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1 / 3)

十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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傍晚時分,馬揚按杜光華新給的地址,在市中心臨街的一幢商住兩用樓裏找到了杜光華和夏慧平夫婦的新居。他們的新居是一套五室兩廳三衛的複式結構房,還帶一個六十多平方米獨用的露台。在第二期的裝修工程計劃中,夏慧平準備把這個露台改裝成一個帶玻璃頂蓋的陽光室。不僅要在這陽光室裏種上眾多的熱帶花木,還要像夏威夷海灘賓館的陽光室裏常有的那樣,安上一個雙人的或三人的吊椅,或者稱它為“秋千椅”也可。一定得是用進口藤皮做的,漆成白色的那種。在把夏菲菲送去倫敦後,杜光華帶著“表姐”夫人“順路”又去了趟夏威夷。“哎呀,就是得跟國際接軌哦……人家的自來水都比我們的涼白開衛生上口!那風簡直幹淨得跟玻璃一樣。馬路上一點土都找不見,直想趴下去用舌頭舔那路麵哩。哎呀呀……”一路叫著“真他媽的就是得跟國際接軌”,到香港卻挑三揀四隻給自己買了一雙鞋,一件風衣,替杜光華買了一個出差用的高檔旅行箱,迫不及待地進了羅湖口岸,看到第一家“蘭州拉麵館”就狠狠躉了兩大碗,一邊兒打著飽嗝,一邊兒還跟光華“老弟”一起踅摸著晚上上哪兒去吃正宗山西刀削麵哩。

杜光華剛參加了去德國冰島的考察團回來。馬揚笑著問他:“這回開了洋葷了。德國怎麼樣?”杜光華直說:“好。好。真開眼界了。跟英國和夏威夷比,又是一個風格。人怎麼就能把環境搞得那麼幹淨呢?那個樹,那個草地,真是哪兒哪兒都跟公園似的。我操!那就是資本主義?”馬揚笑道:“這跟什麼主義沒關係。這叫文明。”杜光華忙點頭:“文明。絕對文明。我操!”馬揚哈哈大笑,本想說一句:“別操呀……”可轉念一想,點破了反而會讓主人不好意思,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杜光華卻問:“你笑啥呢?”馬揚擦擦笑出來的眼淚,忙說:“沒什麼……沒什麼……”

杜光華說:“我們還給你帶回來一點小玩意兒……”

馬揚忙擺手:“光華,你可別跟我玩這個。”

杜光華瞪起眼:“玩啥?瞧你那小家子氣兒!”說著拿出一個木雕的人頭像。“這才百十馬克。不會讓您犯紀律吧?多有品位,又不貴。我一瞅見它,就知道你一準喜歡。”

在一旁煮咖啡的夏慧平忍不住了:“又瞎說了。這是咱倆在夏威夷買的。是我一眼瞧上的。你那審美情趣,能喜歡這?”

馬揚拿過那木雕:“東西是不錯……不過……”

杜光華:“有毛病?我可不懂這玩意兒。”

馬揚翻倒雕像,指著貼在像底部的一個小簽,對杜光華笑道:“瞧見沒有?MADE IN CHINA。中國製造。咱們中國人做的,出口到美國,你老弟又把它買回來了。好啊好啊……”

夏慧平忙撂下手中的咖啡杯湊近來:“瞧,老帽了吧?讓美國佬涮咱一把。”

杜光華怏怏地說:“我一瞅,這麼好的東西,肯定是美國人做的。”

夏慧平啐一口,笑道:“洋奴吧。該!”

馬揚笑道:“行行行。是中國做的,它也留了洋,鍍了金了。現如今隻要一鍍金,就值錢了。總之,我代表我夫人女兒。謝謝。謝謝。慧平,你別再忙了,我一會兒得走……還有個會在等著我哩。”

夏慧平斜他一眼:“有會,你也不能不吃晚飯啊。”

馬揚忙說:“今天真不在這兒吃。”

夏慧平有點不高興了:“您老這麼見外,不把我們當自己人……”

馬揚笑道:“下回。怎麼樣?下回一定在你們這兒吃。你們不是在樓下又開了個飯館嗎?正式開張那一天,我一定來捧場。這會兒,你們就別忙了,我還要抽這點時間跟你們說點正經事……”

夏慧平一愣:“也跟我?”

