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2 / 3)

貢誌和稍稍加快了點語速:“大哥懷疑大山子的經濟狀況這些年突然下滑到了難以收拾的地步,除了體製、管理、資源、技術、產品的適銷對路等方麵存在的問題,還有一個大問題,就是在那兒存在著一個個看不見摸不著的‘黑窟窿’,通過這些‘黑窟窿’,有人內外勾結在分割大山子這塊蛋糕,同樣由於這些‘黑窟窿’的存在,加劇了大型國有企業經濟的下滑和崩潰。他懷疑,我們家有人卷進了某一個‘黑窟窿’。”

貢開宸提高了聲音問道:“誰?”

貢誌和忙說:“您別激動……”

貢開宸瞪起眼斥責:“你怎麼那麼囉唆!”

貢誌和喘了一口氣道:“他懷疑大嫂……”

“他懷疑誰?小眉?亂彈琴!她一個普普通通的內科大夫……”貢開宸矢口否認。

“爸,您能耐住性子聽我說下去嗎?我應該還有四十七分鍾。”

貢開宸也看了一下牆上的那個舊電子鍾:“說。”

這時,電話鈴突然響了起來。貢開宸示意貢誌和去接電話。但奇怪的是當貢誌和拿起電話問道:“喂,這兒是貢家。請問是哪位?”對方隻是在電話裏喘著氣,不作回答。貢誌和又追問道:“喂,哪位?請講話。”對方還是不作回答。貢誌和又問了一遍,哢的一聲,對方把電話掛斷了。貢誌和疑惑地無奈放下電話。電話鈴卻又一次響了起來。

“這是什麼人嘛?!”貢開宸不高興地嘀咕道。

“我覺得可能是大嫂……”

“你別什麼都往你嫂子頭上扣!”

“很可能她不希望我知道她今天也想來找您……”

“很可能?!很多事情就壞在你們這各種各樣的‘很可能’上頭了!”

這時,電話又響了起來。貢誌和馬上拿起電話。這一回卻是郭立明打來的。他把電話遞給貢開宸:“郭秘書。”郭立明告訴貢開宸:“貢書記,剛才修大姐打電話到辦公室來找您。我想她是您家裏的人,就告訴了她,讓她往家裏打電話找您。沒影響您談事吧?她說要打電話給您的。”貢開宸放下電話後,默坐了一會兒,把郭立明說的這情況告訴了貢誌和。貢誌和立刻斷言:“那剛才那個不吭氣的神秘電話,一定就是她了。”“是她……她為什麼不吭氣?”貢開宸問。“可能……她不想讓我知道她想見您。也可能……她隻不過是在試探,看看這會兒工夫,我是不是跟您在一起。”“她在防範你?”“她防範我不是一天兩天了。”“為什麼?”“因為她已經非常清楚地感覺到,我正在調查她的問題,調查她跟那個著名民營企業家張大康之間的關係。”

貢開宸一愣,呆坐了一會兒,忙問:“她跟張大康之間的關係?”

“是的。”

“誌成也知道她跟張大康之間有什麼關係?”

“是的。”

“誌成什麼時候感覺到小眉跟那個張大康有來往的?”

“這個他已經記不住了。大概有一兩年了吧……”

“一兩年?”

“一開始,大哥也沒在意。您應該知道,大哥是個非常寬厚的人,腦袋瓜也不封建,他從來不在意嫂子跟異性往來。他倆關係還挺融洽的時候,嫂子甚至跟他開過這樣的玩笑:你那麼不在乎我跟誰往來,瞧著吧,總有一天我讓老和尚背走了,你想買後悔藥都沒處買!”

