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6

修小眉一路帶著小跑,快步走出小別墅的大門。張大康隨後就追了出來。“……喂,你的大衣……還有車……車,你也不要了?”

是的,沒拿大衣,還有那輛白色的桑塔納……修小眉終於站了下來。一站下來,她就感到了一陣陣寒意,畢竟是深秋。深秋的深夜,在這平均氣溫要低於市內三四度的郊外休閑區,在忘了穿大衣的情況下,驟然跑出溫暖如春的房間,又加上內心的忿懣和疼痛,打寒戰自然是要發生的事。

“唉,真是貢家大院出來的人,一個瓜子殼裏嗑不出兩種仁(人)兒,都是屬爆竹的。”

張大康替修小眉披上大衣後,想摟她一下,再勸她回別墅去,但既沒敢摟,也沒敢勸,怕她再“炸”了,隻是認真地解釋道,“修小眉同誌,你也不想想,我那番話,隻是在描述當前官場上出現的一種現象,我怎麼可能把你比成那種不要臉的歌星呢?”

“要臉不要臉,反正我在你心目中也是那種用一點錢就能買到手的人。是嗎?”

“你……你能不能把你那金貴的嗓門放輕一點呀?”

修小眉不做聲了。

“好了好了,我向你道歉,我傷害了你,我說了錯話。請小眉女士息怒,進屋去喝口水,平平氣……容我從頭向你說來……”

“取車。”修小眉似乎已無心戀戰。

“小眉……”

“取車!”修小眉似乎去意已定。

張大康無奈地歎了口氣,拿起手機,撥了個號,說道:“總台,金卡號13811598888。取車。”不一會兒,兩輛車便送了過來。修小眉走到那輛白色桑塔納跟前,拉開駕駛座的門,剛要上車,張大康伸手攔住了她。她推了一下,但沒能推開。張大康向那兩個送車來的男服務生示意了一下,待他倆走後,便貼近修小眉,用很柔和親切的音調對她說道:“別耍小孩脾氣了。跟我進屋去。我還有正事要跟你說。”

“什麼正事?請在這兒說。”“別鬧了……”張大康拉長了聲音勸道。修小眉心裏卻忽然地難過起來。跟誌成一起生活的那許多日子裏,她總是克製自己(心甘情願的),按誌成的意願安排自己的和家中的一切。偶爾提出一點什麼異議,堅持一點自己的想法,誌成也總是用這種口吻打斷她的話:“別鬧了……”好像這世界上根本就不該有她。而她隻要表現一點點自己的意誌,她就是在“鬧”。

“我怎麼了?我沒想鬧……沒有!”她大聲地叫了一聲,甚至眼眶都濕潤起來。

“沒有就沒有嘛。幹嗎這麼激動?”張大康略略地皺起眉頭,小聲地責備道。

修小眉趕緊轉過身去,擦去已流淌到臉頰上的淚水。張大康趁機挽起修小眉的胳膊說道:“走吧走吧,進屋去……這兒能喝到全世界最好的咖啡……”修小眉再次甩開張大康的手:“大康……真的……今天我……真的沒那個心情再跟你進屋去喝什麼咖啡……有什麼事,你就快說吧……”張大康仍皺著眉頭,說道:“怎麼能在這兒說事?你也太小孩兒氣了!”

他一皺眉頭,很威嚴,也很有男子氣。平時,修小眉很喜歡看他皺眉頭的樣子,也許還是長久受誌成熏陶的緣故吧,潛意識層麵上,她還是願意跟有深度的男人在一起。但她也知道,在張大康的“深度”中,還有很粗暴的一麵。對此,她是警惕的,又是好奇的……但今天,她沒心去欣賞他的“深度”和“男子氣”。

“有什麼事不能在這兒說的?快說。”她幾乎在下令了。

張大康猶豫了一下,突然把聲音壓得很低很低:“那張十五萬元存折的事……”

修小眉一愣:“什麼十五萬元存折?還有什麼十五萬元存折?我不是早就讓你退還給他們了嗎?”

張大康躊躇著從西服裏邊口袋裏掏出一張存折。修小眉拿過來一看,顯然還是存著十五萬元的那張。她一下蒙了,呆了一會兒,又急火攻心地大聲叫了起來:“你怎麼沒還給人家……”張大康忙“噓……”了一聲。修小眉呆住了。是的,這件事的確不能在露天地裏嚷嚷,不能。但是……但是,這個張大康為什麼不按她托付的那樣,把它早早地退還給人家呢?張大康啊張大康,你到底想幹什麼?!!

