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
51
馬揚趕緊從女兒手裏拿過無繩電話機,一邊匆匆上樓,匆匆關上房門,一邊說道:“貢書記……您還沒休息?”“……我哪敢休息啊?”貢開宸拿著電話,在辦公室裏慢慢踱著小方步說道,“我一直在琢磨,今天晚上你肯定會忍不住的,肯定會‘殺’回來跟我論說一番的。我一直在等著你。怎麼的?是我判斷有誤?還是你馬揚有長進了,沉得住氣了?”馬揚故意哈哈一笑道:“您瞧,您判斷失誤了吧。告訴您哪,我早睡了。回來就舒舒服服洗了個熱水澡。睡覺前還喝了杯熱牛奶,養胃安神又補鈣。該幹嘛幹嘛,我才不著急上火哩。”貢開宸嘿嘿一笑道:“你把電話掛到免提上……”馬揚忙問:“幹嗎?”貢開宸催促道:“讓你掛免提就掛免提。多問啥!”馬揚猶豫著隻得把電話切換到座機的免提功能上。
立即,從話機的小揚聲器裏傳出貢開宸的呼叫聲:“小揚……小揚……你在你爸身邊嗎?”馬小揚猶豫了一下,看看馬揚,好像在請示似的。馬揚衝她點了點頭。小揚這才走到電話機跟前,應道:“貢爺爺,我和我媽都在哩。”貢開宸問:“剛才你是在哪兒把你爸叫來接電話的?跟我說實話。小孩子家,不許對大人說謊。”馬揚忙對她做了個手勢,好像是要她別照實亂說。黃群卻又急忙對她做了個手勢,讓她別聽她爸的,照實告訴“貢爺爺”真情。小揚遲疑了一下,選擇了後者:“……貢爺爺,我剛才是在院子裏把我爸找來的。”“他跟我說他早睡了。一會兒又跑到院子裏去幹啥?夢遊呢?”“他抱著我媽哩……”小揚挺嚴肅地說道。黃群立即衝著她做了個別再往下胡說的手勢。小揚躲過母親勸阻兼威脅的手勢,繼續說道:“媽躲在爸的懷裏哭鼻子哩……”黃群趕緊叫了聲:“小揚,不許胡說!”小揚趕緊聲明:“貢爺爺,我沒胡說。我看得特別清楚,我媽躲在我爸懷裏,在抹眼淚……”黃群忙湊到電話機跟前,做更正:“貢書記,您別聽小孩家亂說。”貢開宸卻說:“你們別插嘴。我聽年輕人的。小揚,你還在嗎?”小揚忙答應:“我在。”貢開宸問:“你媽剛才真的哭了嗎?”小揚用力地點點頭說道:“是的……我爸剛才衝到院子裏,好像是要到哪兒去。我媽追下去了。他倆說了一會兒話。後來我媽就偎到我爸懷裏哭了……”“這些日子,你媽經常哭鼻子嗎?”“不能說經常。但……有時也哭兩回……”
沉默。
“黃群……黃群……”過了一會兒,貢開宸點著名地叫黃群過來說話。黃群忙應道:“哎……貢書記,我在哩……”貢開宸問:“小揚說的是實話嗎?”黃群吞吞吐吐地:“誰哭來著……怎麼可能……”貢開宸輕輕地歎了口氣:“黃群,大山子這副千斤重擔壓在馬揚肩上,他不容易。希望你、希望小揚、希望你們全家能支持他工作……啊?以後有什麼牢騷,到我這兒來發,衝我嚷嚷,不要再給他增加精神負擔……”
黃群的眼圈一下潮紅濕潤了。她一邊擦著忍不住淌下的眼淚,一邊連連說道:“貢書記……我沒發牢騷……我們全家一定支持他工作……您放心……”
貢開宸感慨地:“謝謝你啊,黃群……謝謝……”
黃群哽咽著:“貢書記,您……您別這麼說……千萬別這麼說……”
馬揚的眼眶也濕潤了,大顆大顆的眼淚無聲地流淌下來。