貢開宸猶豫了一下,說道:“如果隻是正常往來,這應該沒什麼……”

貢誌和說道:“問題就在於,後來,大哥發現,張大康通過大嫂跟大山子礦務局和冶金總公司的某幾位前任領導搭上關係,結成了一種利益互動關係……”

貢開宸警覺了:“小眉出麵替張大康去拉關係?可能嗎?小眉這麼內向,怕生……”

貢誌和深深地換了一口氣說道:“發現這一點後,大哥也挺震驚的。有一回,他們宴請中科院物理所來的幾位專家,在時代廣場鴻賓樓包了個雅座間……”

那天,古色古香的鴻賓樓飯莊跟往常一樣,典雅高貴,流光溢彩,燈火輝煌,且又賓客滿堂。穿著紅緞子繡花滾邊旗袍的女領座員款款地引領著貢誌成一行人向樓上的一個雅座間走去。這時,從另一個雅座間裏傳出一陣陣哄笑聲:“唱一個。唱一個。來,給點掌聲。歡迎歡迎。”聽聲音,好像是一群人在企望一個女子唱歌。那女子羞怯地推脫:“不行不行。我從來沒唱過……”那女子的聲音,在貢誌成聽起來挺耳熟的,但一時間卻又不好確定。

於是,他又往前走了。而那女子竟然唱了起來。一聽這歌,再加上這聲音,貢誌成馬上認定這是修小眉。因為這是她非常喜歡的一首歌,經常在家裏輕聲地哼唱,常常唱得十分深情:

……如果你的生命注定無法追逐,

我也隻能為你祝福;

如果你決定將這段感情結束,

又何必管我在不在乎;

如果我的存在隻能增加你的痛苦,

為何你不對我說清楚;

莫非我早該知道,

我將要孤獨;

哦,孤獨使我美麗,

我也要在寂寞中繼續走我自己的路……

誌成匆匆走到那個發出歌聲的雅座間門口。當時,正巧服務員往裏送菜。趁服務員推開那扇描金畫彩的門的那一刹那,他匆匆向裏看了一眼。裏邊的確聚著不少人,但站在卡拉OK機前,拿著話筒唱歌的,正是修小眉。而這時,修小眉無意間抬起了頭,一瞥之下,也看到了站在門外的貢誌成。貢誌成忙背過身去,修小眉卻已經呆住了。等服務員小姐上完菜出來,門再一次被打開時,貢誌成回頭又向裏瞟了一眼。因為,剛才那一瞥之下,他還看到了另一張比較熟悉的臉,但時間太短,門便關上了,他沒能看清“他”。再說,剛才他的注意力主要集中在修小眉那兒,也不可能再去探視別人。這一回從那扇張開的門中向裏看去,不無難堪的修小眉正低著頭,不知該怎麼辦才好。而原先坐在她身旁的那位中年男子(就是貢誌成覺得臉熟的那人)站起來,微笑著十分體貼地湊過臉去詢問,一隻手很自然地向修小眉的肩頭上搭去。修小眉輕輕地閃了一下身子,躲開了那隻白皙而修長的手,放下話筒,轉身向另一邊走去,便走出了貢誌成的視閾。這時,那個男子,抬起了他保養得十分好、修飾得也十分講究的臉,哈哈笑著,端起酒杯,大聲說了句什麼。這時,貢誌成看得十分清楚,那男子正是張大康。

“……過了幾天,大哥再去問嫂子,嫂子卻怎麼也不承認有過那麼一回事。她堅持說,一定是大哥那天晚上喝高了,精神恍惚,看錯了人。但大哥記得非常清楚,那天他還沒入席,根本不存在喝高喝低的問題。再說,大哥從來也不喝酒,就是喝一點,也從來不會過量,這是我們大家都知道的。他說他在那個雅座間門口足足站了有好幾秒鍾才走開……”貢開宸多少也有些難堪地幹咳了兩聲,說道:“這能說明什麼問題?年輕人有一點社交活動,這在你們看來,不是很正常的事情嗎?誌成怎麼會那麼保守,就憑這一點事,跟人家小眉鬧分歧?”

