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頭又疼了?”黃群看出來了。
馬揚輕輕地搖了搖頭。
小揚忙說:“要給您揉一揉嗎?”
馬揚再次輕輕地搖了搖頭。黃群從皮包裏拿出兩片藥和一瓶礦泉水,遞給馬揚。馬揚稍稍躊躇了一下,但還是把藥吃了。小揚體貼地上前為他輕輕地揉著太陽穴。馬揚先輕輕地握住小揚的手,終止它們的動作,然後又把它們放了下來,再看看女兒,又看看黃群,說:“我胸口有點悶。我想下車走一走……”
黃群和小揚有點擔心,又有點疑慮,但她們還是跟著一起下了車。
曠野上,枯幹的草莖和被泥團裹起的沙礫,在腳下發出輕微的聲響。馬揚一路默默走去。黃群和小揚一路默默地跟著。快走到露天大坑邊了,馬揚突然站了下來。黃群輕輕地勸道:“馬揚,聽我的話,咱們還是離開大山子……大山子不是我們久留之地……大山子的問題,也不是誰一個人一時半會兒能解決得了的……你已經盡了心也盡了力了,可以了……別再招人討厭了……急流勇退吧……”
馬揚突然又默默地走了起來。過了一會兒,走著走著的馬揚突然開始搖晃起來。馬小揚忙上前扶住他:“爸……您怎麼了……”黃群也趕緊上前去扶住,急問:“怎麼了?”馬揚臉色蒼白,雙手抱著頭,仍在微微地搖晃著:“沒事……”黃群忙吩咐小揚:“快去車上拿藥。還有礦泉水!”馬小揚拔腿就向車上跑去。
這時,還在熱被窩裏摟著自己那位還不滿二十歲的女朋友正做著好夢的貢誌雄,被貢誌和一個電話“緊急”招呼了過去。平時,不到九點半,他是絕對不會起床的。等他老大不願意地腫著眼皮趕到誌和家,推門一看,卻有兩個公安幹警在等著他。他還真有點意外——雖然平時結交了不少公安朋友,但大清老早的,居然在二哥家蹲著這麼兩位,他心裏還是嗡地炸了那麼一下。但說清情況後,他安心了。這二位是省公安廳專案組的。他們是奉命來跟他協商,請他幫忙一起來“收拾”張大康的,也就是說,請他幫忙“密捕”張大康。
“哥們兒,沒跟我玩什麼花活兒吧?”貢誌雄懷疑他們在設套,勾他的“口供”哩。
二位中的一位說:“你二哥可以作證。我們能跟您玩啥花活兒?”“嗨,您二位可有所不知,我們家就愛幹那種大義滅親的事。傳統啊!”貢誌雄說道。貢誌和立即捅了他一拳:“我們家滅過誰了?你整天紅嘴白牙地胡謅!”貢誌雄沒再跟他倆深入討論這不言自明的事,隻是沉默了一會兒。真的要密捕張大康,他心裏還真為此感到惋惜,過了一會兒,輕輕地歎道:“他還真是個辦企業的一把好手……難得哦……”剛說了這句話,他的手機響了。貢誌雄看了一下來電號碼,臉色馬上就變了,忙低聲對公安廳的同誌說道:“是張大康……”那二位忙示意貢誌雄接電話。貢誌雄趕緊去接通手機,張大康有點著急著忙地告訴貢誌雄:“你嫂子修小眉失蹤了。你知道她的下落嗎?”