馬小揚怔怔地站著。雖然她並不十分明白。也並不十分理解父親母親此時為什麼會如此激動,但看到他倆居然流淚了,她的心也一陣陣酸澀起來,情不自禁地去摟住母親,眼淚也奪眶而出。
貢開宸又沉默了一會兒,突然說了聲:“不說了。不說了。早點休息吧。”緊接著,哢噠一聲,便把電話掛斷了。雖然掛斷了電話,貢開宸的手卻久久沒離開電話機。他低垂著頭,怔怔地坐著。一臉的深沉,一臉的無奈。焦來年悄悄走了進來,見狀,又悄悄轉身向外走了,但他還是“驚醒”了貢開宸,貢開宸愣神般地抬起頭看著他,問:“有……有事嗎?”焦來年猶豫了一下,說:“您該休息了。”貢開宸感慨地說了聲:“是的……是的……該休息了……”但接著又問:“後天的日程怎麼安排?”焦來年打開隨身攜帶的一個黑色塑膠封麵卷宗,看了一眼日程安排,報告道:“後天的會議比較多。這是按您的要求,把會議相對集中安排,以便讓您騰出整塊的時間去做一些別的事情。後天是這樣安排的:上午九點整,凱旋路人民劇場,全省精神文明表彰大會,您有一個講話。十點,和邱省長一起在省委常委小會議室聽取省經貿委關於國際中小企業協會在我省舉辦的中國日活動的籌備情況彙報;下午三點,揚子江路政協禮堂,K省籍的歐美僑胞聯誼會召開年會,您有一個講話。晚上在金朗大酒家,會見K省籍留日學子回省參觀訪問代表團全體成員。會見結束後,應訪問團部分成員的要求,在省白雲賓館還要舉行一個小型座談。座談的主要議題為:如何為當前的經濟結構調整,加速培養造就K省的新型人才。同時還邀請了省內幾所高校的領導同誌參加這個座談……”說到這裏,焦來年發現,貢書記其實並沒有在聽他的彙報,他的視線筆直地投向窗外夜空某個遙不可及的地方,目光裏流露了無限的茫然和木然。當他發現焦來年突然中止了彙報時,他忙收回了視線,立即轉向呆站著的焦來年,問:“完了?就這些?”這時,他的目光又重現了他平時慣有的那種從容、矜持和高深莫測的含蓄,隻是那略有些虛腫的眼泡和略顯蒼白的臉色,無法掩飾地在告訴人們,此刻,他真的很累了……
很累很累了……
而在大山子市委辦公樓裏,當秘書來報告“市政法委的蔡書記來了”的時候,正在圈閱文件的宋海峰連頭都沒抬一下,隻應了聲:“嗯。請他進來。”他圈閱的是一份申請報告。
業主申請在大山子市中心開設一家叫“熊貓”的西餐館。按說,這樣的申請報告,工商會同城建、國土、餐飲協會等部門就可以批複了,無論如何也不必交他過目的。但大山子當前情況特殊,它小,又處在重建階段,於是市委市政府作了個決定,凡是要建在重點地段,比如市中心的項目,一律得經統一規劃,並由市委市政府主要領導最後簽批。
蔡書記走進辦公室,宋海峰略略地示意了一下:“坐。”但仍埋頭在那份申請報告上。
等簽完字,他才抬起頭,微微一笑道:“來了?自己搞茶喝。”而後調整了一下伏案已久的身姿,剛要跟老蔡開談,電話卻響了起來。他微微皺起眉頭,探過身去,拿起電話,隻問了一聲:“誰啊?”立即,對打來電話的人說道:“哦。你等一下,我換一個電話。”便跟老蔡道了聲歉,走進另一間辦公室去了。
電話是郭立明打來的。“你在哪兒?”宋海峰問。“我在省黨校……”郭立明低聲答道。