貢誌和說道:“嫂子過去從來不參加這一類的社交活動。後來,大哥發現她參加的次數越來越頻繁,回家的時間也越來越晚,而且大多是那位張大康先生拉著她去參加的。特別是在張大康廉價並購大山子那兩個虧損分廠的過程中,嫂子發揮了不可或缺的作用。有一天晚上,嫂子在衛生間裏洗澡,也許是她一時疏忽,平時很少隨便亂放的手包,居然就扔在客廳的沙發上,而且還敞著口。大哥在手包裏發現了一張十五萬元的銀行活期存折……洗完澡,換了衣服,嫂子又跟往常那樣,帶上手包匆匆出門去了。等她回來,大哥再去翻包,存折就不見了。為了不至於引發別的方麵的誤會,大哥沒有馬上就去跟嫂子核實這件事……但這張十五萬元存折的事,一直就像是梗在他心裏的一塊大石頭……”

“後來他再沒跟小眉當麵把這件事澄清一下?”貢開宸追問。

貢誌和答道:“大哥是想找個合適的機會,跟嫂子好好地談一談,充分溝通一下,再澄清這件事。但不料,沒過多久,他就犧牲了……”

“唉,該重視的不重視。該抓緊做的不抓緊做,不該重視不需要急辦的卻亂猜疑亂計較亂生氣!你們啊!”貢開宸重重地歎了口氣。

33

得到報告,昨晚有不速之客襲擾言可言家,馬揚立即把市公安局的幾位領導請到了自己辦公室。昨晚的情況是這樣的:大約在後半夜一點多鍾光景,有人猛敲言可言家的大門。言可言的老伴被驚醒。她起身,拉亮燈,馬上又想起公安局的同誌曾囑咐過她,晚上不論發生什麼樣的情況,都不要開燈,也不要開門,更不要聲張,隻要靜坐在家中就行。外頭有派來保護她的公安人員,會處理這些事的。於是她立即找到燈繩,又把燈拉滅了。這敲門聲同時也驚動了負責監護言家的兩名便衣警察。但等他倆掏出手槍,從近旁蹲守處跑到言家,那個不速之客已經不見了。他們四下查看了一番,看到樓道裏一扇原先用鐵絲擰死的窗戶此時已被打開。他們撲到窗戶前向下一看,有一個穿深色衣服的人剛從窗戶旁的落水管上滑下樓去,並迅速地溜進樓旁幽暗的小巷裏。

“……我們初步分析了一下,得出這樣兩個結論:第一,昨晚騷擾老言家的那個家夥和殺害老言同誌的凶手可能是一個犯罪團夥的,應並案處理。從昨晚騷擾的做法來看,他們並沒有指望在昨天真的幹什麼,用意可能是投石問路,試探一下我們對老言家保衛工作到底做到了什麼程度。從這個意義上來說,他們昨天達到了目的。第二,殺害老言不久,他們居然就敢冒如此大的風險,派人對處於高度警戒狀態的言家一探虛實,說明他們急不可耐,想從言家得到什麼。或者說明,那天晚上他們威逼殺害老言,並沒有得到他們想得到的東西。或者說,他們得到了一些東西,但是在言家一定還有比他們已經得到的更重要的什麼東西,他們急於要拿到手,所以才會如此急不可耐到了囂張的地步……”市局負責刑偵的一位副局長分析道。

“我們的意見,現在要兵分兩路。一路,繼續下大力氣偵破殺人案;另一路要著重對老言同誌的家和家屬做工作,要搶在凶手之前,把那些十分重要的材料搞到手。”市局另一位領導補充道。

馬揚問:“具體做法?”

市局的局長說道:“一、借口安全問題,把老言同誌的家屬請出她的住宅,然後徹徹底底對這個住宅進行一次查找;二、在搬離時,還可以密切觀察老言同誌的家屬把什麼東西帶了出去;三、讓她離開原來的生活環境,也便於我們的同誌從思想感情上真正接近她,動員她說出她所知道的秘密……”

馬揚問:“殺人案的偵破,有什麼進展?”

局長瞟了一眼那位負責刑偵的副局長。那位副局長便說道:“進展緩慢,至今還沒找到第一殺人現場。”局長覺得他說得太簡單,怕引起馬主任的誤解,以為他們工作不力,便把過程詳細說了一遍:“省廳組織了一支二百人的幹警隊伍來支援我們。我們也發動了所有派出所幹警和居民委員會的治保聯防人員,對移屍現場周圍五公裏的地方,進行了拉網式的搜尋,對居民區裏任何一個有可能成為作案現場的死角、空房等地方,都進行了踏勘,但都沒能找到第一現場。下一步,準備擴大到十公裏……”