貢誌和等立即驅車前往修小眉家。離修小眉家大約還有半條街路時,他們看到修小眉家門前已經停著兩輛高檔轎車。一看就知道是張大康和他的保鏢們。公安廳的同誌不想讓張大康看到他們跟誌雄誌和在一起,叮囑了一聲“有情況趕緊聯係”,就提前下車走了。貢誌和一直把車開到修小眉家的樓門前才停下。張大康的幾位貼身保鏢見有人匆匆向這邊走來,便都用一種警覺的姿態紛紛向張大康靠攏。“有他們什麼事?讓他們走開。”貢誌和對張大康說。張大康向保鏢們丟了個眼色。那幾人便後退。
貢誌和忙問:“你什麼時候發現我嫂子失蹤的?”張大康說:“就剛才。”貢誌和問:“你對她幹了些什麼?”張大康說:“我來看她,發現她沒在家;趕緊四處聯絡,怎麼也聯絡不上她。接著就找你們……你說這點時間我能對她幹什麼?希望你們別再耽誤工夫,趕緊動用你們在警方的關係,去找一找!”貢誌和問:“你上樓去看過沒有?”張大康說:“看了。”
貢誌和問:“你有她房門鑰匙?”張大康說:“誌和,不要再浪費時間了……”貢誌和堅持要問:“我問你,你有她房門上的鑰匙嗎?”張大康說:“沒有。”貢誌和再問:“那你怎麼進她門的?”張大康說:“誌和,你也老大不小一個知識分子了,怎麼盡說些特別幼稚的話?你問問你那些警方的朋友,他們執行特別任務,需要進什麼人的房間時,靠鑰匙嗎?”
貢誌和冷冷地瞥了張大康一眼,轉身向樓上跑去,同時給市局的一個朋友打了電話,請他們協助在內部查問,看看他們掌握什麼跟修小眉失蹤相關的線索。他提醒那位朋友,先別聲張,就是內部問問,動靜別弄大了。“下一步怎麼做,再聽這邊的消息。”
兩個小時後,果然有消息了。他們從那個公交車總站附近的派出所那兒得到了一點線索。一個來上早班的售票員撿到了修小眉的手包,會同總站的領導和治安主任一起檢查手包,從手包裏發現了修小眉的身份證,多張銀行金卡,在一部掌上電腦裏又發現那裏記錄著多位省委省政府領導家的電話號碼,覺得蹊蹺,他們立即把它交到派出所片兒警手裏。“公交總站的人最後見到我嫂子是什麼時候?”貢誌和問。“末班車,最後一輛車進場。”片兒警說。“他們還記得,當時還有誰跟她在一起?”貢誌和又問。“就她自己。”片兒警說。貢誌和指著梳妝台上放著的一張修小眉的照片,問:“他們能確認,昨晚見到的就是她?”片兒警說:“錯不了。我們仔細問了。當時車上人特少。你嫂子衣著打扮不同尋常,氣質也高雅,一上車就特打眼。最後下車,乘客就剩她一個。所以,車上倆售票員都記得特清楚。”“後來就沒見她上哪兒去了?”“後來車場上的人也都下班啦。誰管誰呀?”這時,又進來兩個警銜更高一些的警官,都是誌和的朋友:“貢哥,咋了?嫂子出事了?”貢誌和剛想對他們說清情況,隻見張大康對他使了個眼色。貢誌和便隨張大康走到單元門外頭的走道裏。張大康告訴貢誌和,他還有點事,要先走一步。貢誌和冷笑道:“幹嗎呀,警察一來,你就躲?”張大康淡淡一笑道:“你願意讓你那些警察朋友知道還有一個叫張大康的人也在摻和你們貢家的事兒?不會吧?”他見貢誌和不做聲了,又說道:“我要最後跟你說一句話。這句話,不管你是信還是不信,反正我要跟你這麼說。誌和,我張大康就是把全世界的人都害了,也不會去害你嫂子。怎麼跟你才說得清呢?她總是讓我想起我中學時偷偷喜歡過的一位可憐的女老師……所以,你如果真想盡早地找到你這位嫂子,就請你不要再誤導你那些警察哥們兒,別讓他們緊著在我身上浪費時間。再見。我要有什麼消息,會及時通報給你的。”說著,便向樓下走去了,但走了兩步,卻又回過頭來問:“還有件小事,你能幫個忙嗎?幫我約一下省裏那位宋副書記……”貢誌和忙回絕:“對不起。這你可得找省委辦公廳。”張大康忙苦笑道:“行。行……”
