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立明走出宋海峰辦公室不多遠,宋的秘書又追出來叫住他,跟他說:“宋副書記還有點事兒……”郭立明一聽,忙轉身要回宋的辦公室。那位秘書笑著忙拉住他說:“你不用去了。是這麼回事,宋副書記知道你家裏來親戚了,住房有點緊,剛才他親自給管片的區房管局領導打了個電話,讓他們給你嶽父母找個臨時住房,解決一下困難。這是管你們那一片的區房管局局長的手機號碼……”郭立明忙說:“這……怎麼可以……”宋海峰的秘書笑道:“沒事。宋副書記早先在那區裏當過區委書記,跟他們特熟,區房管局的幾個領導都是他一手提起來的。你就說是臨時租用的。當然,到底什麼時候還,就看你方便了。”說著,把那張記有房管局局長手機號碼的小紙條塞給了郭立明。
郭立明回到自己的辦公室,麵對著那張小紙條,又呆坐了一會兒,心裏七上八下,仍然是忐忑,仍然是不安,同時又有許多的感動和感激。貢書記什麼都好,但的確沒問過他嶽父母的事……忽然間,他覺得自己真有點對不住宋副書記。有一個重要情況剛才應該告訴他的,自己卻猶豫了沒說。常委分工,宋副書記管組織,把這個情況告訴他也是符合組織原則的嘛!他站了起來,又呆想了一會兒,終於鼓起勇氣,下決心撥通了宋海峰辦公室的直通電話:“宋書記,我是小郭……房子的事,太謝謝了……”
“郭秘書,你幹嗎?”
“真的特別感謝領導的關懷……”
“嗨,忙你的吧。”宋海峰已經沒有興趣聽小郭說這一類的“客套”話了,說著就要掛電話。
郭立明忙說:“宋書記,您先別掛電話,還有件事……下午,組織部送來一份材料,是對部分重點培養的幹部的民意調查,其中也涉及了馬揚。我想您會感興趣的。”
“對馬揚的民意調查?是嗎?結果怎麼樣?”
“認同率相當高。尤其在大山子。大山子接受調查的人中間,有百分之七十三點二的人認為,如果調整大山子領導班子,馬揚是擔任總公司和市委一把手最合適的人選……”
“哦?”
“不知道這個調查真實可信度到底有多高。如果真實可信程度較低,直接報給貢書記了,對省委領導產生重大誤導,那負麵作用就大了……”
“先拿來我看看吧。”
“行,行……”
這時,有人敲郭立明辦公室的門,是省長邱宏元。郭立明忙對宋海峰說了句:“邱省長來了。一會兒我把材料給您送去。”放下電話,忙把邱宏元迎進辦公室。邱宏元是來找貢開宸的。兩人剛說上話,貢開宸就打電話來了,真是“說曹操,曹操就到”。貢開宸在電話裏讓郭立明馬上找到省長,說他有事要跟省長商量。郭立明放下電話,立即告訴邱宏元:“貢書記正在往回趕的路上。他說,可以的話,請您在這兒等他一下。”
貢開宸沒在潘祥民家待得太久,自然也沒品嚐潘夫人徐世雲特地為他烤製的那些頗為精致的無糖小點心。潘祥民到最後也沒答應為貢開宸“審看”馬揚的“上告材料”。
從老人今晚的態度來看,有一點很明確:他反對“收拾”馬揚。
很好。奧迪車駛離潘家時,貢開宸鬆了一口氣。他今晚去潘家,主要目的,就在搞清這位前任書記對馬揚這個人和整個這件事的態度。潘在一大批退下來的老同誌和在位的基層幹部中,仍享有很高的聲望。因此,他對問題的態度和看法,是不能不顧及的。當然,搞清潘書記對事情的看法和態度,還是不夠的。嚴格地說,事情做到這一步,還隻能鬆下“三分之一口氣”,接下來的一件事,就是要摸清省長邱宏元在這個問題上的態度。
