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1 / 3)

十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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焦來年打電話,通知宋海峰,貢書記馬上要見他,但又沒說明貢書記為什麼這麼急地要見他。放下電話,宋海峰本來就並不平靜的心潮,頓時呈現千頃波濤萬疊浪。雖然根據他掌握的情況,還沒任何跡象表明,貢開宸會對他采取什麼措施,但近來,隻要一聽說貢書記“有請”,他還是會情不自禁地產生一陣心顫。尤其在郭立明莫名其妙地被送到省黨校去“深造”,忽然的,又調來個地委副書記級的“焦秘書”在“大內走動”,他直覺到,貢開宸是在為收“網”“捕魚”一步步做著某種準備。但,這跟他有什麼關係呢?愛收不收!“宋海峰,你怎麼了?怎麼跟個完全磕碰不得的嫩黃瓜條似的?有事沒事,一個勁兒地嚇唬自己幹嗎?!”他自嘲道。

稍稍地坐了一會兒,強迫自己去考慮貢開宸可能在工作上會向他提出什麼質疑,並為此作了點準備,擬定幾個解決方案,便一身輕鬆地去輕輕敲開了貢開宸辦公室的門。

時屆傍晚,略感疲乏的貢開宸仍深深地陷在長沙發的一角,沉思著什麼。聽到敲門聲,他一動也不動,隻是幹咳了兩下,然後悶悶地答了一聲:“進來。”

說是“別自己嚇唬自己”,但進了貢開宸辦公室,宋海峰還是本能地四下裏很快打量了一圈。他馬上告訴自己,一切正常,包括貢書記的神情。於是他微笑著問:“貢書記,您叫我?”

為示禮貌,貢開宸略略扶起自己的身子,做了個招呼狀,然後又靠了下去,並指指放在另一邊的一把單人沙發,說了聲“坐”。並說道:“下個星期,中央思想工作領導小組要在北京召開一個有八省區省委主要領導參加的思想工作座談會。我這兒還有點事,脫不開身,我想請你去參加這個會。……”

宋海峰按往常的慣例,一邊自己動手給自己沏茶,順便也給貢開宸跟前的茶杯裏續上水,一邊說:“這個會我知道,但中央的要求是要各省的一把手參加。”

貢開宸說:“我跟書記處和中央思想工作領導小組報告了,他們已經同意由你代表我去出席這次座談會。”

宋海峰說:“這好嗎?”

貢開宸揮了揮手笑道:“不要推了,這件事就這麼定了。宣傳部的姚部長跟你一起去參加這個會。這一段時間,你多兼顧一點省委這邊的工作,多了解一些麵上的情況。大山子那邊嘛,這段時間讓兩個副手多管管。”

宋海峰趁機問:“外頭都在傳,說馬揚的工作可能會有個調動?說是要調到外省去工作?”

貢開宸卻不置可否地反問道:“是嗎?”

對貢開宸的這個反問,宋海峰一下子感到很不舒服,明顯不把他當自己人嘛。但許多時候,貢開宸就是這麼個人,時而看起來很通情達理,時而又會讓人覺得他一點都不通人情。當然,有一個情況必須特別地加以說明:他那張稍許有點嫌窄長一點的國字臉上,分布著過多過密的皺紋和“溝坎”。這些大密紋似的“溝坎”加深了臉部皮膚的滯重程度,即使他內心正在掀起某種情感的波瀾,臉部的表情肌也無力帶動這麼些“溝溝坎坎”一起來做出相應的表達。所以,外人常以為他此刻無動於衷,其實不然,唐人的一句詩說得比較準確:“此時無聲勝有聲”……

宋海峰忙驅趕了那一點瞬間的不快,換用一種很誠懇的口吻說道:“調走馬揚,有點可惜。開發區的工作剛走上正軌,而且利好的勢頭看漲。假如中央真的有這種調動使用和進一步培養的意圖,省委是否應該努力爭取一下,讓馬揚留在我們K省進一步培養使用嘛。K省這個廟也夠大的了。七千萬人哩,也是個工農業大省!”

