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專員補充道:“我們擔心,要是真的不去迎送,省裏的一些老爺們心裏恐怕又不高興了。過去我們就吃過這樣的虧……”
喬秘書長說:“那年搞‘四菜一湯’,上頭也規定得挺死,說得跟真的似的。我們以為上頭機關來的同誌一定會帶頭執行,真的就上四菜一湯,可結果咋樣?正經耽誤大事。四菜一湯往他們跟前一放,人家挺有修養,當麵啥也不說,照樣跟你說說笑笑,可轉過臉去,該批的項目不批了,該給的指標不給了,該追加的財政撥款也不追加了,該有的年終評獎也沒了,那……誰受得了?!”
“誰給你們穿小鞋,你們可以舉報啊!”貢開宸一本正經地說道。
“哎喲,我的貢書記,誰也不會說是因為你上了四菜一湯才不給你批項目的。人家都是在暗中跟你較著勁哩。你舉報誰去?!”有多年基層接待工作經驗的喬秘書長更是深有感觸地說。
“所以呀,老百姓就會有這樣的牢騷,說上頭的經是好經,就是讓一些歪嘴和尚念走了樣!”貢開宸忿忿地說道。常書記等人不說話了。場麵上的氣氛一時有點拘謹,甚至還有點尷尬。焦來年忙轉移話題:“貢書記,還沒吃飯吧?”知趣的郭立明忙接過這話題:“沒哩。其實四方鋼鐵企業集團那邊已經安排了,貢書記說,不吃不吃了,咱們上山南吃。就趕過來了。”常書記也趁機接過這話題調劑場麵氣氛,笑道:“焦副書記,你去安排晚飯。你了解貢書記的口味。今天咱們就給貢書記四菜一湯,一個菜也不給他多做。多做一個,我打你五十大板。”焦來年忙點頭:“行行行。打我。”在場所有的人趁機都笑了起來,終於把場麵上的氣氛調解開了。
貢開宸卻吩咐:“多安排一桌。一會兒還有幾位客人要來。我請的客人。”焦來年忙笑道:“那就不能四菜一湯了。”常書記笑道:“反正今天這頓晚飯就看你的了。是好是賴,板子都打在你屁股上。”孟專員忙說:“行了行了。還是我去安排吧。”焦來年便說:“那,這板子可就打在你的屁股上了?”孟專員笑道:“隻要讓我們的貢書記吃好了喝好了,心情愉快了,我挨幾板子,又算得了什麼?小菜一碟!”
這回,大家真心實意地放鬆地笑了,貢開宸的神色也平和了許多。他解釋道:“我把合江地區的幾個領導請了來。晚上,一起談談農業產業化的問題。下個星期,省委常委要專題研究這件事。我想先聽聽你們的看法。據專家估計,加入WTO,對我國農業會有相當的衝擊,必須早做打算……”孟專員問:“WTO有戲嗎?磨了這麼多年……應了當年陳老總的一句話,從黑頭發都談到白頭發了,還沒談成。”貢開宸眼睛一亮,說道:“對這件事,中央決心很大。WTO第一任總幹事魯傑羅先生當年在上海說過很有名的三句話,一、一個對外開放的中國絕不能再袖手旁觀,看著別人製定規則而自己被動地去適應;二、一個經濟迅速增長的中國,絕不能再失去有保證地進入全球市場的權利;三、一個依賴科學技術和現代化的中國,絕不能再落後於世界經濟政策一體化和經濟全球化的發展……走進WTO這個大門,會得到種種方便,尤其重要的是,可以取得這樣一種資格,和他們一起來製定發展這個世界的經濟和貿易的規則。但是,既然想擁有這樣的權利,就得遵守這大門裏現有的種種規矩。這就會對我們現有的經濟秩序、政治秩序,以至整個社會生活產生一係列不可忽視的衝擊,在某種意義上甚至可以說是重大的衝擊。所以要早做準備,化被動為主動,化不利為有利;充分利用這些衝擊和方便條件,給我們K省創造一個經濟增長的新階段,新局麵……”
