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必須妥善解決大山子三十萬工人的問題?馬揚,你一直吹噓自己是當今大陸上最有經濟頭腦的學者型的行政領導人員。在這麼個關鍵時刻,你那些經濟頭腦都上哪兒去了?你學者般的冷靜和理智又都到哪兒去了?這些年你去歐美許多國家考察過,也跟他們許多企業家打過交道。你說說看,國外哪一個有頭腦、有魄力的企業家遇到大山子這種狀況,會不惜丟掉爭取更大發展的機會,讓自己深陷在這個泥潭裏死纏爛打的?誰會去做這種倒貼老本而可能一無所獲的事情?”
馬揚稍稍提高了一點聲音,揮起一隻手回答道:“他們是資本家。他們為了追逐個人的發展,可以置幾十萬幾百萬工人的命運於不顧。我們也要個人的發展,但我們不能不顧工人的死活。因為我們畢竟還是個共產黨人……”
黃群苦笑笑:“那好吧。你留在這兒做你的共產黨人吧。”說著,眼淚便再也忍不住,奪眶而出,馬上掉轉身,拉著馬小揚,拿起手包和隨身攜帶的一個小皮箱,大步向外屋走去了。馬揚一愣,但沒去阻攔。他以為,那隻不過是黃群一時氣頭上的衝動,走幾步,或十幾步,至多等到走出房門,或走到樓梯跟前,她一定會自動停下。以前不是沒有過這樣的先例。但今天她母女倆的腳步聲卻明白無誤地告訴他,她倆確確實實地走下樓梯去了。
院子裏,暮雲四合,天色已很暗。黃群、馬小揚走出樓門,擁擠在樓門前的大群工人驚愕地看著她倆,默默地自動地為她倆閃開一條窄窄的通道。馬揚在樓上卻隻是呆站著,聽著妻子和女兒的腳步聲聲聲遠去,他臉上毫無表情,隻從他眼神深處,我們或許能稍稍覺出一絲的困惑和無奈。一直到黃群和馬小揚的腳步聲完全消失,他仍一動不動地在那兒呆站著。黃群、馬小揚的舉動顯然也震動了那些工人。他們目送著她倆,有些不知所措,甚至覺得挺對不住這一家人的,臉上紛紛流露出許多的愧疚。有人要上樓去,大概是想對馬揚說些什麼安撫的話。趙長林一把拉住了這些工人。他大概想到,作為普通的工人,這種時刻,無論說什麼,對於像馬揚那樣一個層次的領導人的家庭內部紛爭,都是無濟於事的。他對大夥使了個眼色,大夥便悄悄地散去了。這時,仍在自己家的裏屋呆站著的馬揚聽到了從樓下傳來130小貨卡馬達啟動的聲音,他臉部的肌肉猛地抽搐了一下,撲到臨街的窗口向下張望,隻見那輛小貨卡亮著車前燈,正緩緩地掉頭離去。這時,他才意識到,她倆真的要走了,便趕緊向樓下跑去,想去截住這母女倆。等他衝出樓門,樓門前的土路兩旁依然還呆立著一些沒有離去的工人群眾。在他們多少有些遲鈍的目光注視下,那輛小貨卡已經掉過了頭,向著夜幕深處緩緩駛去。這時,最後一批工人也開始散去。不一會兒,小貨卡便消失在變得相當濃重了的夜色之中。馬揚不無悲涼,苦笑著長長地出了口氣,搖了搖頭,正要回樓上去,轉身之間,眼角的餘光掠過,他突然看到,在這幢居民樓不遠的一個拐角處,在那被昏黃的路燈淡淡地照亮著的地方,也是剛才被最後離去的那群工人遮擋住的地方,孤零零地站著黃群母女倆。天哪,她們沒走!他驚喜地叫了一聲:“小揚……”便情不自禁地大步向她倆跑了過去。
15
