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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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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約晚上十一點鍾光景,公安廳的唐廳長和檢察院的申檢察長各帶著兩個高級助手,向貢開宸報告,“大山子的問題,基本已經搞清,而且證據確鑿,我們認為,可以收網了。”申檢察長特別提出:“到了正麵接觸張大康的時候了。”所謂的“正麵接觸”也就是“收審”的意思。

貢開宸沉思了一下,對申檢察長說道:“……你們檢察院還要考慮一個問題,要把張大康和恒發公司區別開來對待。我們的原則是對人不對公司。尤其像恒發這樣在省內外有相當影響相當實力的民營公司,要盡最大努力,保護好它,不能讓它因為張大康而垮了,還要讓它繼續得到健康的發展。在對張大康采取措施以後,你們是不是可以考慮,由檢察院派出一個工作組進駐恒發公司,協助做好這方麵的工作……”申檢察長立即答應道:“好的。”貢開宸又問:“聽說張大康這家夥平時都養著私人保鏢。要拘他,會不會有阻力?”申檢察長說:“這方麵,我們已經有安排了。”這時,警衛員走來,低聲告訴貢開宸,潘書記要見他。人已經到了。貢開宸立即站起,對唐廳長等人打了聲招呼:“對不起……請等一下。”便向樓上走去。

“什麼事,打個電話來不就得了,還特地跑一趟?”貢開宸一邊握著潘祥民冰涼的手,一邊說道。潘祥民說:“我這檔子事,必須當麵跟你談。你先去忙你的。咱倆一會兒再談。”

貢開宸微微一笑道:“有這麼嚴重?”潘祥民隻說道:“你先去忙你的。別管我了。”貢開宸回到客廳裏,問:“……剛才說到哪裏了?哦,恒發公司……”這時,警衛員來續茶。貢開宸輕輕對他說了句什麼,警衛員便向樓上走去,推門一看,潘祥民仰靠在起居室的那個長沙發上,已經睡過去了,鼾聲微起。貢開宸估計到了這一點,所以才讓警衛員上樓來照看一下。警衛員忙從隔壁客房裏取來毛毯,輕輕替他蓋上。

潘祥民當晚如此著急上火地來找貢開宸,是因為從北京一回到家,就有好幾位老同誌找上門,告訴他,馬揚準備“讓其他性質的資本介入大山子現有資本的總構成裏來”,搞什麼“多元投資”。這些老同誌,大多是在曆屆K省五大班子裏擔任過主要領導職務,退下來後,放棄回老家或各大直轄市定居的待遇,而留在K省的(他們的子女大部分已出國,或已去南方發展,留在K省的比較少)。他們本人對K省卻有很深的感情,很深切的體驗,有很豐富的從政經驗,在K省也建立了各自深厚的政治根底。他們中的大部分同誌,退下來以後,都非常尊重和支持現任班子,盡管有時也會對現任班子的某些做法,或班子中個別人產生一些不同的看法,但一般情況下,他們不再出麵過問。即便有所過問,也總是千方百計走組織程序,采取補台的做法。當然,難免會有個別的,在方式方法上也有些欠缺,不論場合就表態,隨意指責現任的某些做法,在幹部和群眾中造成一些負麵影響。為此,貢開宸覺得不如化被動為主動,專門撥了一幢小洋樓,裝修一新後,給這些老同誌做定期或不定期的聚會場所,指定潘老為他們的召集人,還配備了兩位專職的工作人員為老同誌服務。他們在此喝茶,見麵,談心,交換各自對現行政策方針的意見,從而建立起一條非正式的正規渠道,把他們的各種想法建議意見有序地彙集起來,通報給省委。老同誌有了這麼個“論壇”,有了這麼一條正規的通向省委的“渠道”,心情比以往更舒暢。為此,貢開宸也常常能聽到來自老同誌的一些很好的意見和建議。近來,幾位老同誌一聽說馬揚要把一些“私營業主”引進大山子企業集團做“股董”,就有點著急,催促潘祥民去找貢開宸,反映他們的一些想法。“開宸,你們怎麼會產生這麼樣一種危險的想法?”潘祥民憂心忡忡地問。貢開宸說:“加入WTO以後……”潘祥民立即打斷貢開宸的話:“別拿WTO跟我說事。人家WTO沒要求你們把老根兒也賣了!”貢開宸笑道:“潘祥民同誌啊,沒人在賣老根兒……”

潘祥民看看客廳牆上掛著的電子鍾:“你該休息了。明天上午你安排出一塊時間……”貢開宸笑道:“幹嗎?想審判我?”潘祥民卻說:“有幾位老同誌想跟你隨便聊聊。”貢開宸依然笑道:“不是隨便聊聊吧?”潘祥民一撇嘴:“不是隨便聊聊,還能是什麼?我們這些退下來的老頭兒老太太,也就是一個隨便聊聊嘛。不過,這幾位老同誌還有個要求,也算是強烈要求吧:如果省委常委們能安排得開的話,請他們也一起來聽聽。”

