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如專案組那兩位同誌擔心的,貢開宸對宋海峰並沒有說出什麼特別“撼人心魄”的話,能震懾住“老練”“精明”的宋海峰嗎?但他們卻不知,貢開宸的到場,本身就是一樁“撼人心魄”的事。宋海峰是懂得此舉的內在含義和它的全部分量的。貢開宸即便什麼都不說,隻要往宋海峰跟前一坐,他宋海峰就應該明白,何去何從,已非同一般了……
宋海峰還是“懂事”的……
這時,從窗外傳來大奧迪啟動的馬達聲。滿臉已布滿淚水的宋海峰忙抬起頭,好像是在追尋那對於他來說曾經是那麼熟悉的曾擁有過的一切。但汽車聲終於慢慢遠去,院子裏的大鐵門很響地關上了。他的臉部肌肉抽搐了一下。不哭了,但也呆在了那裏。
大奧迪緩緩駛出山口的時候,潘祥民打電話來詢問情況。焦來年低聲告訴貢開宸:“……潘書記請您說話。”貢開宸一動不動地坐著。焦來年怯怯地叫了聲:“貢書記……”貢開宸仍一動不動地坐著。焦來年看到貢開宸緊抿著嘴,鐵板著臉,大睜著眼睛,怔怔地看著窗外,神情無比的複雜。一直到車子開進城圈,貢開宸始終沒動彈一下,始終沒有再跟焦來年說過一句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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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北京飛來的2505航班晚點兩小時呼嘯著抵達K省機場。乘坐這一航班回K省的潘祥民和徐世雲,沒有走一般的旅客通道出站。這有點反常。潘祥民退休後,立即給自己嚴格規定:絕對不再享用過去在位時因工作需要而必須享用的一些特權,再乘坐飛機,就“堅決”改走普通通道。但今天他真的要搶時間,必須重新使用那條特殊的貴賓通道。因此,離京前,他就打回一個電話來,讓秘書安排妥當,把車直接開到特殊通道的出口處等著;沒想到今天飛機偏偏還晚點了,於是,一上車,他就告訴司機:“去機關。”一路上,徐世雲一直顯得不太高興,一方麵是因為“老潘”竟然如此執拗,不聽好言相勸,非要飛回來;再一方麵,自上了飛機,“老人家”“心事重重”,總也不跟她說話,竟然把她就這麼幹“晾”在了一邊,讓她感到特別不舒暢。“您不先回家歇會兒?”她賭著一口氣,問。潘祥民今天好像對她情緒方麵的這點變化毫無覺察似的,隻是再次吩咐司機:“去機關。”徐世雲就沒再堅持。她畢竟還是個有頭腦的“職業婦女”。“老人家”畢竟有“公事”在身嘛。當初,她經過一個多月的激烈思想鬥爭,終於決定嫁到K省來,做“潘夫人”,她那位大學教授的父親母親曾找她認真地談過一次。二老自然是極其開通的人,雖然從情感深處說,他們並不讚成女兒嫁給一個從年齡上說幾乎要大女兒一倍的人,更不願意讓人在背後說自己的女兒是貪圖什麼才去續弦的;但他們還是尊重女兒自己的決定,他們隻是要求女兒在作決定時,千萬排除那些世俗的虛榮的成分,在免不了會盤算將“得到”什麼的同時,要更多地掂量掂量還必將“失去”一些什麼,在為將享受到的那些“權利”暗喜的時候,還一定要認真想一想,自己還將背上哪些不能不盡的“義務”“職責”重擔,還將受到哪些必然會受到的“約束”……媽媽甚至還特地取出《紅樓夢》,翻到第十七、十八回“大觀園試才題對額榮國府歸省慶元宵”的後半部分,悄悄放到女兒的床頭,並將這一回最後一段故事,從“……賈妃聽了,不由得滿眼滾下淚來”一直到“……賈母等已哭的哽噎難言……這裏諸人好容易將賈母王夫人安慰解勸攙扶出園去了”,重重畫上紅杠,原意是要提醒女兒,進入“深宅大院”,也是會有“悲悲切切”的日子的。女兒讀了,反倒啞然失笑:“媽,哪兒是哪兒啊!這都是八百年前的事了,您在說誰呢?!我看您是做學問做糊塗了吧?”失笑歸失笑,但這二老的一番談話還是讓徐世雲對做“潘夫人”更增添了一層理性的清醒,也加強了應有的思想準備。
潘祥民今天的確“心事重重”。趕到省委大樓,他先打發車子把“小徐”送回家,然後通知焦來年,說他立即要見貢書記。貢開宸這時正在203常委小會議室裏,召集常委們跟新到任的那位省委副書記見麵。得到焦來年的報告,他跟那位新來的副書記打了聲招呼,便隨焦來年一起回到辦公室。
“新來的副書記已經到任了?”潘祥民問。
“正在給他介紹情況哩。”貢開宸遞了支煙給潘祥民。
“很抱歉啊。你讓我在北京辦的幾檔子事,都沒落實好。”
“已經非常難為您了。非常難為您了。”
“聽說你還是去看宋海峰了?”