貢誌和駕駛著他那輛菲亞特車馳近清風閣茶藝社,張大康和他那輛奔馳車早已在茶藝社門前等著了。貢誌和沒停車,隻是減速,緩緩駛過奔馳車,按了兩下喇叭,向張大康示意,他到了。張大康立即啟動車,加速後反超到菲亞特前麵,並對貢誌和做了個手勢,讓他跟著他。兩輛車便一前一後,急速地向城北馳去。
傍晚時分,張大康從貢誌雄嘴裏聽說了貢開宸已經保住了省委一把手的職務,整個省委班子可能也不會發生什麼大的變動。他馬上讓身邊的人又通過其他途徑去核實。消息一經確認,他大大地鬆了一口氣,但心情仍應該說是憂喜參半。喜也,憂也,喜憂都在貢開宸身上。近年來,他奮力發展他的恒發公司。為此,他通過種種關係走近了貢家人,也和這個省委班子裏的個別領導建立了比較密切的個人關係。但讓他傷透腦筋的卻是,他費盡了吃奶的力氣,卻怎麼也走近不了貢開宸。他倆不是沒見過麵、沒握過手、沒寒暄過……不是的,貢開宸還“熱情”地到恒發公司來視察過,他們一起吃過飯,合過影,麵對麵地探討過中國民營經濟的定位和走向等問題,但關係也就到此為止。想試探著跟這位書記大人建立進一步的私人接觸,沒門兒。他試過幾回,都碰了軟釘子。有一兩回,那“釘子”,還碰得丁當硬。比如說有那麼一回吧,張大康想直接“闖”到貢家去看望這位書記大人。他早聽說貢開宸有個怪脾氣,他從來不去人家裏串門(一兩位老同誌的家除外),也不在家裏接待任何人。特別是下班以後,絕對不在家裏接待任何來求他找他辦事的人,更別說來找他拉關係的。有事嗎?請上辦公室談。有事嗎?請上班時間談。但張大康偏偏就不信這個“邪”。不信他貢開宸真有那麼擰,那麼絕。在一個周日的晚上,他摸準了貢老頭在家,便帶著一箱進口的“胎盤粉”和東北產的“鹿茸酒”,驅車去了楓林路十一號。遞名片,亮身份(恒發公司在K省赫赫有名,張大康更是個經常在電視台和省報上露臉的角兒),咬牙跺腳,硬泡軟磨地糾纏了四十分鍾,警衛就是不開門。後來貢開宸出麵了。張大康忙上前道歉。貢開宸拉長了臉問:“找我?對不?行。走吧。”一下把張大康帶到辦公室,一落座,就問:“什麼事?”張大康忙說:“沒什麼事啊,就是想來看看您……大禮拜天的,您也該放鬆放鬆嘛……”“真沒什麼事?”貢開宸再問。張大康淡然笑道:“沒事沒事……”隨手掏出煙盒和金殼打火機。貢開宸一下站了起來,又問了第三遍:“真沒事?”張大康一愣:“沒事啊……”“那就恕我怠慢了。”貢開宸說著按響了電鈴。郭立明匆匆趕來。貢開宸命令他:“送客!”即刻就把張大康“轟”走了。以後在各種各樣的公開場合,他們還見過很多次麵,依然談笑風生,握手寒暄,該幹嘛幹嘛,但張大康腦子裏卻再也沒敢冒出那種怎麼去私下裏接觸這位“書記大人”的念頭。不是不想,真是不敢,不敢再去冒犯。雖然心有不甘,卻也實在是無可奈何……
是啊,無論如何,這總是一個缺憾,巨大的缺憾。
後來又打聽到,這位書記大人在生活中並不是不跟任何人來往的,但對人稱“暴發戶”的民營企業家,卻尤存“戒心”,在生活中是絕對不肯跟他們有所往來的。對此,大康先生心裏所產生的那種感覺就遠不是“缺憾”二字就能形容得了的了,甚至多多少少都感到了一種不踏實、不安生……
貢誌和駕駛著菲亞特,緊跟在張大康的奔馳車後頭,眼看著就要出城圈了,出城去幹嗎?貢誌和納悶,他一下煞住了車。他比較了解這個張大康,對這位大康先生時有戒備。傍晚時分,張大康打電話來約他見麵,他問他見麵幹嗎,這家夥還神神秘秘地賣了個關子,說,見了麵就知道了。他怕他又玩啥“妖蛾子”,一路上都提溜著這個心哩。
