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1 / 3)

31

大山子機關舊樓小禮堂裏,前來參加座談的下崗工人代表早已到齊。因為潘書記遲遲沒到,座談會還沒開起來。組織會議的工作人員焦急萬分。工人代表們卻異樣地保持著沉默,神色一律十分嚴峻地安坐在各自的位置上等待著。開發區一位姓薑的副主任解釋道:“對不起……潘書記在路上被耽擱住了……他馬上就到……”工人代表們卻麵麵相覷,不做任何表態。

馬揚一趕到機關,就讓丁秘書去查了一下第一批下崗的人員中,到底有多少省市級的勞模。“接到您的電話,我馬上讓有關方麵用電腦搜索了一下,列入這一批下崗名單的省市級勞模,隻有一個……就是趙長林。也真是不巧……”小丁報告道。馬揚皺起眉頭道:“大山子就這麼一個寶貝疙瘩,怎麼就把他給疏忽了?”小丁忙說:“我已經請市總工會和勞動局、民政局的幾位領導在您辦公室等著了……”馬揚卻說:“先去會場。”

馬揚一走進會場,大家都站了起來。馬揚忙溫和地笑道:“請坐。大家請坐。潘書記讓我來向大家致歉,非常過意不去,路上遇到了一件意外的事情,耽擱大家這麼長時間,他正緊趕慢趕往這兒趕。”

這時,開發區辦公室主任卻走了進來,附在他耳旁,低聲說道:“潘書記到了。在您辦公室裏哩。他讓您過去一下。”馬揚忙回到自己辦公室,隻見辦公室裏已經坐著不少人了。最引人注目的當然是潘祥民和身前放著擦皮鞋箱子的趙長林。潘祥民臉色不太好看地瞥了馬揚一眼。馬揚上前跟他握手,他都沒理會。馬揚多少有些尷尬地招呼:“剛到?”潘祥民卻冷冷地問:“還有可以說話的地方嗎?”馬揚一邊忙答:“有。有。”一邊把潘祥民帶到了另一個辦公室。一進那個辦公室,早憋了一肚子火的潘祥民便衝著馬揚嚷嚷開了:“我說馬揚,你這麼大一個大山子,就容不下一個省級勞模?啊?你是不是還要把全國勞模都弄下崗心裏才舒坦?”“是我工作疏忽。確實是我工作疏忽……”馬揚忙答應。“疏忽?你知道嗎,你這種疏忽,傷害的不僅僅是一個趙長林!”潘祥民仍然不依不饒。

這時,丁秘書又匆匆走來報告:“與會的下崗工人代表聽說趙長林來了,都上辦公室去看他了。”跟趙長林在一個擦鞋點幹活兒的那些下崗工人,見潘祥民執意“帶走”趙長林,心裏都有些發慌,也怕趙長林“吃虧”,情急中,招呼兩輛的士,緊隨其後趕來。下車時,兩位司機一概拒收車資,隻說道:“得。得。這趟車,我們請了。記住,替哥們兒在當官的麵前多說幾句實在話,比什麼都強!”

於是,馬揚辦公室裏人越聚越多。丁秘書忙招呼:“請同誌們還是到小禮堂去……”不大一會兒工夫,小禮堂裏也人滿為患,兩側的走道裏甚至都站上了人。薑副主任說先請“我們尊敬的老領導,原省委書記潘祥民同誌講話”時,依然還板著臉的潘祥民說:“還是請你們的一把手馬揚先講。他講比我講管用。”馬揚趕緊站起來說:“好。我先說幾句。一會兒大家都講完了,再請潘書記作總結。首先,我要向大家說明一個情況……”這時,趙長林突然站了起來,滿臉漲得通紅地舉起一隻手,請求道:“能不能讓我……讓我先說幾句?”馬揚一愣。所有與會的人都一愣。主持會議的薑副主任擔心現場氣氛如此“熾烈”,再由他這麼橫插一杠子,會岔出啥亂子,便湊近了趙長林,低聲地卻又堅決地,既用商量的口氣又帶上吩咐的口吻說道:“長林,讓馬主任先講完吧?”趙長林歉疚地看看這位薑副主任,然後又求援似的看看潘祥民,說道:“我……我……”潘祥民立即應和道:“既然長林有話要說,那就讓長林先說。長林,你說。有啥說啥。放開了說。”馬揚也馬上胸有成竹地應和道:“好。長林,你先說。”