那天晚上,貢誌和也沒閑著。他把貢誌雄帶到自己在省社科院曆史研究所獨用的那個“小書房”裏。“小書房”在新蓋的社科院大樓後首,是一大片平房和四合院中的一間。原先的社科院就坐落在這些平房裏頭。大樓起來以後,這兒一度改做過招待所。後來招待所又搬出去了,這裏才真正冷落。有的改做庫房,有的索性空著。偶爾地,有一些退休的老專家、老研究人員突發懷舊之情,帶著老伴,或帶著孫兒女,或孤身一人上這兒來轉上一轉,尋找往日的思緒和思緒中的往日……貢誌和就在這眾多的小跨院裏挑了一個還算幹淨、整齊的小院,收拾成了自己的“小書房”——不過得說清楚,這兒可是冬天不通暖氣(暖氣管拆了),夏天更談不上空調降溫。當時父親批評他用功不夠。他是想學越王勾踐,在此“臥薪嚐膽”,發憤十年,搞一部像樣的《中國近現代思想史》。他覺得李澤厚搞的那部,當年轟動了知識界和思想界,但現在再來看,未免有些“糙”,筆主的主觀意念色彩過濃,拿古人說事兒的成分也較重,對一些邊緣人物的梳理還遠未到位,更談不上還他們一個“曆史本來麵目”……他現在也不承認這計劃已然“夭折”,而隻是“暫時性的中斷”。

“你們這兒真安靜。”貢誌雄探頭去窗外,環顧四周,肅然歎道。

貢誌和拍打拍打桌上椅子上的灰土,答道:“這裏是貫通世界的過去和現在的地方,也許它就該呈現這樣一份沉靜和安寧。”

貢誌雄卻說:“太安靜了,怎麼跟牢房似的……”

貢誌和笑著問:“你去過牢房?”

貢誌雄忙說:“我哪去過……想象唄……”然後他開始打量房間內的陳設。房間不大。陳設也很簡單。四壁都陳放著各種各樣的書,有中國古代線裝本的,也有歐美燙金羊皮麵精裝和軟麵精裝本的,有些整整齊齊陳放在書櫥裏,更多的,卻隨意堆放在凳子上、沙發上、窗台上,甚至地板上。“哇……這就是你工作的地方?為什麼不開燈?”貢誌雄喜歡通透明亮,金碧輝煌,熱血沸騰,極端極致。

貢誌和騰出一個地方來讓誌雄坐下,解釋道:“那天,我和大哥也是在這兒,也是沒開燈……從晚上,談到天明……又從天明,談到晚上……”“怎麼的,你打算也跟我這麼來演習一遍?我一會兒還有事哩。”貢誌雄發出預報。但他沒多說,他似乎意識到,二哥今晚要跟他說些什麼。

貢誌和從隨身帶來的一個背包裏掏出一些飲料罐頭:“喝什麼?有啤酒,紅茶……”貢誌雄卻從堆滿了書和雜誌的書桌上拿起一個火箭模型:“是大哥送給您的?”貢誌和答道:“是的。”貢誌雄自嘲似的笑笑:“大哥還是對您好啊。他就沒送一個給我。”說著又從窗台上拿起一個小巧的鏡框,鏡框裏裝著一位“女眼鏡”的照片,便問:“這就是您那位‘小芳’?怎麼也不帶回家來讓我們瞧瞧?”貢誌和忙奪過鏡框,把它塞進抽屜裏。最近,“小芳”正跟他鬧別扭,逼他也去“考博”,他正為此事煩心著哩。

貢誌雄卻一下拉亮燈,去後頭那個小房間裏找什麼。“您這兒沒床?那您怎麼跟您那位‘小芳’幽會?”“我是你?”誌和嘿嘿一笑。“我怎麼了?這很正常嘛。您敢說您沒跟您那位‘小芳’幽會過?”“這是做學問的地方……”“哈哈……哈哈……哈哈哈哈……”貢誌雄用他詭異的笑,一票否決二哥這種把做學問跟幽會斷然分隔的“虛偽”說法,然後覺得再跟他討論這種問題太累,太乏味,便往一把很舊的藤椅上一坐,長歎口氣:“行了。快說吧。把我找到這兒來,想幹嗎?我跟您說,二哥,您幹嗎都成,就是別跟我上大課,尤其別跟我上您拿手的曆史課。上學那會兒,我就最煩那玩意兒了。您說這人兒,折騰點啥不成,非得把幾千年前的死人、古人從墳墓裏拽出來折磨活人,吃撐了?”