宋海峰很不高興地說道:“我告訴過你,不要在那兒給我打電話,也不要把電話打到這兒來。”郭立明忙說:“這會兒宿舍裏沒有人……”宋海峰斷然打斷他的話:“行了。我一會兒就回省裏去了。晚上,你往那兒打。”郭立明忙說:“宋書記,您總得見我一見……”宋海峰說了句:“晚上再說。”便掛斷了電話。
回到辦公室,他對老蔡說:“你讓檢察院的同誌把前一階段他們立案偵查的那幾個經濟大案情況趕緊詳細寫一個書麵報告……”老蔡說:“那幾個大案查無實據,不是已經決定結案了嗎?”宋海峰說:“結案,你也可以把整個情況寫一寫嘛。有人告我們狀了,說我們對群眾舉報的那幾個經濟大案按兵不動。”老蔡說:“我們都查了。問題是查不到任何證據。檢察院的同誌把言可言留下來的全部賬冊都核對了一個過,沒有發現舉報材料中說的那些問題。現在沒有任何證據可以證實,言可言被殺背後一定隱藏著一個或幾個重大的經濟案,凶手一定是殺人滅口。”宋海峰往椅背上一靠,說道:“好了,好了,別說那麼多了。情況有變化。我現在正式通知你,從今天開始,言可言被殺案,全部移交省公安廳偵辦。”老蔡一怔:“移交給他……他們來偵辦?”宋海峰說:“告訴市局的同誌,要全力配合省廳的工作。原則是,不招呼不動,招呼了要全心全意地跟著動。”老蔡似乎還沒從那愣怔中蘇醒過來:“這……這是什麼時候的事情?是省政法委的決定?為什麼不讓我們做了?”宋海峰淡淡地說道:“是省委的決定。一個小時前,貢書記親自打電話通知我的。至於為什麼,你就別問了。我也不知道。”
52
那天杜光華對趙長林和夏慧平說:“走,今晚跟我遛遛場子去。”到傍黑時分,便駕駛著他那輛高檔轎車,把他倆帶到那個高爾夫俱樂部。一等進了那個用羅馬柱裝飾起來的大門,趙長林就不斷透過車窗向外張望。隻見不斷有人駕駛著高檔轎車,帶著身穿高檔時裝的年輕倩女和男模似的英俊小子,來到這裏。
車在一個歐式酒吧的門外停了下來。坐在後座裏的趙長林不肯下車,他問:“這,玩一晚上,得花多少錢啊?”杜光華笑道:“花多少錢,您以後也得把這些地方遛熟了啊。商業界的一些巨頭們可不會老在會議室裏跟你談生意。”
歐式酒吧的門廳裏立著一個一人多高的大牌子,牌子上用彩筆寫著一行大字“歡迎Welcome”,下麵又注明了一句“請憑會員卡入場”。在身穿歐式侍員製服的年輕男領班的引領下,一些商界巨子,帶著他們的女友,互相打著招呼,寒暄著,開著玩笑,正往裏走著。張大康似乎又是今晚這個“聚會”的組織者。一個民營企業的老板問他:“大康,你說宋副書記今晚能來,咋還不見呢?”張大康笑道:“你著啥急嘛。人家是省委領導,能跟你我似的,說上哪兒就上哪兒?能隨便亂竄的,是你我這樣的小老鼠哦。”
這時,杜光華帶著趙長林、夏慧平走了進來。張大康忙迎了上去招呼道:“光華兄,稀客稀客。”然後轉身對著眾人,拍了兩下手:“請各位靜一靜。我要給各位介紹兩位新朋友……”