“……有個細節,我在下午的常委會上沒敢傳達,怕嚇著了各位常委。總書記在找我談話時,說到大山子問題,非常激動,一下站了起來,把外衣扣子都解開了,拍著桌子大聲說,作為一個中國共產黨人,如果解決不好中國的國有企業問題,就不僅僅是個曆史欠債問題,也不僅僅是什麼失職問題,對你我這樣的人,都是個蓋棺論定的大問題……”貢開宸一邊說,一邊遞了支煙給省長,卻久久沒給他火柴。老邱接過煙,也久久沒點著它。他倆都曾想戒煙,戒了無數次又都宣告失敗,已經不準備再下這個決心了,但又不知從誰那兒學來三“點”經驗,據說可以減少抽煙危害。該“經驗”稱:煙拿上手後,晚點一會兒;點著後,少抽一點兒;抽了以後,少往肚子裏咽一點兒。對此,他們貫徹執行得倒頗為堅決。
“……大山子問題,要打屁股,應該打我這個省長。我主管經濟嘛。你不必在中央麵前大包大攬。”邱宏元誠懇地歎道。
“你到K省才幾年哦?”貢開宸苦笑著搖搖頭,輕輕地歎了口氣道,“再說,大山子問題遠不止是個經濟問題。在更深的層麵上來說,它是個政治問題,體製問題。我不大包大攬,在道理上說不通,在良心上黨性上也過不去,更沒法跟中央交代啊!”
兩人沉默了一會兒。
過了一會兒,邱宏元試探道:“……我盡快找省經貿委和省計委的同誌再對大山子問題認真作一次論證,準備幾套方案,供下一次常委會討論時作選擇?”
貢開宸默默地點了點頭。
“聽說你要留下那個馬揚?”又過了一會兒,邱宏元居然主動提起了馬揚,“留他何來?”
“留下他幹什麼,我真還沒想好。”貢開宸坦誠地說道。
邱宏元一笑:“這倒是你的風格。許多事,往往先幹了再說。”貢開宸也一笑,歎口氣:“批評我呢?”然後又沉默了一會兒說:“在目前這種情況下,我當然不能讓他一走了之。”
“別讓馬揚離開K省,是上邊的意思?”邱宏元試著問。
貢開宸搖了搖頭:“他們怎麼會管得那麼具體?”
“……據說這個馬揚是個非常聰明的人。如果上邊沒人發話,他會留下來嗎?”
“我已經把他所有的關係都凍結了,他還能往哪兒跑?”
邱宏元拿起火柴,似乎要點煙了,遲疑了一下,聽貢開宸說話口氣如此強硬,不免心裏一格愣,便又放下火柴來問:“對他來硬的,好嗎?”
貢開宸笑笑:“……誰說我來硬的了?所有的事情都在協商之中嘛。”
嚓的一聲,邱宏元手中的火柴劃著了,但仍沒有往煙頭上湊去。“你那種所謂的‘協商’,我可是領教過。”邱宏元慢吞吞地笑道。小小的火焰不一會兒便燃到了火柴棍的盡頭,灼疼了省長的手指。他不緊不慢地晃滅了它,把多半截已燃成炭條的火柴棍扔進那隻異形煙缸。有各種各樣的人給貢開宸送過各種質料的煙缸,純金純銀的,水晶綠鬆石的,鑲嵌螺鈿琺琅磨漆竹刻玻璃不鏽鋼的……甚至還有一隻象牙的,一位印尼僑商送的,雕著三個裸女頂著一艘舊式木帆船。木帆船的甲板上又雕有三隻碩大的“木筐”。“木筐”全敞著蓋兒。一隻“木筐”用來裝煙,一隻“木筐”用來盛火柴,另一隻則用來撣煙灰。