馬揚大笑道:“當然也跟你啊。你倆現在可是拴在一根繩上的螞蚱,抓住了你,也就跑不了他。聽我說,大山子下一步正在籌劃組建一個能源集團……”

杜光華問:“還想讓我往裏投錢?”

馬揚說:“這回主要還不是看上你的錢了……”

杜光華有點不信:“真的?”

馬揚說:“我們粗估了一下,這個集團真搞起來,得一千多個億。光啟動資金就得二百來個億。你說吧,你手頭還能往外扔多少?”

杜光華張了張嘴,讓馬揚給問住了:“……”

馬揚笑道:“所以,我想讓你們參與這檔子事,主要還不是為了要掏你們口袋裏的錢。是想讓你們一起來做這件事。”

杜光華眼睛一亮,但立即又控製住了自己:“讓我們和您一起來做這件事?您……您是想搞一個股份製的大集團,讓我們參股?”

馬揚微微一笑道:“閣下以為如何?”

夏慧平也撂下手裏的活兒,忙問:“我們參股,那……我們在這個集團裏有發言權嗎?”

對生意經有一種特殊直覺能力的杜光華馬上意識到,馬揚說的這件事,對於他本人可能會具有一種翻天覆地的意義。心一陣亂跳。臉頰上止不住地泛起一陣紅暈,甚至氣也喘得短粗急促起來,忙說:“這件事可太重要了。太重要了。這可是真正在跟國際接軌哩。走。走。找個地方去談。”馬揚說:“這兒不是挺好的嗎?”杜光華把頭晃得跟個撥浪鼓似的:“不行不行。這兒?怎麼談!”夏慧平白他一眼:“誰慣你這毛病?說點兒正事兒,就得上賓館、酒吧、茶樓。這家怎麼了,不比你賓館酒吧清靜舒服?”杜光華一邊穿衣服,一邊對馬揚做著手勢:“走走走。空軍療養院東邊新開了一家茶樓不錯。”馬揚笑道:“別挪地兒了。我今天沒時間陪你到處轉悠,就在這兒說幾句。下一回咱們再找個可心的地方,深入談。”杜光華喘定了問:“您的意思是要建立董事會,完全按現代大公司的做派來管理?”馬揚說:“別急別急。這正是我要跟你們進一步商量的。當然,光你們二位,這力量還不夠,你們能替我再邀幾位有實力的民營企業家來商量這檔子事嗎?”夏慧平忙說:“那有啥難的?張大康不就是現成的一個頂級大戶?找他呀。他多有份兒。再說,他朋友特多,一個個還特有實力。”這夏慧平果然不凡,才跟杜光華一起生活了幾個月時間,已儼然一個商界中人的模樣了。馬揚看著眼前這個穿著一身名牌、起勁地為他出主意,跟他一起籌劃著大山子未來的“夏慧平”,和當初穿一身過時的舊衣服,灰頭土臉地哭哭啼啼求他替她找個“男人”糊口度日的“夏慧平”相比較,這中間相距才幾個月時間啊。這一方麵,固然顯出她本身可塑性和聰慧程度,另一方麵也真得感歎環境改造人塑造人的力度之大,真是難以估量。

馬揚暗自這麼感歎著,並保持了沉默,沒接夏慧平的話茬。對赫赫有名的張大康居然不表示興趣,這讓夏慧平和杜光華都感到有些意外。杜光華問:“張先生那樣的民營企業家您還看不上?”馬揚忙笑著岔開話題:“先不說具體人了,咱們先就這個想法的可行性作些探討。”杜光華默默地想了想,問:“您真的能為我們這些人打開這個缺口?讓我們這樣的人參與整個大山子的改造?”馬揚問:“為什麼不可以讓你們來參與對大山子的改造?”杜光華怔怔地看著馬揚,一下子被問住了。因為……因為……這個問題的答案太簡單,簡單得可以說人人皆知,但在中國,它又顯得太複雜,複雜得幾億人用了五十年時間都還沒真搞明白它。馬揚說:“我想對中國的民營企業家應該有一個準確的定位。他們應該是那種心裏真有咱這個國家和民族全景的大企業家,不會是那種隻為掙幾個小錢臭錢,就忙著吃喝嫖賭的人。”杜光華故意回過頭去問夏慧平:“你吃喝嫖賭了嗎?”夏慧平打了他一下:“你才吃喝嫖賭哩。貧!好好聽馬主任說。”