真要讓他先說,趙長林一時半會兒地卻又猶豫開了。“省市兩級領導也有一段時間沒跟咱們工人麵對麵座談了,今天這個會又讓我這麼點屁大的事給攪和了,我挺對不住在座的各位領導、各位同誌……”幾分鍾後,他開始喃喃地說道。會場上一片肅靜。“前些日子,馬主任在電視裏給全體大山子市民講話,有一段話說得我心裏挺不好受。他說,幾十年來,咱大山子全體市民、工人、幹部,為大山子總公司的建設盡心盡力,做出了卓越的貢獻,這筆賬是要記在共和國的發展史上的。但由於當前遇到了空前的風浪,加上部分機械失靈,某一時期管理指揮有誤,這艘擁有三十萬船員和旅客的‘超級大船’已經沒法承載這麼多船員和旅客了。現在擺在大家麵前的,隻有兩條出路,一條是,誰也不下船,悲壯地與船一起沉沒。另一條出路就是,多餘的船員旅客趕緊下船,先保住大船不沉,等把船搶修好了,裝上了新的機器,能遠航五大洲四大洋了,再根據需要和可能,讓大家夥上船來。即便最後還是有一部分人上不了船,黨和政府也絕不會棄之不顧,也要對他們的基本生活有一個妥善的保證。這次我們機修分廠百分之百被裁減了。廠領導征求過我的意見,他們說,你是省級勞模,你提個要求吧,我們給你報到市裏去,根據有關政策,可以對你做特殊安排。我沒提這個要求。剛才,馬主任一見麵,就和薑主任一起,一個勁地向我道歉,說他們工作有誤,疏忽了我這個省級勞模、工人階級的優秀代表,傷了大夥的心。他們馬上讓在場的勞動局領導對我做恢複公職的處理。我挺感激的。但是,我還是拒絕了。我不是在跟省市兩級領導憋氣。當然,下崗後,我也憋過氣,罵過娘。大山子的工人都說,盼馬揚,想馬揚,馬揚來了全下崗。但這些日子我想通了。真的想通了。這條大船就是修好了,跟以前的那條大船也是不一樣了。從前的那條船,國家是包吃包住包產包銷。每年每月每天都有人給你派活兒,你隻要埋頭幹你的活就行了。可以這麼說,三十多年,我趙長林除了學會了修那幾種老掉牙的機器,別的真是啥都不會。從今往後不可能了。不管在船上還是船下,我們都得有那種本事,要學會在沒有人托著你領著你的情況下,自己也能撲騰兩下。從小處說,也能給老婆孩子找一口飯吃;從大處說,還能發揮咱工人階級的餘熱,給國家、集體創造一點財富。這本事,晚學不如早學,強迫學不如自覺地學。擦皮鞋又不丟人現眼。目前,咱隻有這點能耐,那就擦唄。誰知道今後還會擦出一個啥名堂、趟出一條啥路數來呢?”說到這裏,他有點說不下去了。對今天以擦鞋謀生,他的確心有不甘,而對明天的日子,他的確又茫然無數。憂愁和焦慮,忐忑和疑惑,不安和委屈,衝動和克製……這世界上但凡能把一個中年漢子折磨成蔫乎小老頭的那種種為難情緒,這時候全跟雜和麵似的,糅混在一起,全部地湧上心頭。驟然間,他眼眶濕潤了。

靜場。久久的靜場。馬揚突然站了起來,激動萬分地帶頭鼓起掌來。潘祥民鼓掌了。

薑副主任和機關的工作人員鼓掌了。與會的工人代表們鼓掌了。聞訊隨後趕到的市府兩位副市長也跟著鼓起掌來。但就在這時候,趙長林卻突然一屁股坐在了自己的那個擦鞋箱子上,雙手捂住自己的臉,嗚嗚地哭了起來。