貢誌和於是單刀直入:“你跟張大康到底是什麼關係?”

貢誌雄一愣:“我跟他能有啥關係……備不住,您覺得我倆在搞同性戀?!”“爸去北京那天晚上,你那麼著急上火,不惜跟我動刀動槍地要跑出去給他報信兒。為什麼?”“我說您真是個學曆史的,怎麼老喜歡翻陳年舊賬?這都是哪百年的事了!”“少貧!”“我還想問問您哩。那天您幹嗎跟真的似的,我拿槍逼您,您都不放我出去。在我印象中,您好像從來也沒像那天晚上那樣忠於老爸的指示……”“張大康替你在他的公司裏謀了個什麼位置?”“您小瞧您這位三弟了。”“你真的沒在張大康那個公司裏幹點什麼?”

貢誌雄隻是淡然地笑了一笑,沒再正麵回答貢誌和的追問。說來誰都不信,貢誌雄還真沒有在張大康的公司裏擔任任何職務。他倆之間的交往,還真是貢誌雄占主動。張大康原先並沒有把這位年輕而又“好玩”的“少公子”放在眼裏。貢誌雄接近張大康,隻有一個原因:他就是佩服那家夥,幹啥都玩得轉,是條漢子。他就是願意往他跟前湊。沒圖別的,就圖一個心裏痛快。你沒轍。

“那麼,那天晚上當你得知爸爸可能要被免職,到底因為什麼,居然那麼著急上火地要衝出去給張大康報信兒?”

“生意上的事。滿意了嗎?”

“什麼樣的一筆生意,能讓你那麼著急?”

“這,您就別問了。隔行如隔山。就是我說了,一時半會兒您也鬧不明白。”

“誌雄……”

“二哥,我們兄弟一場,實在是太不易了。我珍惜我們這種比同胞骨肉還要珍貴的兄弟姐妹關係。我敬重你們,也希望你們能尊重我,相信我貢誌雄也是個有頭腦的人,我也想讓自己的日子過得有意思一點。但我知道,你們打心眼裏瞧不上我……也沒那工夫聽我瞎叨叨……”

“胡說八道。”

“您想聽我瞎叨叨?”

“有啥話,你就盡管說嘛。”

“那我就說了?”

“說吧。”

“二哥……其實……無論是您,還是我們大家所敬重的大哥,你們……你們不覺得自己都活得有點過氣了?你們這種人,說得好聽一點,是書生氣太重,是當代中國最後一撥理想主義者,要說得不好聽,你們也就是一群舊體製的哀歌吟唱者。你們不改變你們的行為方式和思維方式,必將一事無成。要知道,中國社會發展的趨勢已經表明,這個時代是屬於另一種人的……”

“哪種人?”

“這一點您還不清楚嗎?尊敬的曆史學家。”

貢誌和嘲諷似的笑了笑:“請指點迷津。”

“這時代,屬於張大康們!”

貢誌和一怔。他不說話了。久久地、久久地……他怔怔地看著貢誌雄,就像是看一個完全陌生的人。他真沒想到平時看起來完全活在“淺表層欲望”之中的這位三弟,居然有如此明確的思想指向和斷然的生活結論,這不僅讓他感到意外,甚至都讓他有點激動起來。他一下站了起來,好像要有許多話跟貢誌雄說,但一時又不知怎麼開頭才好。一時間,他在十分擁擠的屋子裏來回走動了一下,大概是想平息一下自己突然湧動的心潮,甚至還苦笑了笑,不知所以地搖了搖頭,然後他沉靜了下來,逼近到誌雄麵前,幾乎是一字一頓的語調,問:“你,了解那個張大康嗎?”

貢誌雄聲色不動地反問:“您,了解那個張大康嗎?”