裸女瀑布般的長發、精美小巧的乳頭和秀足上每一個光潤肉感的腳趾,以及船帆上每一個補丁、木筐上每一個木節疤都雕刻得細致入微,惟妙惟肖。但貢開宸全都沒留,全送了人,隻留下這一個。這一個是K省汽車廠開發的第一輛轎車下線時,送來的紀念品,給省委省政府每個辦公室都送了一個,形狀酷似那輛轎車,還帶一個煙盒和自動打火器。隻要你取煙,合上煙盒的盒蓋,那打火器就能自動打著火,還會響起一個女孩的聲音,甜甜地送上一聲:“我是中國名牌車,謝謝惠顧。”但使了沒多久,那“女孩”就不出聲了,“名牌”也不嚷嚷了。從那以後,貢開宸每回見到汽車廠廠長,都要“臭”他一通:“瞧吧,火車不是推的,名牌不是自己吹的。自己吹出來的‘名牌’,準得啞巴了!!”那位廠長好幾回都要拿一個新的煙缸來換,貢開宸都沒允許。他說:“給我撂這兒。哪天你們廠子的車真成了中國名牌,我親自帶人敲鑼打鼓把它送省博物館去。”
“其實……留下馬揚,也是個麻煩……”邱宏元進一步試探。
“何以見得?讓他一走了之,你我就痛快了?”貢開宸也試著追問。
“嘿嘿……嘿嘿……”省長同誌含義不明地幹笑了兩聲,再一次劃著火柴。這一回真把煙給點著了,但隻吸了一口,就悶那兒了。過了一會兒,他才抬起頭來,定定地看著貢開宸,冒了這麼一句話:“不過……真要讓馬揚那小子走了,不管他去哪個省,都讓那個省白撿個便宜。怎麼說,這小子也是個人才啊。人、才、啊……”在說最後那三個字時,他用了很感慨的語氣,很重的語調,很深沉的眼神,臉部表情忽然間也變得十分嚴肅,就那麼直瞪瞪地看著貢開宸,似乎是在用這些無言的表達傳遞著一種確定的“意向”。
邱宏元一時間拿不準在處置馬揚的問題上,貢書記到底是怎麼打算的,也不知他是否已經作出最後的決定。他不想在不明情況的前提下,草率地和書記同誌“唱了反調”。但作為一省之長,他確實又不舍得放走這麼一個“人才”,又覺得自己應該不失時機地向書記同誌表明自己對馬揚這個人、這件事的看法。要很得體地,很婉轉地把方方麵麵都照顧到了,這是非常必要的……
這時,電話鈴響了。是宋海峰打來的。他向貢開宸報告:“……老呂那兒搞到一些有關馬揚的情況,您什麼時候有時間,我讓他們過來向您詳細彙報一下?”
貢開宸立即答道:“盡快談。你告訴小郭,讓他安排一下。還有一件事,去北京前,我曾經讓老呂組織人到大山子去搞民意調查,看看大山子群眾心目中有沒有合適的一把手人選。他們搞了沒有?材料裏有這方麵的情況嗎?”
宋海峰略略遲疑了一下,說道:“沒有……在我看到的這部分材料裏,好像……好像沒有這樣一份民意調查材料……”
“那你趕快催辦。讓他們趕快把情況搞全麵了!這件事,你過問一下。”
14
趙長林跨上自己那輛舊自行車,一路蹬到礦總部大樓後門口,政治部宣傳科的兩個幹事已經等候在那裏了。兩個小時前,礦總部得到通知,說是有兩個“老外”(記者)急著要采訪大山子的工人。領導緊急研究,圈定讓趙長林出麵接受采訪。四處打了一圈電話,好不容易在工段裏找到他,催得他都沒顧上換一身幹淨衣服就趕來了。
“真夠磨蹭的!那倆老外眼珠子都等綠了。快洗洗,用點香皂,別讓你這一身機油味汗臭味,熏著老外了。”那宣傳科的幹事指著辦公室裏早就備好的一盆洗臉水,對趙長林說道。