張大康因為近來一直得不到宋海峰的任何消息,心裏有一點發毛。今天想趁見到貢誌和的機會,順便打探一點真實情況,卻沒料碰了個軟釘子;匆匆下得樓來,又找不見公司的那兩輛車了。四下裏巡視,才發現,車開到另一幢樓的樓門前去了。
“我看警車一輛接一輛地往這兒開,趕緊讓司機把車挪這邊來了……你跟姓貢的提宋海峰的事了嗎?很怪,好多天都沒見這位宋老兄在省報上露臉了,指不定是出事了……”張大康的一位高級助手一邊為他拉開車門,一邊低聲問道。張大康卻隻是板著臉,什麼話都沒說。臨開車前,他又最後看了一眼修小眉家那個他太熟悉的窗戶,還有那塊微微飄拂著的窗簾。這塊淡青色的窗簾還是在他的提議下買來的。修小眉喜歡暖色調,喜歡帶一點非洲黑人風格的強烈色塊,但他還是建議她買這淡青色的。“從長遠考慮,你需要這份安寧。”他對她這樣說。她接受了……這時,有人從修小眉家的窗戶裏探出頭伸出手來,好像是要關窗子了。大概房間裏的那幫人也準備撤了。張大康趕緊讓司機啟動。當車拐過最後一個彎去的時候,他執意地又回過頭來看了一眼修小眉家。不知為什麼,他心裏突然地湧出一股無名的酸楚和哀切,綿綿的……他覺得自己很可能再也看不到這扇窗戶了,再也不會踏進這樓門了,很可能再也看不到修小眉了……這種莫名其妙的不祥感,瞬間居然像流散的焦油似的,彌漫到了他每一個關節,髒器,使他的四肢似灌了鉛似的滯重麻木,心裏也一陣陣發虛,發涼……
司機見他遲遲地挺直上身回頭探看什麼,便有意放慢車速。他卻突然發起火來:“路口要變燈了。你還不趕快搶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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貢開宸堅持要把潘祥民等老同誌寫的那份情況報告加印送省委常委閱,使原意不想把這件事鬧大的潘祥民既感意外,又有些難堪。待焦來年走後,辦公室裏隻剩貢開宸和潘祥民兩人,貢開宸問:“報告已經送中央了嗎?”潘祥民說:“先跟你這位省委書記通氣,再考慮怎麼報中央的問題。”“我有一個小小的請求,請您向那幾位老同誌轉達:在上報的時候,能不能在材料裏不提馬揚,隻提我。今後在組建大山子集團公司的過程中,不管發生什麼樣的原則性錯誤,這個責任,由我一個人來負,不要再牽扯馬揚了。老潘,K省出一個人才不容易啊。”“你先別這麼說,也許中央認為你們的做法是對頭的哩!”“即便中央不認為我們是錯的,有關部門得知,在K省有那麼些老同誌對馬揚有看法,為了緩和矛盾,他們很可能就不考慮讓馬揚留在K省任職了,這對我們K省還是一個損失啊。所以,無論從哪一個方麵來講,都請你們幾位慎重考慮一下,可以向中央反映你們的看法,但不要把馬揚再卷進這檔子事情裏……”
這時,外間屋的電話突然響了起來。去複印那份情況報告的焦來年辦完事,趕緊地接電話。接罷電話,很緊張地闖進來報告:“馬……馬揚出事了……”
貢開宸和潘祥民一下都站了起來。貢開宸忙問:“出……出什麼事了?”說著,心間一陣針紮似的絞痛,居然就上不來氣,忙捂住胸口,自覺地揉了兩下,趕緊把腰也彎了下來。焦來年趕緊上前扶住,問:“怎麼了?”貢開宸大大地喘了口氣:“沒……沒事……”潘祥民忙掏出自備的一小瓶救心丸,囑咐道:“放兩顆在舌頭底下含著……”貢開宸卻推開潘祥民的手,還在強調:“我心血管沒病。”然後就試著去挺直腰,趕緊問:“馬揚到底出什麼事了?”