馬揚突然問:“第一現場有沒有可能在汽車裏?”那位負責刑偵的副局長說:“我們也想到了這個可能。”馬揚沉吟了一下說道:“你們已經做了大量的工作。我代表開發區黨委和管委會的全體領導及開發區近三十萬群眾,向你們表示最真摯的敬意和謝意……”局長苦笑道:“馬主任,您這是在批評我們?”馬揚忙說道:“怎麼是批評?也不是跟你們瞎客氣,是真心話。”公安局的一位副局長似乎從馬揚的話裏聽出一點什麼名堂,便說道:“您這不是一家人說兩家子話嗎?”馬揚果然笑著歎了一口氣道:“兩家人啦。明天,市委市政府的新領導就要來上任了。大山子市和大山子開發區要完全脫鉤分離。公檢法係統仍然歸屬市委市政府領導。今天,我是最後一次以大山子市委和市政府領導的身份聽取你們的工作彙報……所以,還是要說一點兩家子的話,希望市公檢法係統的各位領導、各位首長,今後多支持我們開發區的工作……”說著,馬揚笑了笑。在座的各位也都笑了起來,但笑容和笑聲顯然都有一點不自然。馬揚接著說道:“趁今天這個機會,我最後再講兩句。一、希望你們今後一定要尊重和服從市委市政府新領導的領導,盡全力協助新領導做好大山子的公安工作。二、言可言被殺案不是一般的刑事案,是對我們這些共同為大山子的未來負有一定責任的人的一個嚴重挑戰。這場挑戰的焦點就集中在這樣一個最根本的問題上:我們最終要讓大山子成為一個什麼樣的大山子,是為大多數人謀利益的大山子,還是僅僅供少數人在這兒無法無天地掠奪財產、癡情享受的大山子。這件大事,今天就拜托給各位了。我相信各位有這種勇氣去做到這樣一點:這個案子不管涉及誰,涉及哪一個層次、哪一個範圍裏的人,你們都能一查到底。”

丁秘書這時悄悄地走了進來,對馬揚低聲說了些什麼。馬揚跟在座各位打了個招呼,便立即走了出去,匆匆走進辦公室,去接貢開宸打來的電話:“貢書記,您找我?”貢開宸先是笑著問道:“……又在聽取公安局的彙報?你對殺人案那麼感興趣,幹脆調你去公安局當政委算了……”馬揚忙笑著解釋:“再不會去聽他們彙報了……您放心……”貢開宸緩緩地說道:“不是不要你過問這種事,隻是提醒你,千萬別陷進去。不解決體製和管理的問題,不解決新的經濟增長點的問題,光在那兒堵漏洞,大山子還是騰飛不起來的。”馬揚忙答:“是的。是的。您放心,我不會光在這兒堵漏洞的。”貢開宸接著又問:“聽說你打了個報告,要把原市轄的一個工業專科學校劃歸你開發區所有?”“是的……我想有可能的話,將來把它擴大成一個經貿學院……為開發區日後的發展準備一點人才……”“你辦什麼學院?統統交到市上去。把學校、醫院、餐飲等等一切社會服務項目都交出去,不要搞小而全、大而全那一套。這些事情交市政府,交社會去辦。開發區跟這些事情徹底脫鉤。集中你一切精力搞好結構調整工作,還是那句老話,整頓原有的企業,尋找新的經濟增長點,讓各種經濟要素流動起來……這才是你當前最重要的事。聽明白了沒有?”

毋庸置疑,言可言的被殺確是馬揚一大心病。他急於搞清這案子的真相,要給大山子眾多心中頗有怨氣的老百姓樹立一個信心,也給那些視大山子為私人盤中菜口中食的家夥一個正告。他當然清楚,僅僅靠堵漏是不能讓大山子發達起來的。但大山子的結構調整究竟怎麼搞,新的增長點到底落實在哪一點上,第一個開發項目到底搞什麼?等等等等,必須慎之又慎,必須要有個比較周全、科學的考慮。要在經濟效益、市場前景和可行性持續發展等一係列問題上,下大工夫,千萬不能輕舉妄動。在大山子目前這個狀態下,不該求畢其功於一役,但務求首戰必勝。所以,他要求自己沉住氣,在沒有十分的把握前,不要到貢開宸跟前去瞎嚷嚷。即便因此一時會引發某種誤解,也在所不惜。同時,他又確信省委省政府的幾位主要領導都有過比較豐富的基層工作經驗,也可以說是比較成熟的政治家了。在用心協調方方麵麵關係的同時,他們會給他一個相當的時間和空間寬容度,允許他一步一個腳印地把大山子的事情紮紮實實地做起來。