貢開宸輕輕地歎了口氣道:“中央……總有中央的考慮……還是要以中央的考慮為重。中央還要求我們在那個思想工作座談會上做一個發言。有關通知,在焦秘書那兒,你拿去認真研究一下,然後讓省委宣傳部會同政策研究室的同誌,一起擬一個發言提綱,盡快交常委會討論。怎麼樣,好好準備準備,赴京趕考吧?”

57

……車子緩緩開進自家院子,一隻腳已跨出車,落到了泥地上,馬揚卻沒有馬上挪動另一隻腳,他默默地在車上又坐了一會兒。一路上司機一直在跟他聊著,這是很少發生的事。因為忙,即便是路途中,往往也得辦公。司機當然不能打擾。即便不辦公,閉目養神,司機也不能打擾,這是工作紀律所定。有些“首長”把司機當心腹,什麼事都跟司機商量,別人不知道的工作機密,他的司機“三年早知道”,甚至讓司機參與一些重大事項的決策,這樣的事,在較高級別、較高層次的政治生活中,是絕對不可能發生的。但今天,馬揚的司機卻跟他聊了一路。司機得到消息,馬主任要調走了。司機同誌表示“惋惜”。司機說了一句很樸實,又很動情的話。他說:“中國老百姓可憐,活一輩子,在家就盼個好老婆好男人。在外,盼個好朋友。在單位呢,也就盼一份好差使,盼著能攤個好領導……反正您要走了,我也不怕別人說我當麵拍您馬屁。您哪,算個好領導。可又要走了。真是好領導待不夠,孬領導趕不走。馬主任,您說咱老百姓咋辦呢?”“今天有個領導這麼教育我,這個世界沒有馬揚,照樣藍天白雲,鳥語花香。回家吧,別杞人憂天了。把好你的方向盤,小心開好你的車,你的老婆和孩子在等著你安全歸家哩。”馬揚拍拍他的肩膀頭,下車去了。車慢慢地掉轉頭去,還輕輕地致敬似的鳴了兩聲喇叭。馬揚目送著它駛進越來越濃重的暮色,直至完全消失,又默站了一會兒,這才向自家走去。

家裏沒人。奇怪。馬揚給黃群打了電話,告訴她,他不出國了,今天要回家的。黃群在電話裏還想知道他為什麼突然又不走了。他說回家再說吧。她說了,那我在家等你。這都什麼時間了,怎麼連小揚也不在家呢?他四下裏忙打量,嘀咕:“這兩人……”剛要掏鑰匙開門,隻見黃群從院子外邊急匆匆跑了回來。

黃群喘著問:“你的車呢?”

馬揚說:“走了。”

黃群一跺腳:“哎呀……”

馬揚忙問:“怎麼了?”

黃群說:“怎麼了。還不是你那個寶貝閨女!”

馬揚忙問:“小揚又怎麼了?”

黃群說:“今天她學校負責黨務工作的老師又來家訪。當時她不在,我就替她報了個名,讓她參加學校舉辦的那個黨章學習小組。你說這是不是一件好事?別的同學想還想不著哩。好嘛,她一回來,還沒等我說完,就扯著嗓子跟我大發雷霆,說什麼包辦,什麼專橫,什麼不懂得尊重人……然後一跺腳就跑了……”

馬揚忙歎口氣說:“你也是的。人家已經是高中生了,這樣的事,得讓她自己做主了。就是要替她報名,事先也得跟她商量一下。”

黃群急了:“我不願跟她商量?為這件事,我都跟她吵過不知多少回了。你也不管管家裏的事,一點都不了解你那個寶貝閨女的思想情況。你知道嗎?她壓根就不想參加那個黨章學習小組。”

馬揚搖搖頭:“不可能……”

黃群冷笑道:“我的馬領導,馬官僚,別站在這兒可能不可能的了,快想辦法去把你那個寶貝閨女找回來吧。天快黑了。這兒既然有人要你的命,也可能要你這個寶貝閨女的命!快去找找吧!!”