“那怎麼辦?”
“這小子的情緒沒那麼對立了吧?”
“絕食是不絕了,但看來要他真正適應當前這個角色,還得有個過程。”
“自找唄!”
“還有什麼急事嗎?那兒的小會還在開著哩。等談完情況,咱們再找個時間好好聊聊北京的情況?”
“別急。再耽擱你幾分鍾。聽說你給中央寫了個檢討?”
“你情報搞得挺快啊?誰告訴您的?一定是北京方麵的什麼人?”
“甭管誰告訴我的吧。有沒有這檔子事?”
貢開宸點了點頭:“省常委裏出這麼大的紕漏,我當然得檢討。”
潘祥民忙問:“沒提出辭職吧?”這是他急著要見貢開宸,並急於搞清情況的主要原因。貢開宸一愣,試探著問:“怎麼,北京方麵有人希望我主動請辭?”
潘祥民笑了:“瞧你緊張的!我擔心你頭腦一熱,又要請辭。沒有就好。沒有就好。”
貢開宸卻沒表現任何輕鬆的神情,突然沉默下來。潘祥民不覺又有點緊張了:“怎麼,你提出這請求了?”貢開宸緩緩地搖了搖頭。潘祥民忙又鬆一口氣:“對。還是得沉住氣。好了。這我就放心了。你開你的會去。我回去也得做檢討了。我那位夫人為我趕時間一定要坐飛機回來,跟我沒完沒了叨叨了一路,差一點要把我從九千米高空扔下來才解她的氣……真煩死了……哎,還有件事也非同小可,北京可是不少老同誌老熟人都問起你續弦的事,他們都挺關心這件事……”貢開宸漫不經心地揮了揮手:“這坎節兒上,誰還有那個心思……”潘祥民卻說:“考慮考慮吧。你要不願在北京找,我替你在省裏踅摸一個。不過,最好還是別在省裏找……”貢開宸實在不願再繼續這個話題,便趕緊說了句:“謝謝啦。這事,您就別操心了。”潘祥民笑著走了,走到辦公室門口,突然又站了下來:“開宸,我再說一遍,辭職這樣的事,可不是一而再,再而三隨便提著玩的!別冒傻氣兒!”
