍常年在青石板上咯噔咯噔碾出深深淺淺的轍溝,生生造就出省城一個著名的商貿區。這種狀況持續到日本人進占。商家紛紛逃避戰亂,空餘下這片大小深淺不等的宅院,街區一度變得冷落淒戚。卻不料,它又被日本占領軍中幾位同樣深諳中國風水之道的高級人士看中,下大本錢將它改造了一番,變成他們高級軍官“住宅區”,同時也住進一批有特殊身份的日僑。自此崗哨林立,中國人“理”所當然是不得入內了。一幢幢原先的青磚大院由此也變成了圍牆矮小、窗門結實的日式別墅。從那以後,傍晚時分,一個個深色原木門楣近側亮起的則是一盞盞青灰色的橢圓形紙質小燈籠……直至“八一五”,中央軍接管,又經過一番改造,在日式建築風格中添加了許多歐美的東西,紛紛加高圍牆,擴大花園,延伸廊橋,拓闊陽台,添加窗前鑄鐵花飾,搬進德國鋼琴、意大利衛浴設備……它又成了國民黨接收大員囊中的“戰利品”。這些國民黨的軍政高官在高呼“抗戰勝利萬歲”的同時,紛紛更換結發的“抗戰夫人”,集體引進由城市女學生、女演員、女護士、女商人、女律師、女記者、女秘書、女掮客、女黨棍,甚至舞女、妓女等,組成新的“勝利夫人”隊伍。這一帶便煥然一新地變成了戰區司令部和省政府、省黨部高官的住宅區,街區的格局也在那一時期基本形成了目前這個態勢。
……貢誌和並不熱衷“楓林路十一號”的變遷史。雖然他在大學裏學的就是曆史,現在又供職於省社科院曆史研究所。他隻是覺得,每一回——即便時隔不久,一回到這個大木門裏,總覺得它又陳舊了一些。這跟父親不讓省直機關事務管理部門經常派人來修繕有關,也跟母親去世有關。隻靠那些警衛戰士做些日常的維護,肯定是不夠的。他們畢竟離開農村不久,修個豬圈、籬笆牆什麼的還湊合,管理小別墅就差點勁兒了。
“大嫂呢?她怎麼還沒到?她住得比我們誰都近。”貢誌和匆匆走進客廳,四下裏掃了一眼,問。客廳裏隻有誌英和誌雄。“誰知道……”誌雄橫躺在大沙發上翻看一本挺厚的時尚雜誌,把腳伸直了,交疊起來,擱在沙發另一端的扶手上,懶懶地答道。誌英沒做聲。她老公佟大廣出差去俄羅斯了,今晚到不了。得到通知後,她慌慌地把女兒送到婆婆家,自己一個人趕來了。
“爸今晚肯定能回來嗎?”誌和又問。“廢話。他不回來,幹嗎通知我們哥兒幾個連夜在這兒等他?”誌雄邊翻頁邊答。“幹嗎要讓我們連夜在這兒等著?到底出什麼大事了?”誌和再問。“……你問誰呢?”誌雄把腳擱平了,用雜誌蓋住自己的臉,雙手疊放在腦後,閉目養神去了。“聽說軍方最近要在我們省搞一次空前規模的演習。中央緊急召見老爸,會不會跟這檔子事有關?”誌和仍不甘心。一直沒做聲的誌英皺起眉頭,分析道:“不能吧。爸不可能因為一場什麼軍事演習,把我們全家召集一塊兒,在這兒等他。他想幹嗎?讓我們幾個幫著去扛炮彈打衝鋒?”