貢開宸饒有興趣地談了一會兒“WTO”,那邊就過來叫入席了。“吃飯吃飯……”喬秘書長大聲張羅道,“……甭管飽漢餓漢,有飯不吃是笨蛋。”常書記和孟專員便陪著貢開宸走進小餐廳。
這精致的小餐廳純粹中式裝潢,中央隻放著一張泰國紫檀圓桌,並有一扇四條屏嵌鏍鈿山水紅木雕屏風在一廂圍護。菜已然上齊,四個五寸的青花瓷盤和一個顯然是盛湯用的青花瓷廣口碗——仿佛真的是四菜一湯。不管是菜盤,還是湯碗,都有相應的蓋碗蓋著,桌上隻擺放了兩副餐具。
貢開宸指著那“孤零零”的兩副餐具,問:“什麼意思?其他人呢?我說過,還有合江地區的幾位同誌,還有你們各位呢?”常書記忙解釋說:“焦副書記剛才忽然想起,今天是您一個特別的日子,讓您單獨在這兒用餐。讓孟專員在這兒陪您,我上那邊去陪合江來的同誌……”“什麼特別日子?這個焦來年又出什麼餿主意?”顯然,貢開宸自己都有點忙糊塗了。
這時,焦來年匆匆走來。他是來報告,合江的同誌已經到了,請常書記過去陪客人。
孟專員忙拉住他,讓他“趕快解釋一下。貢書記自個兒都鬧不明白今兒個這日子有什麼特別之處……”焦來年有點不信,愣怔著看看貢開宸,提示道:“您……您真不記得了?”貢開宸忽然想了起來:“今天是……十一月十四日……十一月十四……是吧?”焦來年忙點頭:“是啊……”這一下,把在場的幾位鬧迷糊了。“十一月十四,這是什麼日子?”常書記問。貢開宸苦笑笑,隻是感激地拍拍焦來年的胳膊,沒作任何解釋。焦來年也不做聲,隻是表情逐漸莊重起來,一味地保持沉默。
常春亭見此狀,便知趣地不再打探。其他幾位領導雖然同樣好奇,但看貢開宸和焦來年的神情,意識到這裏也許有一些不該他們多嘴的“名堂”,便也都把到了嘴邊的問話咽了下去,場麵上的氣氛居然變得有點生澀了。常春亭便趕緊跟貢開宸說明了一下,便帶著其他幾位領導去那邊餐廳裏招呼合江來的客人了。貢開宸居然把老孟也打發了過去。這邊就隻剩下他自己和焦來年兩人。兩人默默地站了一會兒,貢開宸十分感慨,又有一點內疚地拍拍焦來年,低聲說了句:“謝謝……謝謝……”便轉過身去,也向那邊的大餐廳走去了。餐桌上,孟專員正巧坐在焦副書記旁邊,便忍不住地壓低了聲音問:“……這十一月十四,是什麼日子?”焦來年笑了笑,隻說:“無可奉告。”老孟輕輕捶了他一下,追問道:“是跟貢書記家裏什麼人有關的紀念日?”他似乎敏感到這可能是個私人性的祭日之類的傷心日。焦來年低聲笑道:“雖然您的官比我大,但我還是要對您說:無可奉告。”
貢開宸一向胃口挺爽,夾了幾筷金鉤香菇油菜,再舀了幾勺紅油蟮糊擱在飯上,三下五除二地把一碗拌米飯快快地扒進嘴裏,最後又喝了兩小碗由黑魚、沙參、麥冬、枸杞、五味子、山藥片用文火慢慢燉出來跟奶汁一般濃的湯,又把剩在玻璃杯裏的那點啤酒“門前清”了,在溫熱的手巾上擦了擦嘴,擦了擦手,撂下手巾,便起身向外走去。跟他一起坐在主桌上的那些領導同誌立即都放下筷子,站了起來。貢開宸衝他們揮了揮手說道:“幹嗎?你們吃你們的。老常,一會兒,你吃完了,上我那兒去一下。啊?”