不一會兒,機敏的張大康發現貢誌和沒跟上來,便也停下車,撥通手機,問貢誌和:
“幹嗎不走了,黏糊啥呢?”貢誌和答道:“我幹嗎還要往前走?這都出城了,你到底想幹嗎,快說。”張大康嘿嘿一樂道:“兄弟,你著哪門子急嘛?今天是周末,我帶你去一個鄉村俱樂部……”貢誌和往駕駛椅背上一靠,冷冷地說道:“少跟我來這一套,我不是貢誌雄。快說,什麼事。”“貢誌雄怎麼了?你們家誌雄好著哩。”張大康有點不樂意了。貢誌和沒管他那麼多,隻說了句:“你說不說?不說,我走了。”就收了手機,一換擋,掉頭向城裏方向駛去。張大康趕緊也收了手機,驅車趕上,並把菲亞特別停在路邊,然後趕緊下車,走到菲亞特車跟前,向貢誌和解釋:“咱們總不能就待在這荒郊野地裏說話吧?”貢誌和仍不為所動,堅持道:“你要不說,我真走了。”張大康隻得無奈地苦笑著搖搖頭,感歎了一句:“二少爺,你真是個二少爺……”貢誌和一下從車窗裏探出頭來斥問:“誰是二少爺?啊?”張大康忙打圓場:“得得得……咱們就在這兒說。馬揚要走了。知道嗎?”貢誌和聳了下眉毛,故意反問:“馬揚是誰?幹啥吃的?”張大康敲敲車窗:“嗨,哥們兒,別這樣……得想辦法留住他啊。”貢誌和突然發動著車,要走。張大康忙上車頭前一橫。貢誌和隻得猛的一腳踩下煞車,又把車停了下來。然後,張大康就衝著貢誌和嚷道:“你他媽的,你真是你爸爸的好兒子!馬揚不就是給你老爸提了幾毛錢意見嘛,至於把人家恨成那樣?你們倆在一塊兒當過兵……應該知道他是塊什麼料。拿出點男人氣來嘛……”
“少跟我說這個!”
“誌和,你還記得我跟你說過的那句話嗎?在K省幹事兒,有一個天下第一搭檔,那就是你貢誌和,我張大康,再加上這個馬揚,隻要這三個人能捏到一塊兒,可以說天下沒有辦不成的事,沒有做不大的生意。今天我們要眼睜睜地讓馬揚走了,總有一天會頭撞南牆滿世界去找後悔藥吃。”
貢誌和卻冷冷一笑,說道:“那是你。”
張大康索性鑽進菲亞特車裏,逼近了貢誌和說:“馬揚這回死活要走,完全是因為跟你父親搞僵了關係。你要出麵去挽留一下,會比其他人去做工作要更有力度……”
“你頭一回跟我們家的人打交道?不管什麼事情,隻要跟我父親扯上一點關係,我們家的其他人就絕對不能再插手。這是一百年的老規矩了,而且是鐵的規矩,誰也不能違背。張老板,你不明白?”貢誌和一邊說,一邊又去發動著了車。張大康還想勸說幾句:“誌和……”
但那邊,貢誌和嚷了聲:“沒別的事,就到此為止。回見。”說著,腳下已經鬆開離合器,車子便慢慢地啟動了。張大康知道談話已無法再繼續,忙跳下車,順手甩上車門,還給了一句:“你父子倆就等著吃後悔藥吧!”菲亞特那邊,不理不睬,風馳電掣般地照直回城去了。
張大康和貢誌和雖說不上是特別好的朋友,但兩人之間的關係一向還說得過去。但最近一個時期以來,這個貢誌和卻讓張大康大傷腦筋,跟他辦什麼事兒都不順,總是像今天這樣,別別扭扭,高低不成,好像真欠了他幾百萬似的。張大康細想想,自己沒做過什麼對不起這位“二少爺”的事啊!他到底是怎麼啦?!貢誌和平時為人做事絕無半點“頤指氣使”的“衙內”氣,是個相當有頭腦、有學問,也知道節製自己的人。那他為什麼突然之間會對自己采取這麼個“不講理”的態度了呢?張大康在深秋夜晚略帶些寒意的風中悶悶地站了會兒,無奈地發動著自己那輛奔馳車,也隻得回城去了。