在“請辭”的問題上,貢開宸沒跟潘祥民說實話。這些日子,他的確又在考慮“請辭”。尤其這兩天的晚上,每每回到楓林路十一號,已換上厚厚棉睡衣的他,躺在那張已經有點陳舊了的黑藤木躺椅裏,怔怔地看著正前方牆上掛著的那幅行書體七尺中堂,沉思。那幅七尺中堂“敬錄”著王安石的一句話,全幅一共隻有六個字:“仰畏天?搖俯畏人”。這些年,他特別感慨這六個字思義的周全,感慨它內在蘊涵的那一股“政治力量”的強大。誰說作為“封疆大吏”的省委書記,手中掌握著千百萬普通民眾生殺予奪大權,是可以“無所畏懼”,又能“為所欲為”?“仰畏天?搖俯畏人”啊!好一個“仰畏天俯畏人”!!這正是多年來貢開宸內心境界極真實的寫照。戰戰兢兢。真是戰戰兢兢。K省這片幾十萬平方公裏國土上,生活著七千萬平民百姓。作為K省的一把手,他對他們在政治上負有總責。有時候半夜裏是很怕聽到突然響起的電話鈴聲的啊。“橫刀躍馬”“氣吞長虹”固然是一個好領導者所必備的品質和氣概,但我們的“貢同誌”積他一生的體驗,實實在在地說,“仰畏天俯畏人”更重要啊!在大山子出現的那個“黑窟窿”,不僅吞沒了幾個億的國有資產,還吞沒了他身邊親自培養的一個……不,應該說一批“優秀”幹部……這種“吞沒”肯定是有一個相對“漫長”的過程的。在這個“漫長”的發生、發展的過程裏,我幹什麼去了?我手中擁有足夠大的權力,我怎麼沒能製止了這個“過程”的發生、發展,以至……最終的“泛濫”?我的政治敏感性、政治把握力和覺察力到哪兒去了?我真的……真的老了嗎?當然,這裏有體製本身的漏洞,有我在明處,他們在暗處,防不勝防的難度……但畢竟不是每一個省都發生了省委副書記被“黑窟窿”吞噬的事件啊。這真是令人十分尷尬,十分難堪啊……
教訓在哪裏?
我們的用人製度有需要進一步改進的地方嗎?黨內,尤其是常委會的生活會需要進一步加強嗎?少數人少數機構的監督,包括幹部之間的相互製約、相互幫助當然是十分必要的,但是,怎麼有效地減少黨政幹部手中過大過“濫”的審批權,讓他們不能幹預不該由他們來幹預的那些事情,集中精力做好必須由他們來規範統籌的事情,並且在這個“規範統籌”的過程中,怎麼讓他們能有效地得到人民群眾和新聞媒體的監督製約?
提出讓黨的高級幹部也要有效地得到“人民群眾和新聞媒體的監督製約”,合適嗎?在政治上,它會造成某種令人堪為擔憂的不良後果嗎?
還有一點也許也並非不重要,那就是黨的高級幹部之間的思想溝通……思想換防……
思想“軟件”的及時升級……僅僅靠一生一次或幾次的“黨校培訓”,就夠用了嗎?況且有些同誌一生中可能還得不到這種無比珍貴的一兩次的“換防”和“軟件升級”的機會……
《人民日報》是按規定訂閱了,但訂而不閱的現象存在嗎?黨的文件是下發了,但在用它積極地規範他人的行為的同時,我們這些高級幹部們是否也同樣地用那種積極的姿態,在用它認真規範自己的行為?我們在幹部中始終強調在政治上要保持高度統一,我們也十分注意更新他們各方麵的知識,但我們是否同時關注到,在長期紛繁複雜,有時甚至是相當尖銳沉重的政治生活進程裏,在缺乏必要的及時的監督製約的情況下,在個別高級幹部身上潛伏著某種人格危機和人格變異的可能嗎?我們是否注意到幹部,特別是高級幹部人格的進一步完善和心理的持續健康的重要性?我們能否承認這一點,一旦人格發生了變異,一切都會跟著變——雖然他們原先都是比較優秀的,起碼在我們選拔他們的時候,他們曾經是“優秀”的,或者說在某些方麵,當時的確是優秀的,甚至可以說是很優秀的……
等等等等。
等等等等。
麵對曆史的種種追問,我們還應該說些什麼?更重要的是,我們還應該立即行動起來,做一些什麼,使同樣的事情不再發生,最起碼在自己負總責的領導班子裏,不再出現“被吞噬”的事……