幾分鍾後,宋海峰來了,沒帶秘書,也沒馬上下車,讓司機把車停在了歐式酒吧的門外,並讓司機把張大康叫了來:“宋副書記,好賞臉。守信用。大夥都等急了。知道您到了,一定特別高興。”張大康照例亮開他那大嗓門,嚷嚷。“去去去,別跟我虛頭八腦的,興什麼奮。”宋海峰笑道,然後拉著張大康稍稍往遠處走了兩步,低聲說道:“先別瞎嚷嚷。我暫時還不能進會場去跟大夥見麵……”“啥會場呀。今天是周末,讓您來跟大夥一起好好放鬆放鬆,也體驗體驗我們的生活。”“我得先去辦件事。大約半個小時吧,就能回來,最多不會超過一個小時。但我得用一下你的車……”
極機敏懂事的張大康再不說什麼,立即通知人把自己的那輛寶馬車開了過來,再由他本人往前開到一個幽暗的門洞前。已經在那兒等著的宋海峰便從門洞裏匆匆“躥”上車。宋海峰剛在駕駛位上坐好,已下了車的張大康細心地替他把安全帶扣上。宋海峰便二話不說,熟練地啟動了車,飛快地向大門外駛去。
今晚,宋海峰要見郭立明。這時,郭立明按宋海峰規定的,正在市郊一家很普通的茶館裏等最後的通知。他單身一人坐在一個背靜的角落裏,仿佛若無其事地在慢慢地品著茶。幾分鍾後,接到了宋海峰的電話,他匆匆付了茶資,在路邊招手打了個出租,揚長而去。車急行到甸橋,一個油庫附近。郭立明叫停,把出租車打發走了,看著出租車確實掉頭消失在濃重夜幕的深處,他才繼續向前走。一邊走,一邊暗暗地數著步數。大約數了一百五十下,前邊黑暗處,果然有車燈閃了幾下。他大步衝著那亮燈處跑去。宋海峰開著車門,正等著他哩。等郭立明鑽進車,車就啟動了。往前又開了幾公裏,大約是到了一個叫“老靶場”的地方,宋海峰才讓車完全熄了火,停瓷實了,也不開車內小燈,就著黑,一張嘴就對郭立明說:“隻有三十分鍾時間……”郭立明呆了一會兒,才發問:“我想知道……為什麼突然之間會把我送去學習……”“所有科處以上幹部都要接受一次正規的小平理論教育。這是省委的決定。對任何幹部都適用。”郭立明苦笑了一下說道:“宋副書記,您跟我,還有必要打這種官腔嗎?多年來,在我們K省,在一把手身邊工作的人進黨校學習,不外乎這兩種情況,一種是為提拔作準備;另一種就是因為這家夥不適合繼續留在領導身邊工作,為調離或另作處理而做鋪墊。您看,我到底屬於哪種情況?”“不要太敏感……”郭立明追問:“我做錯什麼事了嗎?”
宋海峰沒回答,但依然關注著車外的動靜。郭立明卻完全沉浸在眼前這場對話中,完全顧及不到外界可能會發生什麼;眼中的那點哀懇,無奈,委屈,以致絕望都融合成了一種無法推拒的急切,焦慮,在一並咄咄閃射:“如果一定要說我做錯過什麼事,那就是我為您跑過兩次腿……打著貢書記的名義,去為您做說客……”宋海峰立馬打斷郭立明的話:“我告訴你不要太敏感。這算什麼錯?!”“我真的很後悔。作為省委主要領導身邊的工作人員,我的錯誤是不可原諒的……”“小郭!怎麼了?學習一下,又怎麼了嘛?至於搞得那麼緊張嗎?”宋海峰提高了聲音,語調裏明顯加進了斥責的成分。要按過去的情況,宋副書記生氣了,郭秘書一定不敢再說什麼了。但今天,郭立明顯然顧不得那許多了,他突然瞪大了眼睛,定定地看著宋海峰,問:“宋副書記,您沒再做別的事吧?您不會把我卷到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漩渦裏去吧?”
宋海峰厲聲嗬斥道:“郭立明!”