晚上九點。貢誌英剛安頓了珍珍睡下,便聽到有人敲門,而且越敲越急。貢誌英一邊叫著:“來了來了……”一邊趕過去,透過安裝在防盜門上的貓眼,向外張望,門外站著貢誌和。貢誌英笑嗔著打開門上的三保險鎖:“幹嗎哪,火急火燎的,要打台灣呢,還是要找人搶銀行?!”貢誌和卻做出一副躡手躡腳的樣子,慢慢騰騰走進屋,“賊頭狗腦”地四下裏打探一番,才問:“敲半天,不開門,幹嗎哪?”貢誌英笑著打了誌和一下說道:“你說幹嗎哪?”貢誌和故意冷冷一笑道:“老公不在家,這就很難說了。”貢誌英臉微微紅起,啐了誌和一口:“去你的。誰跟你們男人似的?!”“大冷天的,你老公幹嗎老往俄羅斯跑?是不是有美人在那兒等著他哦?你可小心著點!”貢誌和一邊笑道,一邊打開一個包裝得十分精美的禮品盒,從裏邊拿出一件帶給珍珍的高級玩具。這時,貢誌英的女兒珍珍剛躺下還沒睡著,穿著一身小小的睡衣睡褲,聞聲從臥室跑來,搶過玩具,叫了聲:“謝謝二舅。”又跑回兒童室去了。貢誌英忙跟過去,替珍珍重新掖好被角,叮囑道:“快睡。關燈了。”珍珍撒嬌似的在被子裏扭了扭小身子,哼哼地說道:“別關燈。你不關燈,我就睡。”貢誌英妥協地笑著,同時卻又做了個威脅的手勢,但還是留下床頭那盞蘑菇形童話燈。回到客廳,她給誌和沏了杯檸檬紅茶,一邊催促:“快說,這麼晚了,找我什麼事?”
貢誌和下午就給誌英打了個電話,說是今晚要來她家說事。
貢誌和從杯口上拈起那片檸檬,在棕紅色的茶湯裏慢慢地晃了晃,微微一笑道:“有一件非常非常重要的事情要請你幫忙。”貢誌英一聽,樂了:“你有事要求我?拿我開心哩?”
貢家的幾個孩子,包括那兩個外來戶都算在裏頭,惟有誌英在學曆上算個白丁兒——手中沒有大學文憑,職業也不是很理想,在省城某一所中學的校辦工廠搞後勤。所以,在兄弟姐妹中間說話做事,難免總要流露出一點“自慚形穢”的情態。其實,家裏沒人計較她,隻是自己心裏總存著那份壓力,拂之不去而已。
貢誌和知道一時半會兒怕是不容易讓她真的相信他是來求助於她的,於是遲疑了一下後,拿起桌上一把水果刀,在自己的大拇指上狠狠地劃了一刀。頃刻間,手指上鮮血直流。這時,根本不可能睡得著的珍珍悄悄地從自己的房間裏溜出來,想找二舅玩,突見此狀,一下便嚇得尖叫起來。貢誌英忙抱起女兒,送回兒童室,然後又趕緊跑來,找出藥棉捂住誌和鮮血直流的手指,顫顫地斥責:“犯什麼渾呢?還是在社科院工作的大知識分子哩!”
“這件事非同小可……”
貢誌英將信將疑地看了看貢誌和:“……那也不至於開這種玩笑……”
貢誌和見誌英仍認為他是在跟她“開玩笑”,便再一次伸手去拿水果刀。
貢誌英忙去奪下刀子,慌慌地叫道:“你幹嗎……你想幹嗎?”
貢誌和正色道:“你必須端正態度,認真對待我們今晚這次談話。”
貢誌英臉色蒼白,連連應道:“端正,端正。”
貢誌和沉吟了一會兒,說道:“我猶豫了很久,不知道該不該來找你,我的確需要你幫忙。這件事,除了你,沒有人能幫得上我……你覺得,這一兩年,特別是從大哥犧牲以後,嫂子有什麼變化嗎?”
貢誌英一愣:“你……你這是什麼意思?”