貢誌和再度激動起來(應該說有些激憤),高高地舉起那個火箭模型:“你,當著大哥的亡靈,發誓,說你真的很賞識這個張大康。”

貢誌雄從不在任何人麵前發誓,他覺得一個人隻要對得起自己就足矣,所以他說道:“有這個必要嗎?”貢誌和堅持道:“當然有這個必要。”貢誌雄也一下站了起來:“二哥同誌,我偉大的曆史學家,睜開你那智慧的雙眼,啟動你知識寶庫的全部內涵能量,對曆史走向作一個客觀的判斷吧。不管我貢誌雄是否完全徹底了解這些張大康陳大康還是宋大康王大康,是否賞識他們,是否明晰這些人的底牌,中國正在發生的那許多事情都已經說明,中國的未來是屬於他們的,是屬於那些大康們的!這就是當代中國正在書寫的曆史!”

“你……你跟爸談過你的這些想法嗎?”

“您覺得有必要去跟他老人家談這些事嗎?談了,有用嗎?隻要是中央文件和人民日報社論不認同的觀點,你就是跟他玩白刀子進,紅刀子出,他也不會認同你的。這種‘慘痛’教訓,你我已經經受過多少回了?再說,他老人家也不會有那個時間來聽我談什麼想法,連您和大哥都不屑於跟我長談。”

貢誌和再問:“你正麵回答我,這個張大康對你……真的就有那麼大的吸引力?”

貢誌雄不屑似的一笑道:“請注意我的說法,我說的是‘張大康們’。”

貢誌和不做聲了。

而這時,在那個名流雲集的高爾夫俱樂部裏,修小眉卻已經回到了那幢小別墅二樓的起居室裏。這回是她急火火地拉著張大康回到小別墅裏去的。“……你怎麼不把這十五萬元還給他們?多長時間了?他們會以為我已經收下這十五萬塊錢了……”“收下又怎麼了?這是你該得的勞動報酬。”“給我十五萬?我做什麼了?”“你隻要往那兒一坐,什麼也不用做,就足夠了。”“可……這是十五萬元啊!”“你不要小看你自己。你往那兒一坐,就是一種資信。憑著你這賦予他們的資信,他們才得到了大山子那兩條生產線。僅僅這一筆生意,他們就淨賺了將近一千萬,而你隻得到了其中的百分之一點五。你還覺得你拿多了?按正常的遊戲規則,你應該拿百分之十到十五的傭金,甚至拿到百分之三十也不為多。也就是說,他們應該給你一百萬到一百五十萬,或者三百萬,那才算是公平合理的……而市麵上黑一點的,拿傭金最多可以拿到百分之四十。你說你打什麼哆嗦?!”“傭金?我要什麼傭金?我不要。還給他們,我不要……”“你瞧你,你說你還要辭去你現在的公職,到我的大山子分公司來跟我一起幹。就你這觀念,這勁頭……”“我到你公司去幹,隻是想試驗一種新活法。我並不想拿這種黑錢。”“修小眉,你還要我說多少遍,這不是黑錢。醒醒吧,你以為每月十五號,帶著私章到會計那兒去領那一份幾百大元的工資才算是正當收入?你說的哪年的事?唐朝的事吧?用你這麼個框框去辦事,我恒發公司怎麼可能在三四年裏迅速從兩家分公司,擴張到六家分公司?”

“大康,我跟你們不一樣……”

“什麼不一樣?你不就是貢開宸的兒媳嗎?市場經濟的規則,對誰都一樣!”

“請你不要逼我。”

“你退掉這十五萬元,別人怎麼辦?”

“什麼別人?我跟別人有什麼關係?”

“在這筆交易裏收取傭金的不止你一個人,還有拿了三十萬、四十萬……甚至更多的。”

“他們願意拿多少,我不管!”

“你知道他們是誰嗎?你不管!”

“他們是誰?”

“別問了。小眉,整個中國都在朝那個方向走,你跟著走就是了!你不是對我說過,這一段時間裏,你跟我在一起,感受到了一種從來沒有感受過的興奮,你覺得你重新發現了自己,再一次找到了那種真正想做一點什麼事的衝動。生活在你麵前整個兒翻開了嶄新的一頁……你再次確認了在中國有你修小眉可做的事情。現在為什麼又猶豫了,又哆嗦了?”修小眉遲疑著站了起來,這時,她忽然非常想知道,在這筆“生意”裏,除了她,還有誰同時也拿了這“傭金”……張大康卻一把抓住了她的手:“相信我……”修小眉惶惶地看著他。張大康用力把修小眉往自己懷裏拉:“小眉……”修小眉推拒:“別……別這樣……”“小眉……”修小眉掙紮著,喘息著。張大康堅持了一會兒,但最終還是鬆開了手。