郭立明清醒了一些,在哆嗦了一下後,忙低下頭說道:“對不起……對不起……我真的有一點控製不住自己了……宋副書記,關鍵時刻,您真得幫我說說話……真的……”
53
公安廳負責“言案”的同誌第三次跟老言老伴正麵接觸,跟前兩回一樣,沒有取得任何成果。
“您仔細回憶一下,當時,有誰跟老言特別過不去?”他們耐心地問。老伴哀切地搖了搖頭。在她身後,站著女兒言小可。小可二十七八歲,在大山子中學當老師。“老人家,我們是省公安廳的,直接受省委貢書記的委派,來辦這個案子。我們希望得到您老的支持……”老伴默默地點了點頭。“您不要有顧慮。”老伴默默地又點了點頭。“聽說,老言被害,跟一份材料有關。您見過那份材料嗎?”老伴默默地搖了搖頭。“您還有什麼要對我們說嗎?”老伴又默默地搖了搖頭,而後慢慢地抬起眼皮,向那個掛有言可言遺像的鏡框投去哀痛的一瞥。鏡框裏,言可言高高在上,不苟言笑,嘴唇邊似乎略略浮現出一綹讓人難以覺察的既表示讚許,又表示嘲諷的微笑。這讚許肯定是給老伴的,讚許她這種巧妙的不合作態度;那嘲諷,難道是給公安廳同誌的?他在嘲諷他們“枉費心機”?
……
又磨磨蹭蹭地談了幾十分鍾,專案組的同誌隻得告辭。言小可代母親把專案組的同誌送出門。
“言小可同誌,找個時間,能跟你談一談嗎?”專案組裏一位中年女同誌溫和地詢問。
言小可為難地說道:“……我根本不了解情況。平時,都在學校住。爸出事了,我才回來陪我媽的……我爸的事,我一點都不了解……”專案組的領導語重心長地說:“你是個人民教師……”言小可臉一紅忙說:“這跟是不是教師沒關係。”“言老師,你再考慮考慮。這是我們的直線電話號碼。我們等著你的電話。”那位中年女同誌把事先準備好的一張寫有電話號碼的紙條遞到小可手上。
回到屋裏,言小可就去問媽:“您為什麼不跟人家專案組說真話?您要再不說,我可要說了!”老伴苦笑笑,長歎一口氣:“你說?你說啥?”言小可說道:“我是說不出啥。那你說呀。你清楚,你說呀!爸爸讓人害了……您總不能誰都不信了吧!”
老伴猛地一回頭,定定看住女兒,眼眶裏頓時湧滿了淚水,嘴唇急速地哆嗦起來,似乎有許多的話要說,但一時間卻又不知從何說起才好;過了好大一會兒,她用粗糙又粗大的手抹去已然湧出眼角的淚珠,撇撇嘴角,冷笑道:“信誰?你說你讓我信誰?站在那兒的一個個,到底誰是鬼,誰是人?誰?!你說說,到底誰是誰……”
吃罷晚飯,陪媽看了會兒電視,便聽到媽在一旁已經開始打呼了——從爸走後,她常這樣,隻待天黑,就不願去外頭遛彎。她說她怕。怕啥?她又說不清,就是怕。那麼就在屋裏待著吧,看會兒電視吧。可一打開電視,隻需十幾分鍾,腦袋往後一遞一遞的,最後一歪,就開始打呼……但是,隻要你一關電視,她準醒。而且會突然地驚醒,仿佛遭劫了似的,惶惶地看著你。趕緊,再把電視打開。十幾分鍾後,她又開始那一番固定的程式——這樣,開了睡,關了醒,反複折騰上幾回,自己也覺得無趣,才嘀嘀咕咕道:“什麼破節目……盡在那兒殺雞殺狗扭屁股……”(她管那些扯著嗓子唱流行歌的人叫“殺雞殺狗”),並挪動著這一段時日來驟然變得不那麼靈便的雙腿,慢慢回自己房裏去了。言小可伺候著母親睡下,替她掖好被子,在床邊又坐了一會兒,見母親確實合上了眼,安靜了下來,這才關了燈,放輕了腳步,上外頭去辦自己那一攤事了。
改完最後一本作業,已是十點多鍾。小可怔怔地坐了一會兒,抬起頭看了看被高高掛起的父親遺像,心裏一陣酸楚,默默擦去眼角的淚水,整理好那些作業本和備課筆記,悄悄地又上臥室裏看了看。