當然,這個寬容度不是無限的。必須想到,貢開宸的任期隻剩兩年了,中央也不可能無限期地延長它對K省的期待。而大山子百姓忠厚的信任和所求不多的期待更是不可讓他們一再地歸於無望……對於大山子來說,這一戰,肯定是關鍵的,也許還是最後的……馬揚自認為自己心中對這一切都是明白的……而且始終是清醒的……

34

一輛高檔轎車緩緩駛來,停在大雜院門口那棵大榆樹下。已經有一年多時間沒再乘坐過這種高檔轎車的夏慧平下車時忍不住向四下裏掃視了一下。她想知道鄰居們對此會有何種反應。可能會“驚詫”,也可能會有點“酸澀”。一路上她一再暗自告誡自己,不管“遭遇”何種反應,自己一定要“坦然處之”。諸葛孔明說得好,“我本是臥龍崗上散淡的人”嘛。但多少讓她有些掃興的是,大榆樹跟前居然一個人也沒有——大概因為是大白天,又是下午時分的緣故吧。她自嘲般地笑了笑,便快步向自己家跑去。讓她特別生氣的是,菲菲完全沒把今天這麼重大的一檔子事當一回事。“怎麼還沒收拾好?天哪,連衣服都沒換?人家車都來了。你這丫頭,存心氣我呢?!”她跺著腳嚷嚷。菲菲仍坐在那台新弄來的電腦跟前,劈裏啪啦地敲打個沒完,連眼睛都沒向這邊斜一下,說道:“我跟你說過,我不會跟你上那種場合給人當擺設的。”“誰讓你當擺設了?人家杜舅舅瞧得起你……”菲菲卻完全不屑一顧地扁扁嘴道:“謝了。”夏慧平又說:“人家杜舅舅……”

這一下,夏菲菲回轉過頭來了,義正詞嚴地聲明:“媽,請你以後別再‘舅舅“舅舅’的。行不?!”“為什麼?他就是你舅舅嘛。”“您以後是不是還想跟他結婚?”“是啊。當然要跟他結。”“那我以後怎麼跟人家說?自己的媽跟自己的舅結婚了!”“那是表舅,是你媽的遠房表弟,而且是出了五服的遠房表弟,怎麼不能結婚?”“這個所謂的‘杜舅舅’是個好人嗎?”“你說啥呢?!”“別以為我什麼都不知道……聽人說,這個所謂的‘杜舅舅’從前是大山子的一個機修工,因為不好好幹活,屢犯廠規,特別不待人見,讓廠子開除的。這麼一個‘混混兒’,在社會上逛了幾年,口袋裏攢了幾張臭錢,就找不著北了。誰知道他那幾張臭錢到底是怎麼弄來的。我表示懷疑!我更懷疑他追求你的動機。他很可能是乘人之危,瞧你急著要找生活靠山,玩你一把。你還樂滋滋的……”

啪,一個耳光打在了菲菲臉上。夏菲菲一下呆住了。夏慧平自己也一下呆住了。夏菲菲的眼淚一下湧上眼眶,呆呆地看著媽媽:“你……你打我?”夏慧平滿臉漲得通紅地叫道:“我……我還想殺你哩!”說著,轉身跑出門,被已經等候在院子裏的杜光華一把拽住:“慧平……”杜光華就是那輛高級轎車的主人,就是菲菲那位遠房表舅,十年前讓大山子開除工職的“機修工”,十有八九,還將成為她未來的“後父”。