霎時間,笑容從貢開宸臉上消失了。潘祥民的神情也變得非常的嚴肅和強硬。

他倆默默地、多少有些尷尬地僵持了一會兒,潘祥民說了句:“就這樣吧……你看著安排吧……”轉過身就走了。臨離開楓林路十一號時,把一份由幾位老同誌起草的《情況報告》留給了貢開宸。

貢開宸是一早起來看完這份《情況報告》的,很快趕到辦公室,把《報告》交給焦來年,吩咐道:“立即複印。送全體常委。”焦來年忙報告道:“潘書記來了……”貢開宸很有些意外:“這麼早?幹嗎?”焦來年說:“他就擔心您把這份情況報告印發全體省委常委,所以一早就趕來了。”

“沒必要送全體常委吧?老同誌們並不想把事情擴大化。”潘祥民一走進貢開宸的辦公室,就聲明。

貢開宸說:“我不是要讓問題擴大化,我隻是感到你們提的問題有一定的典型性,很多同誌都搞不清楚。包括我自己,也忐忑得很。讓常委們先討論一下,先來搞通、搞懂一些問題,我看很有必要嘛。”說著,他回頭吩咐焦來年:“送全體常委!”

77

淩晨,一輛老式的伏爾加車在通往馬揚家的低等級路麵上顛簸著慢慢地駛進那個沒有院牆的院子。當時,馬揚正在燈下伏案寫著什麼。聽到車聲,他本能地就要起身去探望。黃群立即從床上折起,一把拉住他,嗔責:“又逞能!”說著,自己趕緊穿上衣服,便上外頭看個究竟。不一會兒,她便回來告訴:“趙長林來了。”馬揚一愣:“長林?這麼早?人呢?”黃群趕緊收拾房間,應道:“在那邊大房間裏哩。”

馬揚也有好些日子沒見到趙長林了。知道他跟杜光華在一起合作得還不錯,人的氣質也有較大的變化,學會了開車,經常開著一輛二手伏爾加,把“永在崗”的網點鋪到了省城,聽說還要往京津地區發展,挺為他高興。長林不跟有些人似的,有事沒事都愛往領導跟前跑,顯得特別“鐵”和“貼”。他不。他覺得自己在做事。領導也在做事。假如沒事,竄來竄去的,這不瞎耽誤工夫嗎?其實他有所不知,有些領導還是喜歡有人往他那兒“貼”的。沒有人圍著他,貼著他,肯定失落。也有一種領導,實實在在幹事,但也喜歡別人貼著他,哄著他。這是愛好問題,習慣問題。久而久之落下的毛病。但,這也是一個實際問題——是啊,做一個領導,老沒人理,老沒幾個特別知己的跟著,貼著,那怎麼辦事?俗話說,那就玩兒不轉了。這是官場的“真理”。所以,希望有人貼著自己,嚴格來說,並非一定是件不好的事。關鍵是要清醒。千萬不要認為,隻要貼自己的就是好樣的。千萬不能拿貼不貼自己當做區分人好壞、能力高低的惟一標準。否則,你是管一個省的,這個省遲早要亂。管一個市的,這個市遲早也得亂。假如是管一個縣和鄉的,那這個縣這個鄉倒黴的日子來得就會更快一些。

但不知,這個趙長林,今天一大早就堵到門上來,又是為了什麼。

“昨晚,我讓人在家裏圍了一夜。認識的,不認識的,都去了。都聽說你快要走了,要上外省去當省委副書記去了;說你在走以前,要把大山子整個都躉給杜光華和張大康那幫人。”趙長林臉色有點發黃發黑,大概跟一夜沒合眼有關。

馬揚笑著反問:“什麼叫把大山子整個都躉給杜光華和張大康他們?”

趙長林以為馬揚沒聽懂,還一本正經地給馬揚解釋:“就是把大山子賣給他們,讓他們來收拾這個爛攤子。”

馬揚又笑道:“讓他們來收拾?那我幹啥?”

“那您為什麼還要賣大山子?”

“誰說我要賣大山子?再說了,就是我真想賣,這大山子是我賣得了的嗎?”

“……他們說,你就是要把它拆開了,零賣……”

“大山子是什麼?散裝酒?白盒煙?走私汽車?”說到這裏,馬揚有點激動起來,“我說長林,我倆認識時間也不短了吧?別人不了解我,你還不了解我?馬揚是那麼個壞人?先把大山子賣了,然後自己就拍拍屁股溜之乎也?”

趙長林悶悶地一笑:“這兩年,賣國有企業的人還少了?”