其實這段時間,老言的老伴一直沒睡,黑暗中,睜大了兩隻眼睛,總是很不甘心地在亂想著什麼,卻又想不出個正經路數,閃現出來的,更多的是無數往事片斷,那些跟老言相關的片斷,相互摻雜著洶洶湧來,全像一片洪水漫堤,浩浩蕩蕩地裹挾著豬馬牛羊,鍋碗瓢盆,床板房梁,把天地人融成一片……忽然聽到女兒悄悄推門,她忙閉上眼。小可見母親已經“睡”了,在床邊又稍稍站了會兒,又輕輕替她整理了一下被子,又回到堂屋裏。這時,四下裏一片寂靜。她掏出專案組留給她的那張便條,看看便條上寫下的那個電話號碼,當牆上的掛鍾“當當當……”地敲出十二下單調的響聲,告訴她已到了子夜時分時,她終於下了最後的決心,再次看了看那個鏡框,鼓足勇氣,端來一張方凳站了上去——原來她是知道“機關”的奧妙在何處的。很多次,她發現母親總是定定地盯著鏡框,一開始以為她是在看爸爸。很多次媽媽的確也是在看爸爸。但也有許多次,她發現她打量的隻是鏡框背後。背後藏著什麼東西嗎?她很不安,必須搞清楚——很快,從鏡框後邊取出了那包材料。取材料時,由於緊張,差一點把整個鏡框都搞掉下來,發出的那一聲刺耳的響聲,使她站在方凳上,屏住呼吸,好半天都沒敢再動彈。
取下那包東西,她忙關掉大燈,開亮身前那盞小台燈,剛坐定了,要打開那包東西來細細查看,身後卻傳來吱呀一聲推門的聲音。她一驚,本能地伸手去捂住那一包東西,但已經來不及了,再回頭去看,確有個人出現在自己身後,卻是母親。她老人家站在房門口,忐忑地惶恐地看著她。她忙站起,下意識地把那包東西一下子藏到了身後。
“把它給我!”
“媽……”
“給我!”
“媽……也許能從爸留下來的這些材料裏找到殺害他的凶手的線索!”
“我們鬥不過他們……”
“媽,您要相信這個世界上好人還是占多數!”
“我們鬥不過他們!鬥不過他們……鬥不過的……鬥……鬥不過的……”母親說著,便撲倒在門框上嚶嚶地哭泣起來。
54
哦,月光是那麼的昏暗,孤獨地聳立在地平線上的那棵老樹卻又是那麼的遙遠。它們俯瞰著袒露在曠野裏的那些露天大坑,同時也俯瞰著雜樹林裏的鳥窩。鳥窩裏有一隻大鳥警覺地守護著身下的一窩小鳥。它們一起等待著最早的那一層毛茸茸的寒霜,把秋天送走……
到淩晨時,小可終於把這一包材料都讀完了。東方泛出的最初那一片晨光已經開始把周圍一些老屋的人字形的屋脊和高低不等的樓群、樹叢從青黑色的天幕背景中勾勒出來。露天大坑旁,幾隻野狗怔怔地注視著東方那越來越明顯的地平線。她是躲在小儲藏室裏,點著蠟燭,讀完這些材料的。母親一直守候在儲藏室的門口,靠門框席地而坐,頭深深地垂到胸前,一直在輕輕地打著呼,過一會兒驚醒一下,擦擦不自覺間從嘴角流出的口水,找來件厚呢子大衣替女兒披上,或者替女兒熱上一杯牛奶,然後繼續在門框旁打她的呼去。讀完最後一頁,母親仍在睡著。蠟燭已所剩無幾。燭光最後劇烈地搖曳了一下,滅了。
小儲藏室重新陷入一種黏稠的黑暗中。小可好像被一種巨大的意外所震呆,用雙手緊緊捂住自己的臉,一動不動,一聲不響。突然,她放下雙手,並重重地拍擊了一下桌麵,並驀地一下站起。母親被驚醒。她怔怔地盯住女兒。女兒完全處於不知所措的激憤之中。她在小小的儲藏室中來回走動;往前兩步,急轉身,往後再走兩步,再急轉身……此刻的言小可似乎已經完全控製不住自己的情緒。她既忘了自己的身份,也忘了身旁還有什麼人,她隻想發泄胸中積攢的鬱悶,她想大聲叫喊:“畜生……渾蛋……這幫畜生、渾蛋……他媽的……畜生、渾蛋……”
媽媽有點害怕了。言小可終於大叫了一聲:“畜生!他們居然這麼糟踐大夥的血汗錢!”拿起材料就向門外衝去。來不及站起來的媽媽——也因為在門旁席地而坐了這麼長時間,腿腳完全麻木了的緣故,她隻能就勢一下撲過去抱住女兒的雙腿。
言小可流著眼淚,叫道:“我去告他們!”