這時,他們三個人中的一部手機突然響了起來。誌雄一下翻身坐起。誌和和誌英也都本能地緊張了一下。最後確定,是誌和的手機在響。誌和忙打開手機翻蓋。聽出手機裏的聲音是嫂子修小眉。“大嫂,您怎麼了?您在哪兒呢?”他忙問。“我……頭暈……暈……煞……煞不住車了……你們快……快……快……”修小眉在手機裏答道。貢誌和、貢誌英和貢誌雄急忙躍起,衝出院門,隻見依然籠罩在雨夜下的林蔭道那頭,一輛白色的舊普桑晃晃悠悠地掙紮著向這邊駛來。雖然車速很慢,但看得出,它已經處在了半失控的狀態中。一會兒偏向左,一會兒又偏向右,踉踉蹌蹌,終於掙紮到離院門還有二三十米的地方,未等誌和等人趕到,一頭攮在一棵大樹上,“擱淺”在那兒。
“怎麼回事嘛……您開車也好幾年了……”幾個人好不容易把修小眉扶回客廳,貢誌英一邊細心地用藥棉擦去小眉額角的血跡,一邊心疼地嗔怪。“沒事……沒事……”修小眉似乎清醒了一些。“還沒事?再往下撞一點兒,這隻眼睛就全報廢了。”“沒事……沒事……”修小眉輕輕地重複,而後不再做聲。誌和誌雄趕緊叫來幾位朋友(還來了兩位正經穿警服的),一輛除障車。一通折騰,把普桑拖去修理了。朋友們答應,趕明天一早上班前修好,並直接送到嫂子家門前,絕不耽誤嫂子上班用車。“耽誤她一分鍾,您蹶我一年沒脾氣。”他們主要是誌雄的哥們兒。誌雄說是在外事口的一家服務公司供職,其實並不去上班。他說他誰也不伺候——包括那些大鼻子鬼佬。他跟公司領導說,我不上你們這班,也不領你們這工資,隻求你別給我宣布“停薪留職”什麼的。啥也別宣布,就這麼著。否則傳出去,我沒法跟我爸交代。他知道,爸絕對不會允許他在沒有一個固定職業的情況下,在社會上就這麼瞎晃悠著。他非常想跟爸充分展開來討論這個所謂的“晃悠問題”。什麼叫“固定”?什麼叫“晃悠”?非得拿二十年前的標準來衡量,讓牛在一根樁上拴死,從年輕一直幹到退休,才算是“固定”,才叫“正經”,否則,就都是“晃悠”、“不正經”?那,今天,在中國,少說也得有幾千萬人在挺不正經地“晃悠”著。但,能說他們都沒在給這個社會創造財富?不能吧。貢誌雄一直也沒找著這麼個機會去跟爸討論。當然最主要的還是膽怯——就是有那麼個機會,那麼個時間,打死他也沒那個“膽量”,直接麵對那樣一位“老爸”去爭高低。
在院門外目送朋友們走遠,貢誌雄這才抽身慢慢踱回院子,在葡萄架下陰暗地點著支煙,悠悠地吸上兩口,發一會兒呆,正想轉身向大門外走去,隻見誌和匆匆趕來攔阻:“別走啊。爸讓我們在這兒待命哩。”“我有事……”“誰沒事?”“我真有事。急事……”“那也不行!”……兩人正這麼一句一遞地戧戧,客廳那頭傳來貢誌英興奮而又尖厲的叫聲:“爸來電話了……嫂子,爸讓您接電話哩!!”兩人忙收嘴,趕緊撒腿向客廳跑去。待他們跑進門,修小眉已經接完貢開宸的電話。貢開宸說,他今晚回不來了。修小眉猶豫半天,探問:“爸……您……您沒事吧?”“有啥事?”貢開宸的反駁倒顯得非常幹脆。然後,貢開宸重申:在他沒有回來前,誰也不許離開楓林路十一號一步。不管是誰,要想離開,必須得到修小眉的“批準”。但是,他再次告訴小眉:不管誰,說出天大的理由,你都別準假。當然嘍,這原則,他讓修小眉自己掌握就行了,不必公開。
“他幹嗎不讓我們離開?”貢誌英十分不安,“到底出了什麼事?外頭都在傳……傳……中央已經下了決心,要免去爸的職務……真有這麼一檔子事兒?”