修小眉忙往後退了兩步:“對不起……”張大康以為她鬆動了,便再一次向她逼近。修小眉忙懼怕地伸出雙手,像要推開什麼似的連聲說道:“大康!別這樣……我還沒想好……我還沒有想好……”張大康近乎痛苦地:“你還要想什麼!”“對不起……我真的還沒想好……”

張大康無奈地長歎了口氣:“好吧……好吧……”說著掏出一張房卡。“這是你的房卡。我住在那邊三號別墅裏。有事給我打電話。你休息吧。休息吧……”然後他就走了。門外傳來他急促的下樓的腳步聲,然後又傳來樓門被碰上的聲音,然後是一片極度的安靜,無邊無際的安靜。

雨聲索索。雨聲寂寥。

呆坐中的修小眉打了個哆嗦。她忽然站起身,衝到房門前,扣上防護鏈,又插上插銷,這才慢慢回到那張靠椅前,十分疲乏地坐了下來。當她的視線慢慢落到身前那張精美的大理石麵嵌鏍鈿小圓桌上時,驟然吃了一驚:她看到了那張十五萬元的存折。他(故意)把它留在了這兒。她一顫,猛地站起,頃刻間,臉色變得極其蒼白。

47

下午三點左右,由貢開宸乘坐的奧迪車和另外兩輛別克轎車組成的車隊駛近山南地區,今天的目的地是四方鋼鐵集團公司。小雨淅瀝。高速公路上車輛稀少。“今天晚上,恐怕來不及趕回省裏去了,就在四方鋼鐵集團過夜,行嗎?”坐在副駕駛位置上的郭立明回過頭來請示。正在昏暗的後座裏凝神思考著什麼的貢開宸隻是回答了一句:“一會兒再說吧。”這時,郭立明身上的手機響了起來。打電話來的是山南地委的喬秘書長,他請郭立明轉告貢書記,地委和行署的幾位主要領導已經到達山南地區的地界跟前,等著迎送車隊。這個風氣,不知是什麼時候開始時興起來的。隻要有上級領導的車隊路過,該地的黨政主要領導都會放下手中一切重要事情,集體地等候在本地區的地界跟前迎送。如果臨近吃飯時間,當然是設宴招待。假如不在這個時間,也得一前一後地護送上級領導的車隊駛出本地區的地麵方肯罷休。貢開宸已經在好幾次相關的會議上講過此事,“能不能把我們之間的關係調整得平和一點,行不行啊?現在有的鄉長下村檢查工作,也要搞迎送。幹嗎呢?乾隆皇帝下江南呢?有那麼多乾隆皇帝嗎?啊?”但說歸說,各地區依然照幹不誤。他不太高興地問郭立明:“你沒通知他們,讓他們別再搞這一套花架子了嗎?”郭立明忙說:“我通知了。我就是給這位喬秘書長打的電話。我還請他務必給地委和行署的主要領導轉告您的意思……完全照您的原話說的……”“讓他們回去。”貢開宸斷然下令。

郭立明卻猶豫了一下。他考慮的是,人家地委和行署的主要領導既然已經“傾巢出動”,並在深秋的寒雨中等候了這麼長時間,就“下不為例”吧,但貢開宸一向反對“下不為例”。

經驗告訴他,許多本不該做的事情往往打著“下不為例”這塊似乎通情達理的招牌,“猶抱琵琶半遮麵”地拿到了暢通無阻的“通行證”,“下不為例”變成了“以此為例”。這也就是在我們一些地方的政治生活中,雖有三令五申,卻仍令行不止,行政乏力的重要原因之一。

當然,在極個別的情況下,並不是不能用“下不為例”來緩和一些必須緩和的關係,但濫用“下不為例”,卻實在是行政的一大忌。……幾分鍾後,車隊逼近山南地界,並很快看到了那塊碩大的橫跨公路上空的藍色指示牌“山南人民歡迎您!”就在這指示牌下方的公路旁,六七輛黑色轎車靜靜地等候在淅瀝的細雨中。當貢開宸的車隊從不遠處帶坡度的弧形路麵上冒出濕潤而鋥亮的車頂時,這六七輛黑色轎車裏,同時鑽出六七位身穿深色西服的中年人(還有一位穿套裙的中年女幹部),他們有的自己打著傘,更多的是由秘書打著傘,很快地走上公路,並自覺地按級別高低職務大小調整了各自站立的位置。很快,奧迪車隊離迎候的人群越來越近。地委書記常春亭讓秘書收起雨傘,其他領導也馬上收了雨傘,並向路麵上可能停車的位置魚貫地走去。這時候,一件完全出乎他們意料的事情發生了:貢開宸的車隊居然旁若無人地從他們身旁一掠而過。貢開宸沒讓停車,把這一群淋在雨中的地區級領導幹部完全給“晾”一邊了。山南地區的領導們一下都愣住了,不明所以地目送著車隊飛快遠去。這時候,常書記身上的手機響了。是貢開宸打給他的。貢開宸沒批評,隻是說:“回去吧。雨大了。有話晚上再說。今天晚上,我住你們那兒。”