貢開宸告訴常春亭,今晚議論完了農業產業化的問題,他還得連夜趕回省裏去。
常春亭笑著問道:“幹嗎呀?山南就那麼不招您待見?”貢開宸端起那杯茶,往沙發上一靠,微微笑道:“你瞧你,說啥呢?剛才省委辦公廳打來電話,說中辦發來了個急電,要我盡快趕回去看一看……”“您那兒,哪天沒急茬兒的事?回不回去就那樣,讓辦公廳的人替您擋著點,您就踏踏實實在我這兒歇一晚上,天塌不下來!我這兒有個女中醫,挺年輕,推拿正骨一把好手。您頸椎不是老出毛病?一會兒開完會,先桑拿一下,把骨骨節節的都蒸開了,讓她替您把頸椎腰椎什麼的好好推拿一下……”
貢開宸笑道:“女中醫,就算啦。”
常春亭正兒八經地說道:“您想哪兒去啦?人家正經是中醫學院學正骨的大學畢業生。”“算啦算啦。我還有點私事,今天必須趕回去。”貢開宸說道。常春亭問:“約好了的?”貢開宸輕輕地歎口氣:“那是……”常春亭忙感慨地應和道:“您也的確該找個伴兒了……”貢開宸頓時哈哈大笑起來:“你瞧瞧,你又想哪兒去了。我約的是我那幾個孩子。”
常書記忙說:“嗨,您孩子老大不小了吧?還管他們?我那倆閨女,還不到十七,成天的,根本也不著家,別說管,連哼哼都不讓我哼哼她們一下。”
“不。今晚我得回去。真有點事兒。他們都在家等著哩。”說著,居然有一綹憂鬱的陰影從貢開宸臉上淡淡地掠過。常春亭趕緊不再堅持了,忙改口道:“既然家裏有事,我就不強留您了。”貢開宸卻說:“還有一件事,要跟你商量……”常春亭忙說:“別商量啊。有什麼,您隻管吩咐。”貢開宸折了折身子,重複道:“商量。真是商量。我可能要借你那位焦來年使幾天……沒問題吧?”常春亭遲疑了一下,答道:“用。用。啥時候要用,都沒問題。”
貢開宸為了表示感謝,微笑著點了點頭,補充道:“不過,這件事,你暫時得替我保一下密,等組織部最後的通知。”常春亭不無擔心地問:“您不會就這麼把他給我調走了吧?我這兒還指著他頂大梁哩。”貢開宸笑道:“我說了嘛,暫時隻是借用。”
48
晚上七點多鍾,貢誌雄、貢誌英約了貢誌和一起回楓林路十一號參加一年一度的“11·14”聚會。貢誌雄說:“順便去把嫂子叫上吧。今天是大哥犧牲後全家頭一回舉行‘11·14’聚會,別把她給落了啊,不能讓她感到,大哥不在了,貢家的人情也不在了。”
貢誌英笑著啐道:“行啦!等你提醒,黃花菜早涼了!我早給她打過電話了。”貢誌雄又說:“我總覺得……爸都這把年紀了,以後……是不是……就別再搞這種‘11·14’聚會了?每回,為這‘11·14’聚會,爸都特沉重,特難過……大夥心裏也特別不好受……”
正開著車的貢誌和說:“這事兒我跟爸都提過幾回了,他不同意。”
是的,十一月十四日這個日子,對貢開宸來說,的確是個沉重的日子。他不能忘懷,也不敢忘懷……二十多年前,他時任大山子礦務局副局長,局長在北京學習,由他全麵主持礦上的工作。有一天,北京發表“最高指示”,礦上連夜舉行大遊行慶祝,他下令中止了正在進行通風設備大修的工作,連夜恢複這幾個巷道的掘進和采煤,要以“全麵高產穩產”的實際行動,慶祝“最高指示”的發表。他親自帶領一班幹部下到掌子麵開鑽,由於通風不暢,幾個小時後,這個掌子麵所在巷道裏發生了瓦斯爆炸,死傷十多人。