貢誌英終於說出在場各位都已聽說,但又都不願相信,並且竭力三緘其口的消息,於是客廳裏一下變得異常安靜。這時,貢誌雄突然掉頭向門外走去。修小眉忙驚叫了一聲:“誌雄!”貢誌雄卻隻當沒聽見一般,繼續大步向外走。修小眉慌不迭地上前拉住貢誌雄,叫:“誌雄,聽話!”貢誌雄居然一把甩開修小眉的手,繼續往外走。這時,貢誌和衝上前去攔住了他:“大嫂的話你都不聽了?!”貢誌雄喘著粗氣:“我真有事……真的……”“回去。回到你原先的座位上去。”貢誌和指著那邊的沙發,命令道。貢誌雄突然抬起頭,怨怨地瞪貢誌和一眼,再喘兩口,突然發力,推開貢誌和,向外衝去。他這麼蠻幹,當然成不了。兄妹幾人,貢誌和最為“身高馬大”,況且“眼疾手快”,而最為瘦弱的正是貢誌雄。說時遲,那時快,誌和上前快墊一步,一把揪住貢誌雄,用力往裏一推,貢誌雄便一再踉蹌著扶不到身後的東西,應勢跌倒在沙發上。但他並沒有就此罷休,馬上翻身跳起,再次向門口衝去。貢誌和沒等他衝到門口,已先他一步哐的一聲關上了客廳門,並橫站在門檻前,死死地擋住了他的去路。
這時刻,貢誌雄真急了。他滿臉漲得通紅,絕望地看著臉色鐵青的貢誌和,嘴唇戰栗,懇求:“讓我走。”貢誌和仍不相讓。貢誌英怕他倆真衝撞起來,忙上前,在兩人中間一橫,先製造出一個“緩衝地帶”。修小眉也上前拉開貢誌和,然後去問貢誌雄:“你真有事?真有那麼著急?”貢誌雄隻是急切地說道:“讓我走吧……”“要真有事,你就走。但你得告訴嫂子,到底是什麼事讓你那麼著急?”聽修小眉這麼一說,貢誌雄的神情果然和緩下來。但他低下頭,沉吟一下後卻隻說:“現在沒法跟你們細說。但,真的,我……我必須得馬上離開一下。”出乎誌和和誌英的意料,修小眉居然答應放誌雄走,隻向他提了一個要求:“爸回來前,你一定得趕回來。另外,開著你手機,咱們隨時保持聯係。行嗎?”貢誌雄當然同意,甚至有些喜出望外,忙不迭地點頭答應,轉身便走,貢誌和卻搶了上去,再次攔住他:“不行。誰也不許走!爸回來前,誰也不許走!這是老頭兒的命令。”貢誌雄的臉色一下變青了,跺著腳吼叫:“你他媽的,這兒誰說了算?你?還是大嫂?貢誌和,我到底怎麼著你了,踩著你哪個雞眼兒了?你幹嗎非這麼跟我過不去?!”說著,轉身就從壁爐上方的牆上摘下作為裝飾用的一把老式雙筒獵槍,對準貢誌和,聲嘶力竭地喊:“讓我走!”所有的人一下都愣住了。他們當然知道,貢誌雄雖然瘦小,但一旦被惹急了是什麼事兒都幹得出來的。十一二歲的時候,他就在家裏“縱過火”——因為保姆非“逼”他洗澡;也曾在學校裏“跳過樓”——因為班主任老師非“逼”他把家長請到學校裏來麵談。
貢誌和卻慢慢向貢誌雄走去,冷笑道:“開槍呀。臭小子……”
貢誌雄端著槍,驚恐地向後退去:“別逼我……告訴你,別欺人太甚……”
貢誌和泰然地一笑,把一隻手叉在腰上,並去揮動另一隻手,用一副好萊塢西部牛仔的神情說道:“這槍裏沒子彈。你他媽的拿一支沒子彈的槍,瞎比畫啥?快放下!”已經退到牆跟前再無退處的貢誌雄聽貢誌和這麼一嗬斥,一下便愣在那兒了:這槍裏怎麼會沒子彈呢?就在這瞬間,貢誌和一步上前,從他手裏繳下了槍。貢誌雄氣呼呼地呆站了會兒,突然又向窗口撲去。等貢誌和再撲過去,顯然已經來不及了,他隻得舉槍便射——原來槍裏還是有子彈的。剛才他隻是小小地施了個瞞天過海之計。扣動扳機後,槍口裏隨即冒出一大團火,並放出一聲巨響,在窗上方的欞框上打出一個大窟窿。訇然的巨響和飛濺的碎玻璃、木屑把貢誌雄嚇癱在地上,同時也把那個年輕警衛召了來。警衛急喘,但又不敢貿然近身上前:“怎麼……怎麼……怎麼回事?”貢誌和一邊說:“沒事。槍走火。”一邊從槍裏取出尚存的另一發霰彈,然後把槍扔給了警衛。
槍裏還有一發子彈哩!好險啊。