作為一個負責任的一把手,怎麼很明確地讓中央知道,自己此時此刻內心的沉重,讓中央知道,此時此刻自己對自己的評價:發生了這樣的事,說明我作為K省一把手,是不稱職的,是辜負了中央的期望的。想到這裏,他毅然拿起早就放在躺椅旁邊那個矮腿茶幾上的一摞公文紙和那支鉛筆,用他一貫使用的那種粗放的字體,在紙上寫下了這樣一個標題:《我的辭職報告》。
這時,電話鈴聲突然刺耳地響了起來。沉思中的貢開宸被這突如其來的電話鈴聲嚇了一跳,遲疑了一下,本能地把已寫上標題的那頁公文紙,反扣在茶幾上,然後去接電話。“哪位?”他問。對方居然沒有回答。“哪位?”他又問,對方還是不回答,但卻傳來一陣窸窸窣窣的細微聲和同樣細微的喘息聲。“怎麼回事?說話!”他火了。
啪的一聲,對方居然掛斷了電話。
電話是修小眉打的。她在她自己的家裏。她顯得緊張,不安,惶恐。雖然撥通了楓林路十一號的電話,但忽然間,她卻不知道自己究竟要對公公說些什麼了。腦子裏並不空白。自從宋海峰專案組和省公安廳專案組分別找她談過話,了解情況以後,她已經有三天沒去上班了。三天沒有好好地睡上一覺了。單位裏也不來催她,甚至都沒人來問她為什麼不上班。當前的情況應該是:全省城的人都知道貢書記的兒媳出事了。但我做錯什麼了?她想找人說說心裏的委屈。但,這時候誰會相信,從她嘴裏蹦出來的還可能是真話呢?頭很漲……心跳的頻率也很快,而且也不齊……她沒有想到找自己的父母去說一說。她知道,本本分分一個自行車廠的退休老技工和廠托兒所的退休阿姨,從沒聽說過那樣一種層次的人生糾葛,一旦聽說自己女兒陷入這樣的“困境”,一定會被嚇壞了的……她覺得,以公公的睿智、人生閱曆和政治判斷力,一定能理解她目前的遭遇的,一定能為她指出一條正確的解脫之路。她並不是要借助公公的權力開脫自己。她隻是想知道,在當前這個狀況下,對於她來說,最應該做的一件事到底是什麼。她知道,公公能為她指出這一點。但是,當電話裏猛然傳來公公“嚴厲”的聲音後,她卻戰栗了,慌亂了。她知道公公曆來都這樣,拿起電話,第一聲問話的語氣,總是顯得很嚴厲,很簡潔,很幹脆。這很正常。從前,她還在別人麵前為公公作過辯解:他需要快刀斬亂麻,因為他很清楚,“千軍萬馬”等著他去調度,“千難萬險”等著他去決策。但這時的這個“嚴厲”,卻讓她自愧,心虛,出冷汗,所有的話都堵在了嘴邊,居然一句都說不上來了……
就在她責備自己如此優柔寡斷,把事情攪得越發複雜難辦時,一個她此時絕對不希望接到的電話卻偏偏打了進來。她先是被這刺耳的鈴聲驚嚇。第一時間做出的內心反應,她以為是公公打過來,責詢她剛才的“不禮貌”。接不接?遲疑。遲疑了好長時間,電話卻一直在頑強地響著。最後,她索索地拿起電話。她聽到的是張大康的聲音:“小眉,我是大康……”
修小眉一驚,忙扔下電話。“小眉、小眉……”張大康急速地呼叫了兩聲。修小眉慌慌地拿起大衣和手包,向外走去。她怕他因此會找上門來。直覺告訴她,他會找上門來的。但這時,她不想見他。她想趕快離開這個地方。趕快……走到門口,她發覺電話隻是撂在了茶幾上,並沒有掛上,於是,她又回轉身去掛電話。拿起電話,卻聽到,張大康還在電話裏苦口婆心地勸說著:“……小眉,我知道你不願見我。更多的話,我就不說了。也不方便說,你我的電話可能都已經被人監聽了。你能讓我當麵再跟你說句話嗎……我馬上到你那兒去。咱們當麵談。你一定等著我。別走開……一定別走開……請你相信我……我隻是希望你能過上另一種生活,那種不再壓抑自己……能敞開地釋放你內心全部能量的生活……我可以告訴你,那六十五萬,根本不是什麼人給的傭金,而是我的錢……是我給你的。我想讓你過得寬裕一點……我一直想替你換—輛新車,但你一直也不願讓我為你花錢。我隻能用這個辦法……找了這麼一個名堂……請你相信我……我沒有別的目的,可以非常坦蕩地跟你說,我就是想得到你。