他帶下去的幾名幹部,包括他自己也受了重傷。這一天正是那一年的十一月十四日。獲救傷愈後,他請求處分,被撤職下放到班組勞動了一年多。恢複工作的第一天,他戴著黑紗,以謝罪的心情,去看望幾位死者的家屬。誰知道,家屬中,有兩位攜家帶口搬離了大山子,有三位年輕的遺孀則遠走他鄉改嫁,把孩子留給了市屬福利院。她們是貢誌和的生身母親、貢誌英的生身母親和貢誌雄的生身母親……當天晚上,他跟妻子商量以後,噙淚向組織打了個報告,請求由他來撫養這三個孩子,讓他們改姓貢,他要把他們當親生的孩子一樣,撫養成人,培養成才……
十一月十四日,讓他真切地懂得,一個為官者的手心裏,確確實實把掐把攥著平民百姓的“身家性命”、“安危禍福”和“血汗前程”……每年的這一天,他都要和孩子們一起坐一坐,跟他們說說他們的生身父母,說說他一生最深重的教訓,說說他對他們的期望……但這些年,他總覺得自己對此已漸漸開始淡漠,也許是忙得有點顧不上了,連那個他一直珍藏著的黑紗也不知道丟到什麼地方去了。一直到去年,誌成也在一次爆炸中犧牲,他深深地被震撼了,他暗自內疚,愧恧,自責,“懲罰啊……天意啊……”很短的一段時間裏,他幾乎不能自拔,甚至被一種他從不相信的宿命的念頭緊緊地糾纏住了,以致大病了一場……後來,修小眉在誌成的一個小皮箱裏居然又找到了那塊黑紗(真不知道誌成什麼時候,又為了什麼把它收藏到他那兒去的),他的內心才慢慢地又恢複了應該有的那種“平靜”——也許說“鎮靜”更為貼切一些……
……
誌和、誌英、誌雄決定順道去約修小眉,沒料,車剛拐進小眉住的那個小區,他們幾個人幾乎同時看到了在小眉住的那幢樓門前,停著張大康那輛寶馬車,三個人心裏不約而同地都咯噔了一下。
張大康此刻確實在修小眉家裏。
張大康最近特地為修小眉申報了個新公司,讓她出任經理。今天專為這件事來跟修小眉商談,當然也想順便為那天在高爾夫俱樂部發生的不愉快,作一點彌補。修小眉卻看看手表,愧恧地一笑道:“出任經理的事,容我再考慮考慮,行嗎?我真得走了。今晚,楓林路十一號有個聚會……”“這麼個事情你還考慮啥嘛?你到底是不相信我,還是不相信你自己?”“兩方麵的原因……大概都有吧……”修小眉如實地說道,“……另外,那張十五萬元存折,你千萬要替我還給你那位朋友。”“你瞧你這人,不就十五萬嗎?值得你那麼整天念叨嗎?”張大康說。修小眉馬上嚴肅起來:“大康,別的事,咱們都可以商量,就這事,你要不替我還了,以後,咱倆就別來往了。”張大康今天不想再悖逆小眉,再惹個不痛快,便趕緊說:“還。一定還。你這個人啊!”然後拿起修小眉的大衣,想獻一下殷勤,伺候她穿上。但修小眉沒讓他獻這份殷勤,她又怕出門時張大康會做什麼摟抱的動作,拿上大衣就先跑出門去了。一直到下了樓,走到兩人的車跟前,要各上各的車了,張大康又說了句什麼話,做了個親昵的動作,似乎又要去擁抱修小眉,被小眉委婉地推開——這一切,卻讓在不遠處這邊汽車裏的貢誌和、貢誌英、貢誌雄三人全看在眼裏。貢誌雄當場就要衝過去,好好地教訓一下張大康這個“無恥的貪嘴貓”,他也的確向那邊衝了一下,但卻被貢誌英一把拉住。