夏慧平眼眶裏滿含淚水,用力甩開杜光華的那隻手,怨憤地叫了聲:“別管我!”便上外頭車跟前站著了。而夏菲菲此刻依然坐在輪椅裏發呆,兩行眼淚在她清瘦的臉龐上慢慢地流淌。忽然間有人在輕輕敲門。那敲門人不等菲菲答應,便自行推開了門,往裏走了進來。菲菲連擦眼淚都來不及,隻能捂住被打紅了的那半邊臉,抬頭看去,敲門人是杜光華。夏菲菲立即背過身去,冷冷地嗬斥:“出去!”杜光華親切地叫了聲:“菲菲……”夏菲菲便一邊聲嘶力竭地喊叫:“出去!出去!!出去!!!”一邊操起一個舊的搪瓷茶缸向他砸了過去。

而且,說時遲,那時快,又抄起一把菜刀,要向杜光華砸過去。杜光華一個箭步衝上前,從夏菲菲手中奪下刀。

夏菲菲瘋了似的叫道:“滾!你滾!!”

杜光華怔怔地看了菲菲一眼,然後用力把刀剁在一塊厚厚的砧板上,一聲不響地轉身走了出去。緊接著從屋裏傳來菲菲一陣陣抽泣聲:“打我……居然還打我……為了一個曾經那樣的男人……居然打我……打吧……他不就是有點臭錢嗎?有錢就是好男人?嗯……嗯……嗯嗯……”

一開始杜光華還忍著,後來實在忍不住了,想進屋去稍稍“教訓”一下這個“蠻不講理”而又“自以為是”的小丫頭;剛邁開腳,卻被人拉住,回頭一看,是夏慧平。

夏慧平同樣淚流滿麵,拉住杜光華,抽抽搭搭地過了好大一會兒,才說道:“你走吧。她不可能接受你這個繼父。走吧……”杜光華默默地站了會兒,突然,轉過身,卻大步向小屋裏走去了。夏慧平知道杜光華脾氣中包含有頭撞南牆也不回頭的成分,怕出什麼事,趕緊跟著一起進了屋。

夏菲菲見杜光華再度大步闖進小屋,而且鐵青著臉,不覺一愣,便支吾道:“你……你想幹什麼?”杜光華冷冷一笑道:“我要走了,還不許回頭來道個別嗎?”說著,大大方方地拖過一張方凳,索性坐了下來,點著一支煙,並且從窗台上一堆雜物中,找出一個舊煙灰缸,往自己腿麵上一放,很放鬆地彈了彈並沒有多少的煙灰。“我原以為你真的像許多人誇你的那樣,是一個天分很高又有很高文化素養的女孩,但看來,你不是……”他鄙視地一笑。

夏菲菲臉微微一紅:“我是不是,跟你沒有關係。”

杜光華又鄙視地一笑:“但你汙辱了我,汙辱了你母親。是的,十來年前,我被大山子開除過。我不安心在車間裏幹活。我比較散漫。我頂撞領導。我不服管。我做了一些現在讓我一想起來就感到臉紅的事。但我可以對天地發誓,當時的杜光華的確年輕不懂事,但我絕對不是存心要傷害他人,傷害集體。在更大的程度上,我是想自己獨立做一點事,不想受當時那麼多的約束。我心裏有好多想法,一說出來,他們就嘲笑我,挖苦我,甚至批判我。後來大家夥都不理睬我,讓我感到完全孤立無援,有時幾乎近似絕望。我破罐子破摔,就這樣,我走到他們的對立麵上去了……被開除的滋味,像你這麼一個連年的三好學生,是不可能體會的。一度,我真的覺得自己走到了絕境。但是,後來的事實證明,這也是我一個新生的開始。它逼我自己去奮鬥。當然,也是因為這十來年,我們這個國家又真正允許個人去奮鬥了,給了我一個千載難逢的大好機會。所以,我對你母親說過,別怕下崗,說不定下崗還是你真正實現自己價值、充分發揮自己能力的一個開端。下崗還是一次新的解放哩!這個世界本來就有你我的一份。隻要允許我們去努力,我們就沒有任何理由悲觀。十來年,我今天不想告訴你,我已經擁有了多少資產。就是你母親,也不知道我的家底。我不想讓‘錢’這個東西夾在我們中間幹擾我們的關係。我不敢說我賺的每一分錢都非常幹淨,非常道德。但我可以向我親生母親保證,這些年,我基本上是在法理的軌道上走過來的。我所做的一切,都是政策允許的。至於這些政策本身,曾經有過什麼漏洞,那就是另一回事了。說到我和你母親的關係,那是一部非常精彩的言情連續劇的素材。將來,等我閑了,我會拿出點錢,像現在文藝界有人常幹的那樣,找兩個槍手,編個劇本,再找個像樣的導演,來好好演義一番。我從十六歲起就一直在暗戀著我這個遠房的表姐。但當時,你外婆外公瞧不上我,你母親也下不了這個決心。後來,我結過一次婚,很快離了。也不瞞你們,後來我還結交過別的女友,甚至還跟她們有過很親密的關係。但我再沒結婚。我始終覺得,我的歸宿是在你母親這兒。這二十來年坎坎坷坷、恩恩怨怨,這一切,你母親可以證明,這個杜光華不想靠自己口袋裏的那點臭錢擺布任何人……”