“三車間那部選礦機出了點毛病……耽擱了一會兒……”趙長林歉疚地笑笑,一邊忙脫掉髒了吧唧的工作服,雙手往臉盆裏那麼一插,水麵上立馬就漂起一層藍盈盈的油花。“今天這個記者采訪,你唱主角。”另一位幹事這麼對他宣布。趙長林一愣,忙從那盆已經變得油黑油黑的洗臉水裏稀裏嘩啦地抬起頭,問:“我……我唱主角?礦領導呢?”“今天那幾個老外就想采訪普通工人。礦領導研究了一下,你是省級勞模,工人階級的優秀代表,就把這好活兒派給你了。”“我操!這要都是好活兒,那世界上還有孬活兒不?”趙長林尷尬地笑笑,繼續使勁擦他那黑黢黢的脖梗。一位幹事便掏出一份打印好的材料遞給長林,叮囑:“這是你的講話稿。”先頭那位幹事則忙著從一旁的那個大櫃子裏取出一套廉價西服和一根顏色頗為鮮豔的領帶,同時遞給長林,讓他趕快換上。趙長林瞟了一眼那西服說:“衣服就別換了吧。反正他們也知道我是工人。”“嗨,‘工人’也有個形象問題。”那幹事大聲笑道,“咱是中國工人階級,代表改革開放中的中國工人形象!二五眼呢?快換!一會兒見完記者,你可得把衣服給我留下。下一回還得使哩。”“那是,那是。下一回還得靠它給咱中國工人階級長臉哩。”趙長林擦幹了手,實誠地點點頭說道。另一位幹事在一邊叮囑:“一會兒別管老外咋問,你都照這稿說,千萬別說走了嘴。最近這段時間,中外媒體對咱們大山子特別關注,盡想來撈稻草哩……嘴上可得把著點。記住,你是在代表中國工人階級說話。”
趙長林緊著點頭:“那是那是。”一會兒工夫衣服換就,在那套並不合身的廉價西服的約束下,趙長林渾身不得勁,在那兩個機關幹部的陪同下,一邊整理著那根怎麼整也整不舒齊的領帶,一邊別別扭扭地向會議室走去,快要走到小會議室門口了,突然從走廊的那一頭擁來一群工人,攔住他,一邊跟他低聲地說著什麼,一邊拽起他把他往外帶走。那兩位幹事急了,忙追上去嗬斥:“噯,幹什麼呢……幹什麼?”趙長林為難地告訴他倆:“馬主任要走了……”幹事沒聽明白:“什麼馬主任?”趙長林忙解釋:“就是前些年在咱們這兒當過一陣礦長、後來又去省城經貿委當副主任的馬揚……”那幹事不高興了:“你們這真是剃頭的在跟搓澡的戧戧!那兒大鼻子記者在等著哩。”站在趙長林身後的那幾個工人沒理他倆,三下五除二脫下趙長林的西服,又把講話稿塞還給了他倆,說道:“大鼻子記者管我們飯不?管我們開支不?給我們報銷醫藥費不?這節骨眼兒上,他們上這兒來瞎摻和個啥嘛!礦上勞模多的是,誰念講稿不是念?麻煩你們另找人去吧。”說著,便拉著趙長林向外跑去。那兩位幹事這回真急傻眼了,忙叫喊:“你們還真無法無天了!”並追了上去。因為趙長林隻把西服上衣脫了,西服褲子還穿在他身上哩。“哎哎……褲子……褲子……”他倆一邊追,一邊這麼討要著叫喚。
這時,一支由一輛國產摩托車和眾多破舊自行車組成的車隊,早就在礦務局大樓的後門外等候著了。見那幾個工人架著一邊脫褲子,一邊瘸瘸拐拐顛跳著的趙長林跑出後門,車手便立即發動摩托車。等那兩位幹事追出後門,摩托車已然載著趙長林,在那個龐大的混合車隊的簇擁下,急速地向馬家馳去了。趙長林脫下褲子用力一扔,那褲子便飄飄揚揚地在空中畫了一道不怎麼標準的弧線,最後軟地墜落在冰涼的水泥台階上。
二十多分鍾後,馬揚便聽到從自家樓下響起一片叫喊聲:“馬揚別走!省勞模趙長林來求你了!”“馬揚別走!趙長林來求你了——”這時他正跟省組織部來的那兩個同誌交談。叫喊聲驟起,所有在場的人,包括組織部來的同誌都嚇了一跳,不知發生了什麼,忙趕到窗前探出頭去往下一看,隻見樓前那泥濘的空場上,早已黑壓壓地擠滿了不知何時集合起來的人群。
“馬揚,你別走啊!”