誌英在為小眉著想。她想到,誌雄這一衝,雖說是衝著張大康去的,但當事的另一方修小眉也會被搞得無地自容。而僅從剛才他們所看到的那一點現象,還沒法準確地判斷事情的全部真相,修小眉似乎也還不應該受到如此的“打擊”。更重要的一點,誌英當然要為貢家著想,這件事畢竟牽涉到了“貢家的兒媳”。因此,無論如何也不能光天化日地去吵吵這檔子事啊!所以,她主張暫時“按兵不動”,待張大康、修小眉一前一後駕駛著他們各自的車離開以後,才讓誌和啟動了車,隨後向楓林路駛去。
一到楓林路十一號,貢誌雄自然是再也按捺不住了。不等坐定,也不管誌英如何對他使眼神、做手勢,發出什麼樣的暗示,希望他稍安毋躁,便直衝著修小眉去了:“張大康到底是怎麼回事?”“什麼‘怎麼回事’?你們今天怎麼了,老是張大康張大康的……”修小眉的臉微微一紅,強撐著反問。貢誌英怕事鬧大了,不可收拾,忙上前,推開誌雄,又把修小眉拉到一旁坐下,微笑著溫和地說道:“也沒什麼大事,就是剛才我們去您家,原想約您一塊兒過來的,沒想在您家的樓前看到那個張大康了。”修小眉心一慌,嘴上卻依然強硬:“看到了,又怎麼了?”貢誌雄冷冷一笑:“我們看到他想擁抱您。”修小眉臉一下大紅,忙說:“胡說!”誌雄正要大發作一下,誌和上前幹預了。他往後拽了一下誌雄,用力很大,差一點把誌雄拽倒,然後瞪大了眼睛,一聲不吭地狠狠看住他,那意思是:“你想幹什麼,傻小子?一會兒爸就回來了,這是你胡來的時候和地方嗎?再怎麼說,她還是我們的嫂子,大哥的遺孀。請講點分寸,好不好?!”
靜場。
貢誌雄掙脫開二哥那隻有力的手,自嘲般地對修小眉說道:“其實,有人想擁抱您,也沒什麼……”修小眉極其難堪,又極其痛苦地叫道:“誌雄!”又是一個短暫的靜場。然後,貢誌和緩緩地開口說話了:“嫂子,我相信,誌雄跟我們家其他人一樣,都沒那個意思要來幹預您的私生活。在這方麵,您有充分的自由,也有充分的權利。你應該了解,我本人就是張大康的朋友。很長一段時間以來,我們甚至可以說是很好的朋友……”修小眉無所適從地攤開雙手說道:“今天晚上我們到底是來幹什麼的?不會是召開張大康專題討論會的吧?如果今晚就這麼一個話題,我不想再跟你們談下去了。”貢誌雄嘲諷道:“嫂子,我想我們還是應該在爸爸回來前,結束這個話題。否則,當著他老人家的麵,再談這件事,也許就更不好了。說實話,我們感興趣的還不是張大康想擁抱您這一點……”修小眉又一次漲紅了臉:“擁抱擁抱擁抱,是的,他想擁抱誰,這是他的事。如果你們覺得他不該擁抱誰,你們跟他談去呀!”貢誌英勸道:“嫂子,您讓他倆把話說完。我們真的沒惡意。您還不相信我嗎?”修小眉氣呼呼地往一張仿維多利亞式樣的軟墊靠背椅上一坐,不做聲了。“……”“剛才我已經說過了,在私生活方麵,您擁有完全的自由。將來不管您跟誰好,您永遠是我們的大嫂。如果您堅持要跟張大康來往,我們可以向您提供某些方麵的建議。因為我也罷,誌雄也罷,都比較了解他。比如說,據我了解,他要擁抱一個女人,尤其是像您這樣身份的,除了情感和性這兩方麵的常規因素外,他一定還會有別的方麵的考慮和打算……”貢誌和一邊說著,一邊向修小眉遞過去一支煙,修小眉沒接。