這時,從樓下傳來一陣爭吵聲。夏慧平忙去關窗,順便探頭向窗外看了一眼,卻看到樓下人行道上,裏三層、外三層地簇擁著許多人。那兒有一家由杜光華參股的新開張的中外合資“Bear cat——熊貓”飯店。隻見在這家飯店的玻璃大門前的人行道上停著一輛有KTO標誌的起重車。起重車正把一棵從苗圃搬移過來的大樹從另外一輛大卡車上吊起,把它放到飯店門前的人行道上。為了保證移植的成活,大樹的根部都帶著一團巨大的泥團,還有很粗的草繩結結實實地包裹著這個差不多有一張圓桌麵那麼大的泥團。飯店的員工跟起重車的司機交涉,請他們把要栽植的大樹往北挪個二十來米。因為像目前這樣一堵,幾天內飯店都沒法營業了。而且聽說街道辦事處在這條街上還要栽許多的樹,如果都把樹往飯店門前堆放的話,這一個月內,飯店就別想好好做生意了。“師傅,師傅,幫幫忙,行嗎?”“您這麼一堵,我們還做不做生意了?”幾個員工一起上前說話。“嗨,你們在你們的店裏賣飯,我們在我們的人行道上栽樹。你發你的大財,我幹我的苦力。怎麼了?這人行道也是你們‘熊貓’公司的?你們租房的時候,把這人行道也租了?拿房契來我瞧瞧。”一個帶隊來栽樹的街道幹部站在起重車的踏板上,一下又一下,有力地揮動著手,大聲反駁。一個女員工擠上前去問:“你們怎麼不講理?”起重車司機從駕駛室裏探出頭來,撇撇嘴壞笑道:“嗨,講理?姐們兒,這‘理’字,你知道怎麼寫嗎?有理找頭兒說去。甭在這兒比誰尿得高了。跟這兒尿那麼高,管用嗎?”把那女員工噎得張口結舌,麵紅耳赤,半天才啐了聲:“流氓!不跟你說了。”扭頭回店裏去了。

夏慧平一看這情景,氣就不打一處來。馬揚走過去,向下探望了一下問:“怎麼回事?”夏慧平說:“真煩人哪。前兩天,為飯店開張作準備,我們在店裏擺了兩桌,請工商、衛生、稅務、派出所方方麵麵的人來吃了一頓,也算是通通關係吧。千不該萬不該,那天我們把這兒居委會的幹部給落下了。瞧,他們這一下就來勁兒了……”杜光華埋怨道:“你也是的。我讓你再擺兩桌,補請他們一回……這事不早就了了嗎?”夏慧平咬一下牙說道:“憑什麼?我不是在乎這兩桌酒水,再擺十桌我也不在乎,但就是咽不下這口氣。想跟我來橫的?我夏慧平還真不吃他那一套!”杜光華說:“你以為你還在台上唱戲呢?真真假假地比畫兩下,就完事了?千萬別小看這居委會,他能在你店門口磨蹭一年半載。這回栽樹,下一回埋管子,再下一回又幹什麼……咱們賠得起嗎?”夏慧平一轉身,沒好氣兒地問:“馬主任,您不管管?”杜光華忙替馬揚打圓場:“你懂什麼?鐵路警察各管一段。這事歸市裏管。得找市長。跟開發區挨不上邊。”馬揚故意做一副無奈狀,還長歎了一口氣道:“對。這事不歸我管啊……”然後又說道,“不過,既然跟您二位有關,我今天還就想表現一下,下決心超範圍地管他一管。”一邊說一邊起身往樓下走去,回過頭來,笑著對那二位說:“看著表,十分鍾後,我保證讓他們撤個一溜光淨。”杜光華忙追上去說道:“咱們還說咱們的大事吧。這點屁事,明天我上市裏找該管的人來管。”馬揚笑著問:“你老弟言下之意是,我就不該管這一號屁事?”杜光華忙說:“該管該管。當然該管。但,咱們不是正說著那參股的事嗎?”