“那天爸去北京,她非常反常,把車都開到馬路邊上去了。為什麼?”
“你說為什麼?對那天的事,嫂子本人已經解釋過了嘛。當天晚上她接到許多朋友打給她的電話,都說爸爸可能要被免職,她著急上火,一時沒控製好自己,出了車禍,這難道不是很正常的事情嗎?”
“嫂子是那種容易讓自己精神失控的人嗎?”貢誌和冷冷地問。
貢誌英略略一愣。倒也是,嫂子除了為人謹慎,謙和,寬容,她還具有一些別的女人所不具備的長處,比如遇事特別冷靜,理智,尤其是善於控製自己的情緒。這是貢家所有人,包括大哥都非常佩服的。就拿誌成犧牲這件事來說。誌成是在做新型導彈推進器試驗時,突然出事犧牲的,可以說事先沒有任何征兆,也不可能有什麼征兆。這種毫無思想準備的重大打擊,對於任何一個女人來說,可以說都帶有“毀滅性”,一時間心理上都很難承受。修小眉當時的確也非常非常痛苦。但是,應該承認,整個善後過程中,她沒有表現出任何失態行為。尤其在公眾場合,她把自己內心的痛苦都控製在很有分寸的範圍裏;在那麼大的一種打擊下,她照常開著車上班下班,都沒有讓手中的方向盤失去控製!而這一次卻失去了控製。為什麼?
“你總不能說,她對爸爸的感情要遠遠超過對大哥的感情?”貢誌和在作了上麵那些分析後,這麼說道。
“別胡說!”貢誌英狠狠地反駁,很不滿意地瞥了誌和一眼。
“是啊!如果我這麼認為,那就是胡說,是一種褻瀆。但事情就是這麼發生了。原因何在?那天晚上到底是一種什麼樣的心理衝擊擊潰了嫂子那麼完善的一張心理自控網呢?”
“你說呢?”貢誌英實在不明白,二哥為什麼突然間拚命地要在嫂子身上找“茬兒”。“還有一點,也讓我覺得有些反常。嫂子平時最聽爸爸的話。大哥犧牲後,在家裏這麼些兄弟姐妹中間,爸也最信任嫂子。但那天,爸一再叮囑她,不管是誰向她請假要離開楓林路十一號,都不要準假。但她最後居然準許誌雄離開……”“這也能算個事兒?”“你覺得這不算個事兒?”“誰都會有心軟的一瞬間……尤其是我們女人……”“你不覺得還有那樣一種可能,嫂子當時她自己也希望誌雄能出去把爸爸可能被免職的消息去傳遞給某一個人?”“你在編小說呢?那幾天她身體特別不舒服,經常頭暈……這也可能是那兩天裏她心態特別不穩定的原因吧……她找她們醫院的內科大夫還開了藥……”“你相信這種說法?”“她給我看了她的病曆記錄。”“她也給我看了。但病曆卡上的這一段記錄是偽造的。”“偽造的?你怎麼知道是偽造的?”“給她寫這段病曆記錄的那個內科大夫也是我的一個朋友。我找他核實過。”“他不承認那段病曆是他寫的?”“不,這段病曆確實是他寫的。但是據他說,他是應大嫂的要求寫的。而那天,她根本沒有病。”
貢誌英完全愣住了:“你……你暗中在調查嫂子?二哥,你這是為什麼?就算她在‘偽造’病曆,又怎麼了?要說‘偽造’,我也偽造過。如果你願意把這種行為叫做‘偽造’的話,我想中國至少有一千萬人偽造過自己的病曆。小老百姓讓大夫幫著撒一點謊,不就是為了上單位領導那兒蒙幾天病假,幹點私事兒唄……中國的小老百姓不就是這點能耐嗎?”貢誌英說著說著真有些激動了:“……你還在秘密調查誰?你是不是要我去幫你監視嫂子?讓我給你當克格勃?”她大聲斥問。
“不是監視……”
“這不是監視是什麼?這都不算監視,那,什麼才算監視?你應該明白,除了爸爸媽媽,大哥大嫂一直是我們全家最受尊敬的人。大嫂雖然是外姓人,但她對我們這個家的感情,為這個家所付出的心血,比我們都要多得多。尤其是大哥犧牲後,她在我們家真的是擁有了一種至高無上的地位。這時候誰要敢傷害大嫂,全家人都會饒不了他!二哥,你是不是應該去看看心理門診了?”責問到最後,誌英都快要哭了。她心裏非常難受,她不明白好好一個家,平白無故地,怎麼會發生這種亂七八糟的事。
“說完了嗎?”等誌英的情緒稍稍平複了一些,貢誌和問。
貢誌英扭轉身去,不理貢誌和。
貢誌和沉吟了一會兒:“好吧,既然話已經說到這兒了,我也隻能把什麼都跟你說了。大哥犧牲前,曾經跟我長談過一次,說到嫂子的一些情況……”
貢誌英一怔:“嫂子的一些情況?他為什麼要跟你談嫂子的情況?”