“馬主任,火車跑得快,全靠車頭帶!”
“馬礦長,別——走!呱呱呱!馬礦長,別——走!呱呱呱!馬礦長,別——走!呱呱呱……”
這“呱呱呱”,是工人們手上拍出的有節奏的掌聲。就在這一片整齊的掌聲中,馬揚的心酸澀了,馬揚的心溫潤了,馬揚的心戰栗了,馬揚的心滾燙了。他不忍再聽下去,更不忍再看下去,一咬牙,便關上了窗子。
“請你們容我再考慮一下。”等自己稍稍平靜下來,他對組織部來的那兩位同誌說道。
“還要猶豫什麼呢?你聽聽這外邊的呼聲,這可不是誰策劃的。服從天意和民意吧。”組織部來的那位男同誌溫和地笑道。
“讓我再考慮考慮……”
“馬揚同誌……”組織部來的那位女同誌也想說什麼。
“容我再考慮十分鍾。十分鍾,怎麼樣?”馬揚對他倆做了個十分懇切但又非常堅決的手勢。組織部來的那兩位同誌不說話了。馬揚忙把黃群招呼進了裏屋,並立即關上門。到底是走,還是留,他要跟黃群再溝通一下。兩人進了裏屋。裏屋挺暗。但兩人都沒去開燈,就那麼默默地在暗地裏幹站著,好像所有要說的話都已經說盡了,但又特別不甘心似的……過了一會兒,馬揚剛要開口,黃群搶在頭裏開口了:“你真要留下?”
馬揚歉疚地:“眼前的局麵你都看到了……”
“我看到什麼?你讓我又一次看到了一個軟弱的馬揚,自作多情的馬揚!”黃群眼眶裏一下漲滿了淚水。
“黃群……”
“別說了。”
“先把車票退掉吧。”
“今後你怎麼麵對南方的那些朋友?他們在你最困難的時候,出了那麼大的力……”
“先顧一頭吧……怎麼辦?”
“怎麼辦、怎麼辦、怎麼辦!”黃群一下叫了起來,圓潤而不乏秀氣的臉龐頓時漲得通紅,因為著急,她那平時顯得十分清靈的眼睛,這時卻灼灼起來。“馬揚啊馬揚啊,你也是在官場上混了這麼長時間的人了,你怎麼就看不清楚,因為他們曾經批準過你調離,所以到現在為止,一切行動的主動權還在你手裏。但是,一旦你交出準調令,真的留下,又成了他們管轄的人了,你就瞧著吧!別看他們這會兒好聲好氣地求你,到那時候,還不知道誰是孫子誰是爺哩!”
“我不在乎誰是孫子誰是爺……”
“你不在乎?馬揚,醒醒吧。大山子是個什麼地方?它是你圓夢的地方嗎?!”
這時,馬揚突然瞪大了眼,煩躁不安地叫了起來:“我圓什麼夢?!我還能有什麼夢!!”高亢又嚴厲的話音一下傳到外屋,傳到樓前空場上,正在七嘴八舌議論聲中等待著的工人們聽到這話音頓時安靜了下來。黃群一時間似乎也被鎮住了似的,背轉了身去。
是啊,還說什麼呢?這兩年,大山子的高級工程技術人員已經走了百分之四五十。有博士碩士學曆的走得更多,差不多百分之七八十都走了。“這種特大型資源性企業,一旦資源枯竭,惟一的出路就是解散,死亡……”“但是,它的資源現在還沒有枯竭。大山子問題的關鍵,根本就不在於它資源是否枯竭……”“我明白你想說什麼。你想說,問題的關鍵在於一種特別僵硬的管理體製,再加上一大批在這種體製下培養起來的根本不懂經營的所謂的經營者,是不?我不懂經濟,但任何一個外行都明白,體製問題,經營者問題,對一個企業,隻要遇到其中一個問題,就寸步難行。現在它同時麵臨這兩大問題,應該是毀滅性的。既然如此,你還要怎樣?你還能怎樣?再說……”說到這裏,她遲疑了一下,怕自己說的話分量過重,傷了馬揚,便一邊打量著馬揚的神情,一邊怯怯地說道,“我也不怕你生氣,你說……你……你認真掂量掂量,你馬揚就真的懂經營?你成功地經營過一個特大型國有企業?在中國,誰敢吹這個牛,說他一定能救活一個幾十萬人的特大型國有企業?就算你有那個能耐,可以點石成金,那也得有那個環境和條件啊。得有人允許你,支持你充分施展你的能耐去點石成金。你有這麼個環境和條件嗎?你鬧清楚沒有,貢開宸今天突然扣留你,到底是為了什麼?尤其是在你給上邊寫了那樣一份告狀材料以後……”
“……那不是告狀材料!”