馬揚和黃群一邊說著一邊啟動,剛要出門,卻聽到門外走廊裏響起一陣他們熟悉的腳步聲。上樓來的果然是小揚。黃群喜出望外,不計前嫌地迎上去,卻熱鍋鏟碰了個冷餅鐺,女兒板著臉,徑直回自己臥室去了,鬧了個極無趣,不由得怒從肝上起,不顧馬揚的勸阻,忿忿地叫了聲:“馬小揚!”衝進房去。但沒待她進一步發作,馬揚還是搶在她頭裏,先開口說話了,同時還對黃群做了個強硬的手勢,讓她千萬別再做出“惡化形勢”的舉止。“……能談一談嗎?”馬揚對小揚說道。語調平和,但卻立即造成一種不容抗拒的態勢。這也就是小揚平時常跟她媽說的:“媽,您學學老爸,他就是有一種不嚴而自威的氣度……”“你老爸好。你老爸什麼都好,你跟你爸叫媽去!”黃群酸酸地說道。

馬小揚知道自己理虧,但又不願承認自己理虧。既然老爸主動發出“和談”的信號,自己當然應該有所反應。於是她站了起來,說了句:“談什麼呀……真的沒什麼可談的……”

“你瞧你那個樣,還沒什麼可談的?”黃群仍在生氣。“我怎麼了?”小揚不服氣。“怎麼了?我看你是進入青春更年期了,怪誕!”“爸,你聽呀!你聽媽說的!”小揚叫了起來,並且臉倏地紅了。其實她並不真懂什麼叫“更年期”。隻不過偶爾聽一些“老女人”厭厭地常把它掛在嘴邊叨叨,就覺得肯定跟“例假”似的,是上帝專為懲罰女人而製造的一樁麻煩事兒,肯定不會是“好事”。“你也是的。女兒更年期,你高興?”馬揚笑著嗔責黃群,揮揮手,讓她趕緊撤出,自己也跟著往外走,走到門口,回過頭來又強調了一句:“吃了晚飯,咱們再談。啊?!”

餐桌上,三個人悶頭吃飯。黃群好幾次想開口說話,都讓馬揚暗中製止了。吃完飯,馬小揚挺自覺地去洗碗,洗完碗,擦幹手,卻沒有急於回自己房間的意思,低著頭,隻是在水池邊站著,而且默默地站了好大一會兒,然後才抬起頭來說:“對不起……這一段時間,我心裏挺亂的……請你們允許我自己靜下心來,好好想一想,再跟你們談。行嗎?”黃群忙問:“你心裏亂什麼?有男同學騷擾你?”

馬小揚忙叫:“媽!”

馬揚趕緊對黃群使了個眼色,讓她不要再說話了。又靜默了一會兒,小揚說道:“……爸,有時候我想,人這一生,能做一個普普通通的好人,隻要是一個真正的好人,也許就足夠了……您不覺得,這個世界,缺的是真正的好人,不是別的什麼……”

黃群說:“這跟你入黨有什麼關係?”