“很長時間以來,我和大哥之間一直保持著一個好習慣,每隔一段時間,比如一年半載的,就要長談一次,交換一下對各種問題的看法。這個習慣從我們倆在北大讀書時就開始了。有時候,國內外發生什麼特別重大的事情,我們也會臨時找個時間,湊一塊兒,交換各自的看法……那天晚上,原定的話題並不是要談大嫂。但談著談著,怎麼就談到了她……”“大哥為什麼要跟你談自己的妻子?難道他預感到自己要出事?要……一去不回?”“不是他有什麼預感。他說他早就想跟我說說這件事了。但……總開不了口……”“到底是什麼事?”“你得向我保證,在沒得到我允許之前,不把我今天告訴你的事,透露給任何人,包括嫂子本人,也包括爸爸在內。”“有那麼嚴重嗎?”“保證。”“我……保證……”
“說堅決一點。”“你怎麼那麼多事兒?”“說。”“我保證。”
然後,貢誌和就把那天晚上貢誌成跟他說的那些情況,一五一十地對貢誌英說了。但在兩個關鍵之處,也許是出於一種本能吧,他保留了沒說。一、他沒告訴貢誌英,大哥發現修小眉跟張大康有相當密切的來往;二、他沒告訴貢誌英,某一天的晚上,大哥曾在修小眉的手包裏看到過一張十五萬元的銀行存折。第二天,這張存折就不見了,以後再也沒有在他們家的任何地方出現過。
貢誌和說了大約五十分鍾,翻來覆去所說的,主要是在告訴貢誌英,大哥和嫂子的關係絕不像家裏人從表麵上看到的那樣和美,協調。而且大哥懷疑嫂子參與了些不正當的經濟活動和政治活動。“大哥說,嫂子的心其實並不在他身上。這一點尤其在這一兩年表現得尤為突出……”
貢誌英完全傻了。完全呆了。過了一會兒,她好像突然醒過來似的,直瞪瞪地看著貢誌和問:“怎麼證明你剛才說的那些事情,確實是大哥犧牲前親口告訴你的;怎麼證明,這的確是大哥本人對大嫂的懷疑?怎麼證明這不是你編造的?”
“怎麼證明?談話現場隻有我和大哥。當時,我也不可能對大哥搞現場秘密錄音。”
貢誌英一下激動地站了起來:“你拿不出證據……你拿不出證據!!我的二哥,你知道自己在說什麼嗎?這樣的事能亂說的嗎?這事太重大了。太重大了。我不能隻憑你這麼一說,就相信這些話是大哥說的。大哥大嫂一直相處得非常融洽,他們相親相愛,相敬如賓。大哥犧牲後,大嫂那麼痛苦。這麼多年,她對我們大家又那麼好……她當了那麼多年的牙科大夫,曆來為人謹慎,謙和,寬容,無論在政治上經濟上,都沒有一點點野心。她怎麼可能背著爸爸、背著大哥,背著我們這樣的家庭,去參與那些不正當的經濟活動和政治活動,又跟什麼張大康摻和在一塊兒?而且提出這種懷疑的恰恰是最了解她,也是最愛她的大哥。你怎麼讓我能相信你說的這一切全是真的?”
“誌英,你冷靜一點……聽我說……”
“我不能冷靜!不!!我不聽你說!!!”貢誌英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