這哭聲把所有在場的人都震呆了。馬揚忙上前勸慰:“長林……”趙長林忙擦擦眼淚,勉強地笑笑道:“我他媽的這是幹啥呢?走了。幹活去了。”潘祥民一把拉住趙長林,向秘書示意了一下。

秘書忙拿出一些錢。潘祥民誠懇地說:“今天耽擱你幹活了。這是一點點勞務補貼。”趙長林接過錢,手顫抖著,眼眶裏久久地轉著淚花,半晌沒說出話來。他喃喃地說了兩聲:“謝謝。謝謝……”卻又把錢塞還給了潘祥民的秘書,背起鞋箱,轉身向外走去。這時,馬揚衝過去,叫了聲:“長林,請你等一下。”

趙長林站住了。

馬揚問秘書:“機關裏還有多少同誌沒回家?”秘書遲疑了一下,答道:“有三分之一還在加班吧。”馬揚立即下令:“馬上通知他們中間所有穿皮鞋的同誌,到這兒來集合。”秘書一愣,不知馬揚要幹什麼,但仍慣性地轉身去通知人了。不一會兒,有十來個穿皮鞋的同誌走了過來,還有些穿其他鞋的同誌手裏拎著一些皮鞋來了。

馬揚揮著手大聲說道:“來來來。高級享受。擦鞋擦鞋。一雙五元。把錢交到丁秘書那兒。”

趙長林臉一紅:“別別別……馬主任您別……”

馬揚對那些還站在那兒不動的機關幹部們又嚷了一聲:“傻站著幹啥呢?坐下。坐下。”“別別別別……”趙長林有些不知所措了。

“沒那麼貴,我們擦鞋是一元一雙……”另一位老師傅紅著臉說話了。

“五元。今天是五元一雙。交錢。交錢。”馬揚大聲嚷嚷。

趙長林一下跳了起來:“馬主任……潘……潘書記……馬主任……沒這麼個規矩啊……沒……沒有啊……”

馬揚卻說:“長林,謝謝你剛才說的那一番交心的話……謝謝你的支持、理解……”說著,他眼眶濕潤了,哽咽著,話怎麼也說不下去了……

一個月後,以這批擦鞋工人為主體的大山子市“永在崗鞋業服務鋪”正式開張。員工們一致推選趙長林為經理。這是大山子開始改製以來,由下崗工人自己組織的第一家企業。開業的那一天,省委書記貢開宸和省長邱宏元親自到場為他們剪彩,並代表省委省政府機關全體工作人員向“永在崗鞋業服務鋪”的全體員工每人贈送了一套工作服——紫紅色小立領上衣,深藍色褲子。那天記者們蜂擁而至,攝像機、長焦距照相機……紛紛對準了貢開宸和邱宏元,把趙長林等反而冷落在一旁。貢開宸很不高興地指著趙長林對那些記者們說:“今天誰是這新聞場麵的主角?是他。是他們。不是我和邱省長!是他們在開創自己生活新路,重建新生命。不要搞錯對象!”但大部分記者還是把攝影機攝像機的鏡頭和錄音話筒對準了貢開宸和邱宏元。“貢書記,能不能讓我們再補拍一張照片?我們是×××報的。明天頭版頭條要發您關心下崗工人再就業的照片……剛才我們拍了一些,可能不太理想……您幫幫我們吧。要不,我們的總編大人肯定放不過我們……”幾位年輕記者扒著車窗口,對已經上了車的貢開宸說道。幾分鍾後,貢開宸給省報總編向少懷打了這樣一個電話:“老向,報紙有個傾向,你們得注意啊,不能忙著追了領導,就去追明星、大腕。領導、明星大腕都要追。但是,要特別關注普通百姓頭腦裏正在想的那些難點熱點和焦點問題。尤其在這一階段,更要注意這個問題。你聽著,今後十天,除了中央領導的重大活動,你把頭版都給我留出來重點報道趙長林那樣的下崗工人,告訴我們的記者編輯,要用百倍千倍的熱情,把這樣的工人介紹給全省人民!同時也配合支持一下大山子的工作。你把我這意思轉告省委宣傳部的領導,讓他們立即通知全省各新聞單位,這一階段,統統照此辦理。”