馬揚笑道:“參股的事,是大事。但這樣的事,也並非小事。如果投資商整天提心吊膽,不僅要看著市長市委書記的臉色過日子,還得看著居委會主任的臉色過日子,一不留神就給你個玻璃小鞋真絲緊身衣穿,誰還敢上你這兒來投錢?他有病?瘋了?參股的事,你好好考慮一下,今天先不談。我希望你把這件事的正麵、反麵都想想。我可把醜話說在頭裏,記住這四個字:風險自擔。我可不給你打保票。市場經濟,誰也別給誰嘴裏填奶嘴。特別到那時候,真有啥閃失,別找新聞媒體哭鼻子,說我馬揚當初怎麼蒙了你!”然後哈哈笑了兩聲,照直下樓去了。

上了車,馬揚看看依然擁擠在人行道上的那堆人群,那棵大樹,那些黃土,問司機:“記住那輛起重車的車牌號了?”司機忙說:“記著哩。”把一張寫有車牌號的小紙條交給馬揚。

馬揚拿過紙條,說了聲:“咱們走。”司機問:“回管委會機關?”“不。咱們去那個居委會,拜訪那位大主任去。”同時掏出手機,立即給大山子市政府的秘書長打了個電話。

馬揚走後,很少喜形於色的杜光華居然抑製不住地手舞足蹈起來,拍著桌子,衝著夏慧平叫道:“表姐啊我的好表姐……千載難逢的機會啊,我的好表姐……”夏慧平立馬站起,指著杜光華的鼻子訓斥:“你叫我什麼?”杜光華忙改嘴:“哦,老婆……我的好老婆,這是一片很大的天地啊……打開了一片很大的天地啊……”夏慧平提醒道:“別忘了,姓馬的臨走時丟給咱們四個字,風險自擔。”杜光華嘿嘿一笑道:“這又怎麼了?我杜光華這十來年撲騰來撲騰去,一直是風險自擔來著。‘風險自擔’,對於我杜某人,天經地義。我啥都怕,就是不怕風險自擔。我啥也不怕,就怕沒我杜光華舒展腿腳的天地。他說能讓我們參與整個大山子的改造。你想一想,這是一片什麼樣的天地……”說著說著,他又連連地拍著桌子,就像當年偶爾有個機會,得以獨自偷偷溜進這位“表姐”的“閨房”,驚喜地流連在那熟悉又醉人的“芬芳”之中,打開所有的櫃門、抽屜和被褥,癡心地瀏覽著那沒有她的全部的她時,所產生的那一番感動和震撼……

夏慧平又提醒道:“別高興太早。這麼大一檔子事,他馬揚自個兒能做得了主嗎?他不就是一個小小開發區主任嗎?”

杜光華一愣:“這事,他一個人當然做不了主,但是,他馬揚也不是那種傻大膽兒,沒有一點準頭的事,他也不會拿來胡說……”

這一段時間,杜光華對他這位表姐可以說是“越來越佩服”。別看她從來沒做過生意,也沒怎麼正經接觸過這方麵的人和事,多年來一直咿咿呀呀地生活在一個虛擬的而且是無比老舊的情景場中(杜光華特別不愛看老戲,也始終弄不懂,為什麼還要花那麼多的錢來養這種“老戲”。它們代表中國文化的真諦?代表著一種需要延續下去的民族精神?不是吧),但她好像天生就有一種做生意的能耐,天生就有這方麵的直覺。許多經濟方麵的事,一說她就懂,還特別能舉一反三,由此及彼,由表及裏,“敷衍成篇”。幾個回合下來,她正經還像那麼回事了。對此,杜光華不止一次暗中竊喜,大喜,覺得是冥冥中有人為他成全此等大好事—— 一個自己真正需要的“女人”啊。從此後,他總是能很認真地跟她探討生意上的事,也越來越願意傾聽她的各種“見解”,果然也是不乏“新意”。