“你知道槍裏有子彈?”待把貢誌雄送到二樓的起居室去“隔離”開來以後,修小眉又回到樓下客廳裏,從桌上拿起那顆笨頭笨腦的霰彈,問貢誌和,心還在怦怦地亂跳。貢誌和笑道:“老爸收藏這些玩意兒,平時都是我替他擦洗保養。我還能不知道槍膛裏裝著啥玩意兒?”“那你剛才還橫眉豎眼地直衝著槍口走?誌雄要是真扣了扳機,這事怎麼收場?”修小眉極度後怕地嗔責。貢誌和苦笑了笑道:“他?他要真敢扣扳機,他就不是今天這個貢誌雄了。”不一會兒,貢誌英也下樓來了。修小眉忙問:“誌雄怎麼樣了?”剛把誌雄勸定了的貢誌英,跟幹了一天力氣活兒、累癱了似的往沙發上一倒,說道:“在爸的書房裏躺著哩。二哥,以後你們可不能這樣……”“我怎麼了?你怎麼也不分個是非界限,挨個兒打五十大板?”貢誌和不服。貢誌英長歎口氣,也就沒再往下說。
又過了一會兒,修小眉突然說道:“也許,誌雄真有什麼急事。就讓他走吧……”貢誌和卻依然斬釘截鐵:“不能讓他走。”“他也是二十四五的人了。”修小眉婉轉地說道。貢誌和搖搖頭:“他的事,你們不清楚。”修小眉說:“再不清楚,我們也不能像管幼兒園裏的孩子那樣管他。”貢誌和說:“他要真是幼兒園的孩子倒好了。”三個人正說著,突然從院子裏傳來嘭的一聲悶響,好像有個什麼重物從樓上掉下。三人一驚,忙衝到樓上書房裏一看,沙發上早沒人了。毛毯掀落在地,向著花園的那扇窗戶大開。幾人忙撲到窗前,探身向下看去,隻見貢誌雄正一瘸一拐地急急向大門口走去。再等他們追出大門,他已經上了一輛出租車走了。
貢誌和趕緊上自己那輛菲亞特車;但等發動著車,一起步,發現車子行駛異常。他忙踩住煞車,下來一看,車胎癟了,分明是貢誌雄臨走前往他輪胎上紮了一刀。他惱怒地甩上車門,狠狠地踢了那車一腳,隻得眼睜睜地看著載有貢誌雄的出租車走遠。修小眉和貢誌英同聲勸道:“算了算了嘛……”但貢誌和隨即攔下一輛出租車,執意要追上去。“誌雄憋著那麼大一股勁兒,非得要走,肯定有他非走不可的原因,就隨他去吧。”貢誌英上前勸說,並把那輛出租車打發了。貢誌和還是不肯罷休,拿出手機,叫通了一個叫“楊子”的朋友,讓他馬上帶兩個人,到恒發公司總部大門口守著。“隻要見著我弟弟,甭管他說什麼,都給我把他弄住,千萬別讓他進了恒發。他坐一輛藍色桑的。我這就趕到。”說罷,又回頭對誌英和修小眉說了句:“也許你們認為我今天這麼做太過分。但以後,你們會明白的。”又攔了輛出租,飛快馳去。
7
淩晨六點來鍾,斷斷續續地在窗外響了一整夜的雨,總算停住。省委副書記宋海峰昨晚一夜未歸,一直在辦公室裏焦急地等待著北京方麵可能發回的任何消息。前不久,有關貢開宸的種種“謠傳”剛開始騷擾省城時,他就已經交代K省駐京辦的一位副主任(大學同學),注意搜集這方麵的動靜。昨晚,貢開宸剛起飛,宋海峰就又給那位副主任打了個電話,首先囑咐,“貢書記如果下榻駐京辦大樓,一定要盡力照顧好他的生活”,“貢書記近來心情不太好,所以,生活方麵尤其要照顧得細致入微一些”;接著就說及這次“緊急召見”——他要求這位老校友立即動用他多年來在京城建立的一切關係(官方的、半官方的,非官方的,以至純私人的),搜集有關此次召見的“具體情況”,要“事無巨細”,不放過“任何細節”。讓宋海峰不安的是,以往接受這樣的布置,這位老校友或多或少總能給他搞回一點所需要的情況,但今天,等了整整一夜,一點兒情況都沒傳回來。隻說是,晚上九點半左右,貢書記等人乘坐由駐京辦提供的兩輛車牌號為“KA00021”和“KA00368”的黑色大奧迪,從西南門進了中南海,自此,便再沒有任何消息了。
奇怪,總書記會跟貢談整整一夜?不可能啊。
晚上十點來鍾的時候,夫人袁瑋給宋海峰打過一個電話來緊著問:“貢書記怎麼還沒回來?他老人家到底還回來不回來了?”她告訴宋海峰,從吃晚飯那會兒起,家裏不斷地來人。一撥又一撥,已經來了六七撥了……“就這會兒工夫,還有兩撥客人在客廳裏等著哩。”
“幹嗎?”