32

貢誌英這些日子四處忙著核實修小眉所說的大哥“性無能”一事。

“我到大哥的勞保醫院和所有開設男科門診的醫院都去查過了……”那天下了班,她趕到貢誌和單獨在外租住的那套單元房裏,對誌和說道。

“你幹嗎?去查證嫂子說的那個‘性無能’問題?你還真把她說的當真了?再說,醫院也不可能讓你查。他們有責任保護病人隱私。”

“我當然用了些辦法,走了些關係,也使用了貢家這個特殊身份。看來,嫂子還真沒瞎說,大哥還真的去看過這方麵的病……”

“胡說!”

“二哥……我親自翻看了病曆檔案……”

“她不是沒有偽造過病曆。”

“但是她怎麼可能到那麼多的男科門診去偽造那麼多份病曆檔案?”

“……”貢誌和不說話了。沉默了一會兒。但他還是不願意相信大哥真的像修小眉說的那樣,是個“性無能者”。

“……有一段時間,大哥幾乎走遍了所有醫院的男科門診……”

“不可能。大哥和我無話不說。大哥如果真有這方麵的痛苦,他會跟我透露的。”

貢誌英心裏也挺難受的:“你和大哥的確是無話不說。但大哥是一個特別負責任的人,是一個特別不願讓別人分擔他的痛苦而隻願意去分擔別人痛苦的人。在這一點上,他和爸爸特別相像,他們總是給人一種感覺:他們是這個世界上最強大的人,他們能解決這個世界上一切問題,一切困難,他們能承擔一切痛苦,但他們從來不把自己內心的痛苦向外透露一點點,也不習慣向別人透露自己內心的痛苦。從某種角度上說,他們也不能向別人透露自己內心的痛苦。我早就感覺出來了,他們在精神生活方麵,實際上是這個世界最孤獨的人。你同意我這個分析嗎?”

“……”第一次聽到誌英能對“人”作如此艱澀而深刻的分析,誌和真有點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他無法反駁誌英的分析。她對爸爸和大哥的這些認識,也正是他久埋心底而又苦於不能對外傾訴的。

“……不過,嫂子有一點沒說準。大夫們說,大哥還不屬於‘生無能’。根據他的情況,他應該屬於一種心理症,是由於長時間焦慮和過度的思慮引發的……那種……那種……”

“那種什麼?”

貢誌英臉微紅起:“哎呀,就是那種……那種問題嘛。”

“陽痿?”貢誌和一語道破地反問。

貢誌英臉大紅了:“哎呀……瞧你這張嘴……”

貢誌和卻仍一本正經地:“我們在討論問題。快說。是不是我剛才說的那種問題?”

貢誌英點點頭:“是的……所以……您看,大哥會不會由於這方麵的焦慮,引發一種自卑,而產生了一種心理扭曲,錯怪了大嫂?”貢誌和沒做聲。過了一會兒,他才說:“你能相信,像大哥那樣一種人,僅僅因為這樣一點並非經常出現的心理性病症,就能把自己扭曲成那樣,甚至把大嫂的為人都看錯了?大哥跟我談的時候非常清醒,非常冷靜,非常客觀,沒有一句斷語,隻是在分析,隻是在列舉現象,好像談的不是他的妻子,而是他經曆過的數十次重型武器或核物理試驗中的某一次似的。那一晚上,他所有的談話沒有一點牽涉私人情感,更沒有一點跡象說明他懷疑嫂子在情感上對自己不忠……恰恰相反,他總是在強調,大嫂對他很好。我們都清楚,大哥在這方麵特別耿直,從不作假……也容不得別人作假。正因為這樣,他才會那麼激動地用一二十個小時的時間,跟我探討當前社會上出現的這種種虛偽和貪婪的現象……那麼急切地希望我把探究的目光從故紙堆裏,轉移到當下的生活中來……”這一回輪到誌英沉默了。實事求是地說,這一年多,在嫂子修小眉身上,她並非沒覺出一點“意外”的東西。比如那一回,嫂子把他們約到奧倫奇咖啡館,她和誌雄就都有同感。過去在大哥身邊生活得那麼拘謹本分的嫂子,在那樣一個高檔次的社交場合,舉止居然那麼坦然,自如,放鬆。坐在吧台的高腳椅上,蹺起雙腳,顯得那麼如魚得水。咖啡館那個年輕帥氣的男服務生來替她點煙時,她那種理所當然的神情和無意間對對方投去的那一瞥淡淡溫情的一笑……都使誌英和誌雄暗自吃驚。