這時,夏慧平又說:“可這檔子事實在太重大了,都捅到根兒上去了。我怕,連貢開宸都做不了這主。我們是誰?我們是非主流經濟形式的代表人物。曆來的政策是隻能讓我們在一邊側幕條裏敲敲邊鼓的,怎麼可能讓我們直接站到水銀燈下、舞台當間,參與整個大山子的改造?你問問馬揚,這到底是誰的主意。假如就是他自己的想法,我看就算了吧……”杜光華似乎有些泄氣了:“是啊……是啊……中國的事情,沒那麼簡單……”

這時,一個店員快步跑上樓來,氣喘籲籲地報告道:“夏總,居委會那幫子人撤了……太奇怪了,蔫不唧地就撤了……”

夏慧平杜光華一愣,忙跑到窗前,向下看去。人行道上,起重車果然把大樹重新裝到卡車車廂裏,正要往外走哩。幾個店員正忙著清掃已經騰空的人行道。另外幾個店員也忙著在整理那幾個準備開業那天用的大型立式花籃。杜光華忙看手表:“十分鍾……果然不到十分鍾時間就把這幫人弄走了……這個馬揚可以。這個家夥真可以!俗話說,三歲看到老,一滴水裏能容一個太陽。看來,這個馬揚說話還是管用的,真得正經對待他說的每一句話……”

67

早就過了開晚飯的時間,貢開宸和郭立明之間的談話卻還在進行中。白雲賓館一號小樓起居室外邊的樓梯間裏,燈光幽暗。焦來年一動不動地默坐在那個小圓桌前。桌上,荷葉狀象牙色瓷煙缸裏已塞滿煙頭。坐在這兒,能隱隱地聽到裏邊說話的聲音,但完全聽不清到底在說些什麼。不一會兒,兩個女服務員送擦手毛巾和水果,還有一杯專為貢開宸新沏的茶。焦來年上前接過器物,請她們二位在門外等著,自己端著這幾樣東西,小心翼翼地敲敲門,送進起居室。我們注意到,他一直戴著一副黑色的軟皮手套,即便在抽煙時,也不脫下來。隻是在往起居室裏送東西時,他才摘下它們。送完東西,打發走了女服務員,在小圓桌前坐下前,又認認真真地把手套戴了起來。當然,在端端正正地重新以一個軍人姿態坐下來以前,他還做了一件事,那就是清理煙缸。又過了一會兒,他身上的手機響了。為了不打擾起居室裏的談話,他向遠處稍稍走了兩步,才接聽手機,然後,他拿著手機,很快向起居室走去。

一見焦來年神色匆匆,拿著手機走進,郭立明當然懂得焦秘書有急事、大事要向貢書記彙報。不是急事、大事,當秘書的絕不會來打斷這樣的談話的。這個規矩,他懂。於是,他馬上主動站起,問:“……我上外頭等一會兒?”得到默許後,他乖巧地走了。

焦來年馬上關上門,然後,一邊把手機交給貢開宸,一邊報告道:“邱省長的電話。他說我國駐德國大使館商務參讚剛打了個電話到省經貿委,說德國方麵對那個坑口電廠的投資好像又有所動搖了。”

貢開宸眉毛一聳,說了聲:“哦?”忙接過手機。

焦來年把手機交給貢開宸後,去揭開貢開宸的茶杯蓋,看了看,見茶杯裏的水還不少,水果一個沒動,隻是用了擦手毛巾,便輕輕地蓋上茶杯蓋,撿起用過的小毛巾,走了出去。郭立明回避到門外,一直恭恭正正、目不斜視地坐在小沙發上,此刻見焦來年走來,忙站起。焦來年和氣地指指小沙發,說:“你坐。你坐。”郭立明猶豫著,仍站著。焦來年低聲說:“坐嘛。坐。”郭立明這才坐下。而後,兩人都不說話。郭立明隻是慚愧地低著頭。焦來年則臉部毫無表情地下意識地摩挲著他那雙戴著軟皮手套的手。

又過了一會兒,貢開宸從起居室裏走了出來。兩人忙站起。貢開宸拿眼睛瞟了焦來年一眼。焦來年忙知會地跟著貢開宸走進起居室,並立即關上門。外麵的樓梯間裏隻剩郭立明一個人了。他依然站著,神色有點恓惶,也許這時他更感到了自己處境的悲哀,很輕很輕地歎了口氣,慢慢地閉上了眼……

貢開宸把手機交還給焦來年,神情顯得特別沉重:“……德國方麵又變卦了,不準備把這三個多億美元投在大山子了……”

焦來年問:“為什麼?”