這一下午,過得特別慢,常書記和孟專員都有些坐立不安。到下班時分,孟專員把焦副書記請到自己的辦公室,問他:“你跟郭秘書通過電話沒有?”焦副書記叫焦來年,今年四十有餘,原先是貢書記身邊的大秘書。因為有這點曆史關係,山南地區的領導有什麼特別難辦的事要找貢書記,總是請這位焦副書記出麵去“通關”。當然,這一招,並非百試不爽。因為,貢書記很快就給焦來年下了個嚴厲的指令:“你什麼時候也學得被人當槍使了?該找不該找的你都來找,以後你的電話我就不接了!”這倒也替焦來年作了解脫。因為他其實並不想這麼幹,隻是夾在貢書記和常書記、孟專員中間,有點難做人。

孟專員下午讓焦來年給郭立明打電話,一是打聽貢書記今晚到山南的確切時間,以便他們好適時安排接待;第二,當然還想問問今天下午貢書記不停車的真實原因。因為他和常書記總覺得貢書記不會僅僅是因為反對他們搞“花架子迎送”而不停車的,這裏必有“其他原因”。

“小郭說,據他了解,沒別的原因,貢書記就是不讚成搞這花架子迎送。至於,他們準確的到達時間,暫時還定不下來,得看貢書記在四方集團那邊的活動情況。但貢書記說了,不讓我們傻等著,該幹嘛幹嘛。他到了,會直接去招待所的。”焦來年這麼說道。但,經過研究,常書記和孟專員還是覺得,最起碼也得到地區迎賓館等著貢書記,否則就是“大不敬”了。於是,幾位領導分頭回到自己辦公室,匆匆拾掇一下待了結的公務。仍穿著西服的,趕緊換夾克或其他樣式的兩用衫——他們都知道貢書記平時不喜歡他身邊的人“西服革履”。大約到七點鍾光景,地區迎賓館經理打來電話通報:“常書記、孟專員,貢書記已經到了……”

常書記忙問:“到哪兒了?”

經理跺著腳答道:“快點吧。已經到我們這兒了。”

於是,六七輛轎車又快速地撲到被習慣稱做“招待所”的地區迎賓館門口停下。果不其然,由貢開宸那輛大奧迪領頭的車隊此時已經一字排開停放在迎賓館頗為氣派的大院裏了。一見山南地區那幾位領導同誌,貢開宸張口就問:“你們還真是不把紅薯當糧食,不把村長當幹部?啊?”把那幾位問得目瞪口呆,不明所以。瞧著貢書記的表情,似乎帶著微笑,但聽他的語調,卻十分嚴厲。不等他們回過味來,貢開宸接著問:“省委辦公廳根據省委常委進一步改進我省黨的作風建設問題的精神,就接待問題,專門發了個文,你們都沒看過?”常書記忙說:“看過。我們專門組織了學習貫徹,有個情況報告報辦公廳了。”

“那你們還玩啥花活兒?跟誰唱對台戲呢?今天我讓小郭特地給喬秘書長打了電話,特別關照,不要再搞地界迎送了,你們就是不聽招呼!”貢開宸批評道。

幾位領導都不做聲了。

貢開宸又問:“到底怎麼回事?”

常書記猶豫了一下,說道:“貢書記,您是想聽真話,還是假話?”

貢開宸反問:“你說呢?”

常春亭說:“您要聽真話,我就說真話。改進我省黨的作風建設問題的文件,我們都學了,也堅決擁護。但招待起來,不是沒一點顧慮,顧慮就在於搞不清你們這些上級領導心裏是真的不希望我們到地界去迎送哩,還隻是嘴上說說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