貢誌英猶豫了一下,試探著問:“二哥,咱們是不是……找爸談一談?你說呢?”貢誌和沉吟了一會兒,長歎一聲道:“也許是該找找他了……”這時傳來門鈴聲。貢誌和打開對講係統,問:“哪位?”從話筒裏傳來一個女人的聲音:“誌和,是我。”貢誌英一驚:“嫂子?”聽說是修小眉,貢誌英不免也吃了一驚,忙說:“我去開門。”貢誌和放低了聲音道:“你別出麵。她無事不登三寶殿。一會兒,你還是做個不在場的見證人吧。”說著,便把誌英推到裏間,並把那扇通裏間的門關上,然後細心地消除誌英存留在客廳裏的所有痕跡,再去開門。

隨著修小眉的出現,客廳裏便蕩漾起一股清淡而高雅的香水味。修小眉一邊從手包裏取出一小件包裝得十分精美的禮品——自然是送給貢誌和的那位“小芳”的,一邊問:“你那位‘小芳’呢?”“人家在準備考博士,顧不上我了。”貢誌和接過那一小瓶挪威香水,在手裏掂了掂。他倆說到的那位“小芳”,是指貢誌和的女朋友。修小眉笑著歎道:“女博士……多大了?也快三十了吧?再讀幾年博士……你們以後就不打算要孩子了?”貢誌和淡然一笑道:“孩子的問題,那太遙遠了。”修小眉神色立即黯然下來:“別學你大哥和我。沒有孩子的家庭,總是不完整的。沒有當過母親的女人,也不能算是一個真正的女人……”接過貢誌和沏上的茶,修小眉沉吟道:“誌和,約了你幾回,你為什麼老不願見我?”

貢誌和解釋道:“最近……特別忙。”修小眉坦然一笑:“忙什麼?”“亂七八糟。什麼事都有……”修小眉輕輕地歎了口氣,苦笑道:“包括安排人來監視我,調查我?”對這樣的問話早已作好思想準備的貢誌和立即反唇相譏道:“所以你就讓人來燒我的辦公室、抄我的家?”修小眉馬上放下手中的茶杯,正視著貢誌和說道:“你真高看我這個做嫂子的人了。”貢誌和覺得既然事情已經說開了,不妨再往深處走一走,便斷然問:“誌英跟你透露了我的想法,第二天就發生了那兩檔子事。你認為純屬偶然?”修小眉突然激動起來,眼睛灼灼地閃亮,大聲地說道:“把這個世界上發生的一切事情都看成是必然的,有根源的,都要去追問一個為什麼,都要從中找到規律性的東西,然後再加以控製利用改造強化推廣……我真受不了你們貢家這個……這個‘優秀傳統’!”

貢誌和淡淡地譏諷道:“‘你們貢家’?”

修小眉仍大聲地答道:“是的,你們貢家!”

“好。總算說了句真話。”

“我還說了句真話。你能對我說句真話嗎?”

“你並沒告訴我那兩檔子事究竟是怎麼回事。”

“我可以告訴你那兩檔子事情到底是怎麼一回事。但是,我想知道的事情你能告訴我嗎?”

“你想知道什麼?”

“那天晚上,你大哥到底跟你說了些什麼?”

“那是我和我大哥之間的秘密。用你的說法就是,是‘你們貢家人’之間的秘密。”

“那好。你想知道的,也是我和另外一些人之間的秘密。”

貢誌和一下站了起來:“誰允許你們來燒別人的辦公室、抄別人的家?”