貢開宸沉吟了一下:“還不清楚……你馬上把郭立明送回去……”

焦來年問:“已經談完了?”

貢開宸搖搖頭:“先談到這兒吧。告訴他,盡快把今天跟我談的情況寫個文字的東西,直接交給你。你給省黨校的領導打個電話,替他請兩天假,就說省裏要讓他幫著修改一個材料。要得挺急。別的就不要多說了……”

這時,焦來年手上的手機又響了起來。焦來年看了一下來電號碼,說:“是馬揚打來的。”貢開宸說:“接一下。他可能也得到德國方麵的壞消息了。”焦來年忙接聽手機,果不其然,馬揚也得知了此事,在找貢開宸。貢開宸接過手機,告訴馬揚:“我已經知道這情況了。你馬上過來,一起研究一下這個情況。”焦來年在一旁悄悄提醒道:“您還沒吃晚飯哩。讓他明天上午過來吧?”貢開宸皺起眉頭,瞪了他一眼。焦來年忙不做聲了。但焦來年的這句話,還是讓馬揚聽到了,他立即說:“……焦秘書說得對,我還是明天上午再過您那兒去吧。”

貢開宸立即打斷他的話:“磨蹭啥?馬上過來!”放下手機後,怔怔地站了一會兒,又拿起手機,撥通馬揚電話說道:“……馬揚,剛才忘了一件事。你來的時候,把你們那個工程院院士帶著。讓他帶幾套換洗衣服,把護照也帶著。他應該有護照吧?跟他說,我請他出一趟差。急差。”

聽焦來年告訴他,貢書記有急事要處理,今天的談話就到此為止,郭立明多少有些失落,淒涼。他隱約地覺到,今天這一回麵見貢書記,說不定就是他這一輩子的最後一回。他忽然覺得自己還有許多話沒跟貢書記說,許多情況沒澄清,許多誤會沒消除,許多保證沒表達,還有那麼多那麼多對往日一切的一切的留戀眷念無法一筆勾銷……他控製住在自己心中一時間黏黏地漫散開的惆悵,經稍許的猶豫之後,壯起膽子試探著問:“我能跟貢書記最後再說一句話嗎?”

焦來年沒做聲。

郭立明懇切地看著焦來年。

焦來年仍不表示任何態度。於是,郭立明明白,事情“到此為止”了,隻得說道:“……那就走吧。謝謝。”

下了樓,走到那輛紅旗車前,郭立明發現焦秘書不隻是要送他到樓下,還要開車送他回黨校,便惶惶地說:“……我自己坐公交車回……”焦來年默默地笑了笑,伸手去打開副駕駛座旁的車門,用眼神示意他上車。

其實貢開宸並沒有要求焦來年親自送郭立明回黨校。但看著這位年輕的“同行”今天的境遇,焦來年極為感觸。能被允許在政治生活的高層“走動”,的確享有普通境地所不可能享有的種種難以用數字來標誌的待遇和心理的自如,它也的確廣為眾人豔羨,甚至猜忌。但高處不勝寒的“凜冽”和“如臨深淵,如履薄冰”的重負,一般人又何嚐能體會其中一二呢?在這樣的人生操作狀態下,將始終麵對曆史的複審和由社會各種矛盾構築起的全部網絡的過濾,稍一不慎,又何止是“一失足成千古恨”哦。焦來年最近大致了解了一點郭立明“問題”的“真相”,他覺得事情還沒有嚴重到不可收拾的地步。假如郭是別的部門別的崗位上的工作人員,他也會因此受到一定的處分,但懲戒絕不會如此嚴重,更不會因此而失去這份工作。但是,在這樣一個核心層裏,他的行為的確犯了大忌,是絕對不能允許的。他為他感到惋惜。他希望他最終能振作,但他又不能直截了當地跟他談,因為他沒有得到這樣的授權。處在他這種敏感工作崗位上,沒有得到授權,是絕對不能“自作主張”的。因為,你是在領導身邊工作的人……你的職責,隻是為領導服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