媽媽倒在地上,緊緊地抱住女兒的腿,哀求道:“你上哪兒去告?你能去告誰?”
“我上公安……我上法院、檢察院……我上開發區黨委,我上市委市政府,省委省政府……我上北京!”
“他們認識你是誰啊?!”
“我有爸留下的這材料!”
“有材料就說得清楚了?女兒啊,這材料在你爸手裏捂了這麼些年,你不想想,為什麼……”
“不,我不信,中國就沒有一處地方是能讓我們老百姓說理的!”言小可一邊叫喊著,一邊卻頹然地跌靠在門框上,大顆大顆的眼淚止不住地湧了出來。
那天,同學們都覺得,平日裏如此溫順可愛卻又健康清新的言老師莫名其妙地“病”了。她臉色發黃,眼圈還有點發黑。
“嗨,她怎麼了,會不會是‘老朋友’來了?menses。”夏菲菲輕輕地捅了一下坐在她前排位置上的馬小揚,低聲問道。
“你管那麼多!”馬小揚正收拾自己的參考書。高中學生必備的各科參考書,已經在課桌上堆壘成一座讓人望而生畏的“高牆”了。
“噓……她過來了……”一會兒,夏菲菲又低聲提醒道。馬小揚忙抬頭去看。果不其然,言小可夾著教具正向她倆走來。“馬小揚,一會兒,請到我辦公室來一下。”言老師冷冷地說道。
言老師提出,要馬小揚帶她去見她的爸爸,但馬小揚斷然拒絕了。
“你拒絕了?我的天。你太殘酷了。簡直是無比殘酷。無比愚蠢。你沒見她今天一臉的病容嗎?一定發生了什麼特別重大的事,走投無路了,才向你提出這個請求的。咻!你居然拒絕了。太殘酷了!無比殘酷!”夏菲菲驚呼。“可我跟我爸發過血誓,絕對不再帶其他任何人到他跟前辦什麼事。他不允許!”比較起來,馬小揚的性格更理性化一些。此時,她無奈地跟菲菲解釋。“可……那,你也太殘酷了。言老師平時對我們多好……”“那你能讓我怎麼辦?我不能再違背我自己的諾言。你不知道,我老爸辦事特認真……”“得了吧。現在當官的,沒幾個是認真的。”“你們根本不了解……”“Stop,Stop,別爭論了。跟你爭論這問題,完全無意義。反正你今天完全是無比殘酷。哎,她沒跟你說,她到底是為了什麼事要見你老爸的?”“那她怎麼可能跟我說?看那模樣,那事還挺嚴重。你瞧,昨天她還好好的,這一晚上,全蔫了,跟個讓霜打了的茄子似的,簡直都沒個人樣兒了……”“唉,成年人的世界啊,完全複雜,無比複雜,The situation is complicate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