貢誌雄站起來也走到修小眉麵前爽爽地說道:“嫂子,我不會說那種拐彎抹角的話。坦白地說,對張大康這個人的看法,我和二哥不一樣。他瞧張大康,基本上是一堆臭狗屎。我呢,也不能說他在我眼裏就是一朵花,但我對他,確確實實是持基本肯定的態度的。這人非常有能力,有魄力,非常有經營頭腦,是個能獨當一麵,可以成大事的人,應該說,我非常佩服他。當然了,他也是一個非常有手段的人。但我一向認為,這一點沒什麼,要成就大事,就得會玩手段。當官是這樣,經商更得是這樣,隻要符合遊戲規則就行。必要時,甚至還得下狠心,所謂‘無毒不丈夫’嘛。他就是這麼個人。如果您不是我嫂子,知道您跟他來往,除了祝福,我還真不會說任何話。但誰讓您偏偏是我的嫂子呢?說實話,我現在真替您擔心,我真不願意您在他那個坑裏陷得太深。我真的擔心他在您身上正玩著什麼手段……說破大天去,您畢竟是我的嫂子啊。退一萬步說,我不為您想,也得為我們的大哥想想,咱們得讓他在天之靈永得安寧啊。”
“他想讓您幹嗎?”誌英溫和地問。
“……他希望我到他新辦的一個公司裏去做事……今天他來就是跟我談這件事的……”修小眉也平靜了許多,能正麵回答這幾個家人的問題了,隻是語調顯得木訥。“他又新辦了一個公司?”貢誌和問。
“大山子恒發。”
“他果然把恒發辦到大山子去了。這小子早就盤算著要向大山子這塊肥肉下筷子。他讓你去那個公司幹啥?”貢誌和又問。
“當經理。但我跟他說了,我就一個普普通通的牙科大夫,怎麼能去當經理?你有多少錢讓我賠?”
“他怎麼說?”
“他說,你就在經理的位置上給我坐著,具體的活兒,有下邊的人去幹……”
“您答應了?”貢誌雄問。聽修小眉這麼說,誌雄心裏挺不是滋味,頓時覺得張大康這哥們兒真不夠朋友,就當“經理”而言,他怎麼也要比修小眉強啊!姓張的真他媽的“重色輕友”。
“他說,我應該鼓起這個勇氣,迎接生活的這種挑戰。他說,這麼多年,我從來沒有主宰過自己的生活,也從沒主宰過自己的生命曆程。對於我這樣年齡的女人來說,這一回也可以說是最後一個機會了……”修小眉沒直接回答誌雄的問題。
“你答應了?”貢誌和重複剛才誌雄的問題,又追問了一遍。
“……他翻來覆去地說……翻來覆去地勸……”修小眉表示了十二萬分的為難。
“您最後還是答應了?”
“下樓前……我勉強答應了他……”
這時,電話鈴響了起來。是貢開宸打來的。“爸……我們都在哩。”貢誌英拿起電話,對貢開宸說道,然後忙捂住送話器,低聲地關照在場的那幾位:“爸馬上就到了,快別說張大康的事了。”然後又鬆開手,對電話裏的貢開宸說道:“爸,您快來吧。我們都在等著您哪。”等誌英接完電話,貢誌和拿起電話,遞給修小眉,對她說:“你馬上給張大康打電話,說你不能擔任這個經理……”對這個問題,貢誌雄卻有不同的看法。他從二哥手裏拿過電話,重新放回到機座上,說道:“別慌著回絕人家。我覺得,如果事情真的像嫂子說的那樣,也不是不可以幹嘛。嫂子怎麼就不能當經理?”貢誌和卻沒理會誌雄的異議,隻是斥責了一聲:“你懂什麼!”然後又轉向修小眉說道:“嫂子,聽我的,你現在就告訴張大康,你不能當他這個經理!”