說到這裏,杜光華的眼眶濕潤了。開始哽咽了。說不下去了。

杜光華這次回大山子,中心任務之一,當然是續緣,完婚,說得肉麻一點,就是“衝著菲菲她媽,了卻一生情債”。好在這筆債是自己欠自己的。中心任務之二,卻是找他當年學徒時的師傅,該師傅姓趙,名長林。是的,著名省勞模趙長林就是這位杜某人當年的掌門師傅。找師傅,也是想還一筆債。說起來,這也是一筆情債。當年趙勞模在這個極聰明極伶俐的杜光華身上煞費了一番苦心,本意是絕對想把他培養成方方麵麵俱佳的“接班人”。但徒弟偏偏不領這個情,愣是一根筋兒走到了“反麵”。在宣布開除徒弟的大會上,趙勞模縮坐在最後一排,腦袋耷拉得比這個徒弟還要低,真是恨不能鑽進胯巴襠,一口氣把自己憋屈死了事,回家就生了一場大病。他病,他心裏承受不了,並不是因為自己大失麵子。趙勞模有一點挺棒的,他向來不把自己這個“勞模”金牌看得特別怎麼樣。他特別清楚,這勞模是上頭把你選上的,並不是你真比誰強多少(當然也有某些強過別人的地方),別老覺著這塊金牌就是該著你似的。這就像有一些當官的挺清醒,什麼官不官,不就是一張紙(任命決定)嗎?一張紙,你上來;一張紙,你下去;一張紙,你在這兒幹;換一張紙,你就得上那兒幹。得把這事想透了,看透了。他難受,是實實在在為這個徒弟的未來發愁。杜光華到他家去道歉,告別,師傅躺在床上,嘴裏翻來覆去念叨的就一句話:“你咋辦呢?今後你咋辦呢?咋辦?”那天,師徒倆再沒說別的,也實實在在沒別的可說了啊……後來,杜光華就離開了大山子。當時他信奉的就一句話:“樹挪死,人挪活。”他還堅信,這世界終究不是為了憋死人而存在的。東方不亮,西方亮。西方不亮還有別一方嘛。

那天,“永在崗”服務總店生意不錯。雖說是“總店”,其實隻不過是在街麵上搭起的一個臨時性建築。但碩大個招牌上,紅底白漆三個“永在崗”大字,卻煞是醒目。店堂裏,五六個穿統一製服的店員忙著為人擦鞋、修鞋。修鞋是生意做大了以後又添加的一個服務項目。大約快到下班時分,店裏有人告訴趙長林,“有位先生找你,他說他叫杜光華,是您從前的徒弟……”三四年前出過一回工傷事故以後,趙長林的腦袋瓜就不像過去那麼特別好使了,尤其愛忘人名,居然一時半會兒沒想起這個“杜光華”:“我的徒弟?這名字咋那麼耳熟?”杜光華一手提著用大紅福字彩紙捆紮整齊的點心盒子和水果籃子,一邊笑嘻嘻地走了過來,說道:“您能不耳熟嗎?”趙長林一愣,終於喊叫起來:“噢……杜光華……你這個杜光華……杜光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