修小眉也站了起來:“誰又給你那樣的權力來監視調查別人的生活?”

貢誌和無奈地一笑道:“那好。那好。咱們法院見。”

修小眉冷冷一笑:“想告我?”

“不是我要告你。是你自己已經承認,你跟那兩件非法暴力事件有直接關係……”

“誰告訴你,我承認了我跟這兩起非法暴力事件有直接關係?”

“你自己剛說的。”

“我剛說的?你有什麼證據能證明這話是我說的?沒有吧?有證人嗎?啊,好像是有個證人,是嗎?那就快請證人出庭吧。”修小眉不等貢誌和有所反應,居然照直走過去,一下拉開那扇通裏間的門,把貢誌英亮了出來。原來,她今天來得比較早。她來的時候,貢誌英還沒來,連貢誌和也還沒回來。她在樓前的幾棵大樹底下等了一會兒,都準備要走了,貢誌英來了。她不想讓誌英看到她來找貢誌和,就趕緊躲到大樹背後,想等貢誌英上了樓,再等天色稍稍黑下來一點就走的。但一會兒工夫,貢誌和回來了。這時,她突然改主意了,反而覺得,有誌英在場,更好,也許更能把事情說明白。可是,上得樓來,卻沒見貢誌英。她當即猜到,貢誌和為了防備她,跟她玩了那一手……

因為當場被“抓”出,貢誌英感到特別難堪,便大紅起臉要向修小眉作解釋:“嫂子……”修小眉立即打斷了她的話:“這事,跟你沒關係。”然後又轉身對貢誌和說道:“這件事我已經忍了很長一段時間了。我今天來找你,就是要告訴你,我沒法再忍下去了……也不能再忍下去了。就是為了貢家,我覺得我也不能再忍下去了。你說吧,是想到法庭上去說,還是在這兒說。還有一個去處,那就是去找爸。當著他老人家的麵,把一切都說說清楚。”貢誌英驚叫道:“上什麼法庭?你們倆都瘋了?!”修小眉卻說道:“瘋吧。今天我就是要瘋一回。一個人一生要不瘋那麼一兩回,也許就白來這世界上走一遭了。”貢誌和淡淡一笑道:“修小眉,別再玩弄貢家人的善良、寬厚了,也別老把自己打扮成受害者的模樣了。你還有那種興趣知道我大哥生前最後一次是怎麼談你的嗎?他對你,還有那麼重要嗎?為了掩飾自己某種見不得天日的東西,居然不惜用床上的那點事情來攻擊自己的丈夫,而這個丈夫還是一個為事業而獻身的頂天立地的真正男子漢,你還給自己留一塊最後的遮羞布嗎?你還能算一個好女人嗎?修小眉,別再裝了……”

一向顯得溫厚敦良的修小眉這時尖叫了起來:“我裝?我裝……好……我裝……”眼淚一下湧了出來,臉色蒼白的她一下拿起手包,奪門而去。

兩天後,在貢誌和的強烈要求下,當然也由於馬揚前些日子的說項,貢開宸終於答應抽時間跟貢誌和細談一次。那天晚上,風大。楓林路十一號院裏,不知哪兒有扇窗或有扇門沒有關緊,強風過時,便發出一陣乒乒乓乓的碰擊聲。客廳裏自然隻有貢開宸和貢誌和父子倆。大概因為這場談話一開始就進行得不怎麼順暢,氣氛顯得格外沉悶。“你是怎麼說動馬揚,居然讓他來為你做說客?”過了好大一會兒,貢開宸才慢慢地問道。貢誌和不便說明是馬揚鼓動他來找父親的,便隻能悶頭不做聲。貢開宸便催促道:“說吧。找我什麼事?”貢誌和這才咬了咬牙,鼓足勇氣說道:“能提一個小小的要求嗎?”“什麼事還沒幹哩,就先提要求!”貢開宸又有點不高興了。貢誌和忙退縮:“那就算了。”貢開宸卻說道:“快說,什麼要求?”“我今晚隻占您一個小時時間。但我希望您能把這一小時完完整整地給了我……”“這由不得我。”“好吧。那就這麼談吧……”貢誌和說著,匆匆瞟了一眼牆上的電鍾。沒想到,貢開宸拿起放在身旁一個高腳茶幾上的電話,撥通了郭立明的電話,吩咐道:“小郭,我現在在家裏,談點兒事。一個小時之內,有什麼事,你都給我先擋一下。啊?就這樣。”“謝謝。”貢誌和真誠地感激道。“……還是從大哥犧牲前跟我做的那次徹夜長談談起……”貢誌和稍稍整理了一下思緒,開始向父親說道,“……那天,大哥跟我整整探討了二三十個小時。除了上廁所,我倆連房門都沒出過一回。他的中心意思是,要我別一個勁地埋頭在故紙堆裏。他說,中國正處在一個非常關鍵的時刻,要我用更多的時間關注中國今天的社會進程,並實際地參與到這個進程中來,切切實實地擔當起知識分子應該擔當的那份社會責任……”