“可你在材料裏羅列了省委省政府那麼多問題……”
“我說的都是客觀事實。”
“我的老公同誌,在某些當官的眼裏,什麼是真理?什麼是事實?官大一級就是真理,就是客觀事實。在他們看來,真正值得使用的人隻有兩種,一種人是鐵杆心腹,能舍命替他辦一切事情,包括那些最黑最醜的事。這種人即便能耐不大,不懂業務,他也會重用。還有一種人就是業務能力特別強的,雖然不那麼貼心,不會整天哈著他偎著他,但老實憨厚,起碼不給他找麻煩。這種人他們也會重用,這是他們製造政績少不了的人。你掂量掂量,自己是這兩種人嗎?”
“貢開宸還不是那種官……”
“那,你說他是哪種官?”
“……”馬揚苦笑笑,沒再往下爭論。這個問題太複雜,不是這時候能討論得了的。“我們隻有十分鍾時間……”他抬起頭,懇切地看著黃群,然後鄭重地說道,“就算我這一回錯了,你也讓我再錯這一回吧。”
聽馬揚對她說了這麼一句話,眼淚一下便湧上了黃群的眼眶。如果說男人是天下最複雜的“動物”,那麼黃群肯定會告訴你,馬揚是所有男人中最複雜的一個。如果說男人是“動物”中最幼稚、最單一、最好衝動的“家夥”,那麼,黃群也會告訴你,她的馬揚又是所有男人中最最“幼稚”、最最“單一”、最最好衝動的。結婚這麼多年,她跟他爭論過無數回。
她知道,隻要他說出“就算我這一回錯了,你也讓我再錯這一回吧……”這句話,爭論就算結束。他不會再跟你爭論下去。你就得按他說的去做了。你再說,他就會拂袖而去。有時,他內心的固執和那種霎時出現的莫名其妙的“軟弱”,就像共生在同一塊礦石中的異類結晶體,難分難離,卻又絕對地相互排斥……
……但今天黃群卻不想就此罷休。不管他將會作出怎樣激烈的反應,她一定要再掙紮一把,再努力一下,畢竟眼前這件事太重大了,毫不誇張地說,他們一家三口人的身家性命,百年前程,全係於此了。
“但怎麼再跟他往下說呢?”作出這樣的決定後,黃群卻不敢正眼去看馬揚,表麵上保持著僵持的姿態,心裏卻在快速盤算著。
也許因為,走,還是留,的確不隻是他一個人的問題,今天馬揚的態度也不像往常那麼激烈和強硬。看黃群仍板起臉站在那兒,著一口口粗氣,眼眶裏飽噙委屈的熱淚,他便破天荒地和緩下語氣說道:“黃群,你應該知道,我對這回請調,本來就心有不甘……目前這個階段,不僅僅是大山子,也是我們全省最關鍵的時刻,我這樣離開,實際上是……是逃跑,是挈婦將雛,敗走麥城。至於你剛才提到的貢開宸的態度問題,我現在是這麼考慮的,不管貢開宸最終對我個人持什麼態度,大山子都是可以做成一篇大文章的,也是必須做成一篇大文章的。三十萬工人的問題必須同時得到妥善解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