“你說幹嗎?”
“有事快說。我怎麼知道他們幹嗎上我們家來?”入夜後,宋海峰心裏本來就有一點焦躁,這時已經挺不耐煩了。
袁瑋告訴宋海峰,來的這些客人都是某些部門、單位的正副頭頭。“有兩位還是正廳局級幹部……他們說,因為沒有處理好大山子問題,中央已經決定免去貢書記的職務,由你來接任省委書記……他們……他們都是來向你彙報、請示工作的……還有從下邊地縣趕來的哩……”
宋海峰立即把說話聲音提高了好幾度:“你好糊塗!什麼彙報請示?什麼中央已經正式決定?他們看到中央正式文件了?全都是魯肅探營,來摸底牌的!你馬上請那些同誌離開我們家……”
袁瑋遲疑著又提醒一遍:“有兩位老同誌……可是正廳級幹部……”
宋海峰立即打斷她的話:“甭管是哪一級的,趕緊去,客客氣氣地請他們走。馬上請他們走!你給我聽著,從現在開始,不管再有誰來,你都不要開門。甭管誰給你說什麼小道消息,尤其是講到有關貢書記和大山子的事兒,你千萬不要表態,這都是特別敏感的問題。千萬給我管住你那張嘴!別給我添亂!”
幾乎在這同時,一輛裝載著幾十名工人的舊解放牌卡車,搖搖晃晃地駛過大山子露天礦的大坑邊,照直地向礦務局辦公樓馳去。那是一幢非常陳舊的磚木結構樓。牆皮斑駁,水泥地麵開裂,辦公桌椅也是那種很過時的鐵木玩意兒。而在樓前一些巨大的廢料堆上、在同樣巨大的工棚裏,這時卻已經聚集了上千名工人。工人們有的帶著雨具,在無聊地嗑著瓜子。有的抱著膝蓋,脊背頂脊背,悶頭大睡。還有的圍坐在路燈杆底下,鋪起一張舊塑料單子,三五成群地下棋,打撲克。也有人抱著雙臂,端端地站在那兒,臉衝著那幢陳舊的礦總部辦公樓發呆。有幾位退休老工人則聚在一起,隻是低聲議論。他們手裏都提著竹編的鳥籠。鳥籠裏跳躍著鮮黃的小鳥,嘰嘰喳喳亂叫。他們都在等待消息,等待從樓裏傳來的消息。而在樓裏的一個辦公室裏,則擠滿了另一群工人。其中的一位在眾目睽睽之下,焦急地、一遍又一遍地撥著同一個電話號碼——他們在往省委書記貢開宸的辦公室打電話。結果,自然是不言而喻的,書記辦公室沒人接電話。
“你這電話號碼對不對?”問話的人叫趙長林,礦務局機修總廠工人。大山子地區一個赫赫有名的人物。他的出名,是因為他十年前被評上了省級勞模。那年他還不到二十歲。那個撥電話的工人答道:“咋不對?這號碼是從礦長辦公室抄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