小揚說:“也許……沒什麼關係……也許有很重要的關係……”

馬揚一聽,覺得女兒還是認真考慮了“入黨”這件事的,有一套自己的認識,還不是隨便一談就談得下來的。於是他沉吟了一下,應道:“那就先去做功課吧。做完功課,咱們找個時間再聊。好嗎?”小揚感激地看了爸爸一眼,點點頭走了。走到門口,卻回過頭來,發表了一個“聲明”:“爸,媽,有句話,我要先跟你們說清楚,說心裏話,我不是不想加入你們那個黨……”馬揚一聳眉毛,立即作出反應:“什麼叫‘你們那個黨’?”小揚忙說:“那我叫它什麼?‘我那個黨’?我現在還不是它的成員,怎麼能說‘我那個黨’?”黃群反駁道:“它怎麼不是你的?它是屬於全國人民的。你是不是全國人民的一分子?”馬小揚本沒打算在今晚“決戰”,便非常策略地閉上了嘴,並乖乖地低下了頭,不做聲了。不一會兒,房間裏就隻剩下了馬揚和黃群。馬揚似乎陷入了沉思。說真的,這麼些年,他還第一次為女兒的問題“陷入沉思”。在默默地呆站了一會兒後,下意識地走到窗前,似乎是想躲開背後的那點光亮和嘈雜,去借助窗外那一片模糊和單一,來澄清隱隱乎乎遮蔽在女兒身上的那層似薄又厚、似輕又重、似單一又複雜、似“不足掛齒”,卻又“事關大局”的霧障……首先要確定的是,這真是一層“霧障”嗎?不要人雲亦雲……想一想……徹底地再想一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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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夜以後,氣象台報告,山南地區遭遇特大暴雨襲擊。貢開宸圈閱完省防洪抗旱總指揮部的汛情簡報,已是淩晨一點多,省委大樓裏出奇的寧靜。他深深地陷坐在黑色高背軟皮靠椅裏,已經好幾個小時了。他想找焦來年囑咐什麼,但手剛接觸到電鈴上,便想起一個多小時前,自己已經把他打發回家了,便自嘲般地笑了笑,撤回了按電鈴的那隻手,拿起一張公文信箋,給焦來年留了兩句話,收拾起皮包,扣上金屬扣,從衣架上取下大衣,關掉室內的燈,決定去指揮部看看。但他剛一推門,卻嚇了一跳,看到黑黢黢的外屋裏,有個人在慘白的台燈光下彎腰坐著,一股漆黑的氤氳從他寬厚的背脊上倏倏然擴散。

“誰?”他忙問。

“我。貢書記。”那人答道,並站起身,卻是焦來年!

“哎,你怎麼還沒走啊?”貢開宸嘴裏雖這麼問著,心裏卻挺高興。

焦來年笑道:“哪敢回哦?”

貢開宸說:“山南的洪情已經搞清楚了嘛……”

焦來年笑笑說:“我估摸著,今天,您還會有些特別重要的事連夜要我去辦的。所以,就一直在這兒熬著。您沒瞧見?都快熬糊了。”

貢開宸聽焦來年這麼說,興趣上來了,忙放下手裏的包,搬來—把椅子,索性在焦來年跟前坐下來,問:“焦來年,你有這麼神?說說,快說說。我還有什麼重大的事要你去辦?”

焦來年低下頭,不好意思地笑了笑,然後,仍在他那平靜的微笑掩護下,用他那不緊不慢的語調說道:“中央要調走馬揚,這事,非同尋常。我想您不會輕易罷休的。您一定會用適當的方式方法,去向有關的中央領導申訴,請求。在這個問題上,您一定會努力掙紮到最後一分鍾。隻是,您不願意,也不會把這種努力和掙紮公開化罷了……”

“唔。掙紮。說得好。我確實是在‘掙紮’……說下去。”

“……另外,您突然決定讓宋副書記去參加本該由您自己去參加的會議,這也說明,您想給自己騰出更多的時間和精力,著手去解決這個問題。”

“嘿。我就不興去解決別的問題?非得解決這一個問題?”

“……”

“說。沒說完哩。繼續說。還有什麼名堂?說。繼續說。”

焦秘書猶豫了一下:“……沒……沒什麼了……”

貢開宸卻“強硬”地下令了:“說!”

焦秘書臉上那點常規的微笑突然一點一點在消失。他十分擔心地說道:“……再往下說,就純粹是我的胡言亂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