因為說到誌成的事,貢開宸專心多了。他問:“他讓你怎麼擔當這個責任?下海?經商?”貢誌和輕輕地搖了搖頭:“具體幹什麼,他不在乎。但他要我注意一個問題,那就是當前中國從計劃經濟向市場經濟轉軌的過程中,也會出現岔道和彎路。也就是說,市場經濟也有好壞之分。離開了規範的法治的市場經濟方向,就有可能演變成一種壞的市場經濟,或者也可以把它稱之為 crony capitalism……”

曾自學過英語,但始終沒能掌握住它的貢開宸想不起來這個“crony capitalism”是什麼意思,便問:“crony capitalism?”

貢誌和忙解釋道:“裙帶資本主義,或者也可稱之為權貴資本主義。”

“什麼裙帶資本主義權貴資本主義,中央有這種提法嗎?亂造名詞。說吧。說下去。”

顯然,這個“crony capitalism”還是引起了貢開宸的興趣。貢誌和說道:“大哥認為,我們的改革是在保持原有的行政權力體係的條件下,從上至下推進的。在這種情況下搞所有製結構調整,某些擁有權力的人往往比別人有更大的方便條件,為自己牟取私利,說通俗一點,就是‘權力摻和買賣’,或者也可說‘官商勾結’,暗中把國有的東西一點點私分黑吃了。如果不高度重視這一點,到最後,社會主義不是沒有可能隻剩下理論上的一麵紅旗、實際上的一個空殼,而廣大人民群眾到頭來還是什麼也沒得到,或者,所得甚少。”

貢開宸往沙發上一靠,習慣性地反駁道:“我們的黨絕對不會允許出現這個狀況的!”

貢誌和忙應道:“是的,對於這一點,大哥也是有充分信心的。但現在的問題是,我們每個人到底做得怎麼樣?比如說,我們家裏這幾個兄弟姐妹……省委書記的兒子、女兒,兒媳或女婿……”說到這裏,貢誌和又不敢貿貿然往下說了。

貢開宸卻不動聲色地提示道:“說下去。”隻是眉毛略略地抖動了一下。貢誌和沉默了一會兒:“……如果我說到具體的人,您別生氣……”

貢開宸沒做聲,等著誌和往下說。

貢誌和怯怯地:“您真的別發火……”

貢開宸不耐煩地:“你到底是說,還是不說?”

貢誌和順下眼瞼,放低了聲音說道:“我一直沒這個勇氣跟您說這些。因為,談完話不久,大哥就犧牲了。全家人都特別傷心。我不能在這時候,再往大家的心上插上一刀。另外,大哥跟我說的一些情況,也隻是他的某種感覺,並沒有充分的事實依據,我不能拿沒有依據的事情來打擾您。這一年多,我在私下裏做了一些工作,就是為了想查證大哥的那些‘感覺’……但至今,我仍然不能說已經掌握了什麼過硬的依據……”

貢開宸折身從沙發上坐了起來:“你這開場白真夠長的了!讓你到大會上去作報告,非把大夥都說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