馬揚攤開雙手解釋:“那是根據需要,合理地處置一批國有中小型企業。國有經濟將逐步地從某些領域裏撤出,這是中央的一個戰略部署。但,中央早就明確,即便是中小型企業,也絕對不是隻有一個賣字就全了結的,更別說針對咱們這種大型和特大型國有企業……”

趙長林有點回心轉意了:“那……依您這麼說,外邊這些關於大山子的傳說,都是瞎掰的?”馬揚卻說:“當然也不能說他們全是捕風捉影……”趙長林又一驚:“你們還是要把我們給賣了?”馬揚說:“不是賣,而是有控製地讓其他一些經濟元素參加進來,目的還是要改變它原先那種單一的經營管理模式,充分激發內在的活力,能夠迎接越來越激烈的國際、國內的競爭,並且在這種競爭中發展壯大……至於,將來究竟會有哪一些民營企業資本介入,甚至還會不會讓國際資本介入,這就得看實際情況的發展和變化了,看我們自己的需要。但不管怎麼樣,一個大前提是不變的,那就是中央的決心,一定要把中國的國有經濟搞活搞大搞強的決心不會變。在這種情況下,誰賣誰犯罪!我敢嗎?我會嗎?”趙長林說:“照您這麼說,我今天就不該一大早上您這兒來堵您的門了?”馬揚說:“長林,你現在大小也是個頭了,自己心裏也該有一杆秤了,不管別人在你跟前刮什麼風下什麼雨,你得掂量個真假虛實再行動。”

趙長林稍稍鬆了一口氣,又問:“那您還走不走了?”馬揚答道:“走,還是不走,都得聽中央的。我自己做不了自己的主。你說呢?”趙長林不說話了。這時,有人在外頭輕輕地但卻是很急促地敲門。馬揚打開門一看,是黃群。黃群沒等他開口,先把他拉到門外,接著又拉著他進了臥室。小揚穿著運動服,剛從外頭晨練回來,氣喘籲籲地對馬揚說:“剛才我出去跑步,看到好多好多人,打著橫幅和旗子,成群結隊地往這邊來了……”馬揚一驚:“成群結隊?”馬小揚抬起頭,眨眨眼,估摸道:“我估計,得有好幾百……”馬揚忙又過到那邊的房間裏,把這情況告訴趙長林,問:“這些人是你組織來的?”趙長林忙叫喊起來:“我能這樣嗎?我跟誰過不去,也不能跟您過不去啊。”

馬揚沉下心,稍稍想了想,決定讓趙長林先回去,然後自己去看個究竟。趙長林問,要不要他跟著,萬一要遇到個“胡攪蠻纏”的愣頭青,他可以先出麵去跟他們說道說道,做點排解工作。大山子的幾個“愣頭青”,他都熟,還能跟他們說得上話。“不用了。我還不信我馬揚就那麼沒人緣。”馬揚笑道。送走趙長林,他立即叫車,由小揚帶路,一路急速駛去。沒駛出多遠,小揚指著大片草坪和新建成的街心花園後頭一幢新建築物,突然叫了起來:“你們快看……”

果不其然,那兒有人正從樓頂上往下吊一幅足有一二十米長的橫幅“馬揚——不要走”。每個字足有兩米見方。“快看呀!那邊!”小揚又叫起。馬揚和黃群忙順著小揚手指的方向,向另一邊看去。好家夥,幾個蟲子似的小黑點在一個幾十米高的煙囪頂上蠕動著忙碌著,又長長地吊下一幅來,上麵慘慘地寫著:“馬揚。別賣了我們!”還有一些人則提著糨糊桶,學著“文革”時期常見的那樣,正在一排破舊的廠房紅磚外牆麵上,貼紅綠紙大字標語:“馬揚。和大山子三十萬工人共進退!”

馬揚心裏一陣酸熱,腦袋也一陣發漲,忙收回視線,拍拍司機,讓他轉向,向郊外駛去。小揚不解地問:“前邊還有哩。幹嗎要往這邊來?這邊看什麼呀?”

馬揚一臉嚴肅,不作任何回答。

車駛入曠野,已經能看到那個巨大無比的露天礦坑了。車停下後,馬揚拿出手機,撥通小丁:“丁秘書,是我。一早,市裏各街區出現了一些有關我的大字標語。請開發區和市政府的有關部門馬上派人去做做工作。已經貼出來的,要讓那些貼的人自己把它們取下來,還沒有貼出來的,就不要再貼了。多派些人去。但不要出動公安。請告訴那些工人和市民,如果他們有什麼話要對我說,這一兩天裏,我們找個場子,當麵說。但是,現在不要上街,不要貼標語,千萬保持大山子得來不易的安定團結和剛有所好轉的局麵……”

黃群一驚,忙插話:“你要和大夥當麵對話?假如那天要來一萬人兩萬人,或者來個五萬十萬的,這局麵怎麼控製?萬一控製不了局麵,鬧出個什麼事件,你怎麼辦?都要走了,幹嗎再捅這麼個婁子呢?”小揚卻馬上興奮起來:“哎呀,爸真的要跟十萬民眾直接對話,那才叫輝煌的曆史性時刻哩!”黃群啐她一口:“輝煌你個頭!”

馬揚卻向她母女倆做了手勢,讓她倆在他對下屬布置工作時,不要再出聲。小揚忙吐了吐舌頭,不說話了。這時,曠野裏一片寂靜。露天礦坑裏慢慢升騰起一片金色的晨霧。馬揚忽而顯出一絲倦意,頭疼也加劇起來。他慢慢閉上眼睛,仰靠在駕駛椅背上,讓自己趕快平靜下來,讓突然間湧上頭部的血液,慢慢回流到全身各部分去,以減輕這會兒頭部突發的那種痙攣般的灼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