不知道你自己是否清楚,當某一時刻,你充分表現出是你自己,你不再壓抑你自己的時候,你知道你有多麼動人嗎……小眉……小眉……你怎麼不說話?小眉……小眉……你在聽著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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修小眉撂下電話,慌慌衝出家門。她不敢再聽下去。她怕自己會繼續生發出那種總會讓自己心動的“軟弱”,她更怕自己一直在嚴防的“情感潰堤事件”驟然會發生在這時刻。她聽張大康說過無數次,擔任過大學團委書記的他,鼓動過無數學子去為某種虛幻的極抽象的理想施展人生。但他終於明白,人是一種極自我的動物。讓自己感到滿足就是最大的人性職責,就是人類應該追求的惟一終極目標。“體會其中的幸福和快樂(或者幹脆就說成‘快感’)吧。讓自己感到滿足吧。”他說得如此直率,激烈。直率得讓她感到害怕,那種激烈又讓她感到心跳不已,興奮不已,就像一隻熟悉而又陌生的手在肆無忌憚地遊走在她富於彈性的肉體上,讓她心驚膽戰,又期待著最後“崩潰”的發生……她總是拿他和誌成相比。理智讓她愧疚,但那種無法平息的騷動,又讓她心靈判別的天平時時向張大康那邊傾斜。她知道張大康在她心裏觸發的是貢誌成一直不願意,或者說不屑於去觸發的那點東西。但它們真的不應該被觸動?如果要觸動、“開發”,又應該怎麼健康正確地觸動它們開發它們?哦,“聖潔”的楓林路十一號,您真是那麼的十全十美嗎……修小眉走到自己那輛白色普桑車跟前,掏出車鑰匙打開車門,上了車,已經發動著車了,突然又把發動機關上了。她慌慌地想了想,拔出車鑰匙,下了車,關好車門,便向樓後的街心花園裏快快地走去。穿過街心花園,走到另一邊的馬路旁,招手叫出租車。但過了一輛,不停,又過了一輛還是不停。這時,開始下雨了。而且,越下越大,最後來了一輛公交車。已經久久沒坐過公交車的她,甚至都沒問一下這究竟是幾路車,是到什麼地方去的,就慌慌地上了車。
碩大的一輛公交車裏,隻有兩三個乘客。車裏自然很暗。馬路兩旁店麵上的各種燈光透過肮髒的車窗,透過閃爍晶瑩的雨掛,折射進車裏,變成恍惚的光幕,片片斷斷地從乘客們的臉上掠過。頭發和大衣都淋濕了的修小眉畏縮在車後一個角落裏。雨越下越大。豆大的雨點劈裏啪啦地擊打在車窗和車棚頂上。畏縮著的修小眉猛地打了一個寒戰。這時,車正好停了下來,她便慌慌地下了車。其實,這時車已經進了總站。大約是末班車吧,其他的車都已回來,偌大個車場裏黑壓壓地排滿了這種大型的公交車。周圍居民樓樓群的窗戶,絕大多數也都黑了,隻有車場值班室裏還有一點點燈光。一時間,修小眉不知上哪兒去才好。她在龐大的車場裏轉了一圈兒,又回到剛才下車的地方。她不敢往外走。因為大多數公交車的總站,都設在比較偏遠的地方,這兒已然遠離城市中心。街道的狹窄,房屋的陳舊,氣息的陌生,夜晚的深重,都使她無所適從。此時,她身上已經完全濕透。她走到公交車總站邊上一間破舊的小平房的房簷下,貼著那冰涼的青磚外牆麵,心底突然湧出一股難以壓抑的哽咽,她閉上眼睛,緊緊地咬住自己嘴唇,但仍無法控製住自己,終於抽泣起來。雨水、淚水順著她俊秀的臉龐流下。手包從她無力的手中脫落在地,而她卻似乎都沒有察覺到……
風聲、雨聲、抽泣聲……混成一團……這時,雨珠裏甚至夾雜起一些雪片。某些店麵為營業而開啟的燈光由於營業的結束紛紛關閉。修小眉便完全淹沒在那一大片黑暗的模模糊糊的房影車影和極幽暗的路燈光之中,惟一還表示她仍然倔強地存在著的跡象是,我們依然還能清晰地聽到她一下下低微的抽泣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