貢誌英倒是覺得,修小眉還真有當經理的潛質,假如機會合適,還很難說她將來會發展成一個什麼樣的人。現在的問題隻在於,她怎麼去妥善處理好自己和張大康之間這個讓人頭疼的私密關係,但也不必立馬回絕張大康。所以,她也想勸誌和別逼修小眉這麼做,便叫了聲:“誌和……”
貢誌和卻越發地固執,甚至都有些凶聲凶氣了,一下打斷誌英的話:“你倆都別說了!”
然後再度把電話遞給修小眉,催逼道:“快打!”
修小眉猶豫了一會兒,還是接過了電話,但沒馬上撥通張大康,隻是定定地看著貢誌和,遲遲疑疑地問:“……張大康這個人……真的有你感覺到的那麼壞?”這個問題在修小眉心底,已翻來覆去地自問了千百遍。她沒法讓自己抗拒張大康身上那種總在灼燒的活力,包括他不時爆發的那點“粗魯”,也總讓她既懼怕、不知所措,卻又“新奇”……張大康在生活上事業上,一個接一個翻新出奇的設想,讓她目不暇接,讓她處在一種無名的激動和心跳中,這種感覺真的太好了。要知道,這正是許多有頭腦的女人在男人(或者延伸了說,在另一個自己最希望接近的人)身上最想得到的東西,那就是所謂的“精神支撐”、“精神賦予”。但是,正如誌和、誌雄描繪的那樣,張某人身上總有另一種讓人無法捉摸的東西,不時讓她感到,即便他衝過來要擁抱她,要向她表示最親昵的索取和奉獻時,他仍然是陌生的,遙遠的,不可把捉的,甚至是帶著一種重重的“異味兒”的……那究竟是什麼呢?讓她苦惱的是,拿從小在學校得到的一切教誨、父母的一切規訓、單位領導的全部講話和後來貢家給予的所有的道德範式和思想點評,都不足以替她解釋清了她感覺到的這個“張大康”……
假如真有這樣一個“張大康研討會”,她想她不僅會“撥冗”參加,還會全力資助,樂於其成的……但今天的中國,誰又會專門去召開這樣一個“張大康”研討會呢?
沒等貢誌和回答她的疑問,從院門的方向,傳來了熟悉的汽車聲。“爸回來了。”貢誌英一驚,說著,忙從修小眉手裏奪下電話,把它放回到機座上:“好了,都知趣些,別再說什麼張大康了……”
49
早晨,在楓林路十一號的花園裏,總是美好的。樟子鬆蓬亂的樹冠被露水濡濕後,經最初那一抹曙光隨意的渲染,真可以說根根針葉都似那綠玉雕就般的晶瑩剔透,又泛濫著一股無比清淡頑強的大自然氣息,加上清脆的鳥鳴聲聲,加上深秋的晨霧漫過圍牆牆頭,而攀附在牆頭上的鳶蘿枝藤依然繁茂,朵朵肉質肥厚的花苞猩紅地張揚其間;在殘石枯根腐草的底裏又時時響起秋蟲間斷的啁啾,無法形容這局部一方天地中所構築起的和諧和天趣,會一起集合在“散漫”和“天成”這樣的字眼之中。而後,我們又聞到了一股咖啡的香味……有咖啡香味飄出,這說明,昨晚在聚會之後,有人留下沒走,不是貢誌和,就是貢誌雄。這二位,都喜歡一早起來,喝一杯自己煮的濃咖啡。大哥在時,說他們是“洋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