馬揚顱內再度出血,病情危急。馬小揚跪在馬揚的病床前,淚流滿麵,抓著馬揚完全沒有知覺的手,輕輕地叫喚著:“爸……爸……”一個多小時後,一架標有“八一”軍徽和紅十字圖案的直升機就緩緩降落在大山子醫院主樓前的那個廣場上了。
“怎麼搞的?”貢開宸大步走進醫院的急救室,問。黃群忙站起,嗚咽著回答道:“今天一早,他就說腦袋不舒服……”貢開宸問院長:“馬主任現在能挪動嗎?軍區的直升機還在等著。”在馬揚的病床前,不便討論馬揚的病情,院長便把貢開宸帶到院長室,征詢似的看看馬揚的主治大夫,讓他先拿個主意。主治大夫忙答道:“能送軍區總院,或省醫大附院當然更好……”貢開宸打斷他的話:“現在還在說這些模棱兩可的話?趕快判斷一下,到底能不能挪動他?”貢開宸一催,主治大夫便結巴起來:“按……按說……按說……”貢開宸不耐煩了:“這時候到底能不能挪動他?快下結論。”院長一看這情況,便趕緊接上話頭說:“最好還是別挪動。可以的話,請軍區總院和醫大附院腦血管外科方麵的專家來幫著搶救……”貢開宸問:“在那些大專家到來之前,你們能采取什麼措施?”院長說:“我們會采取一切我們能采取的措施……”
貢開宸沉吟了一下,然後十分動容地說道:“方院長,馬揚我就交給你了。拜托。”院長忙說:“我們一定盡我們最大的努力……”貢開宸說:“不是什麼努力不努力的問題,是要保證給我搶救過來。”院長說:“這個我們心裏明白。您不說,我們也明白。您看……”說著,他撩開窗戶上的窗簾。貢開宸看到,在醫院主樓前的廣場上,已經黑壓壓地擠滿了聞訊前來看望馬揚的普通百姓群眾。總有上千人之多。貢開宸心頭一熱,眼眶濕潤了。
這時,有一個人心裏特別不好受,她就是馬小揚。這一年多,她逐漸地睜開自己心靈的“眼睛”,執拗著想完全從自己的視角來把捉這個紛亂地湧現到自己麵前的世界。她對父母為自己構築的那條人生道路表示了極大的懷疑,她也不甘心被同學和好友說成是“衙內圈”一個坐享其成的“女嬌娃”。有一度,她甚至都不想再理會父母,甚至想撂下一切“出走”,到南方去打兩年工,或幹脆到首都加入那數以十萬計的“北漂”大軍,嚐試一下“混在北京”的生活,以考驗自己的生存能力。所有這些想法,不能說都已煙消雲散,有一些仍然在激動著這個十七歲的女孩,一個外表文靜、內心卻跟父親一樣蘊藏著一股強大心理能量的女孩。但這半年多,她親眼看到,也親身感受到——從自己的父親身上深切地感受到,在中國還是有這樣一種人,這樣一群人,他們不是一隻隻知整天忙碌著為自己低頭啄食的“雞公”“雞婆”,他們也不是那一類隻知道哀歎命運不公而迷茫地把天空和自己的心靈全窒息成灰色的精神陽痿症患者。他們並不萬能,但他們決心要把自己融進一個已然前行了千百年的曆史行程之中,竭盡自己一切努力,決心不使這進程中斷;他們決心要再一次麵對時代的大變遷,說出這樣一句能讓千古感奮的血淚名言:“各國變法無不從流血而成,今中國未聞有因變法而流血者……有之,請從××始……”她開始感受到中國確有這樣的真男子,大男子,這樣的真女子,大女子。這一刻她忽然覺得,父親無言的精神注入,也許的確還有許多的不完善,但卻是那麼的生動和珍貴,那麼的須臾不能離棄,同樣需要自己去“完善”,再造,是再造中國?再造人生?再造自我?再造一個有趣味的今日和能讓多數人輕鬆前行的明日?她還說不清……此刻,她久久地跪在父親的病床前,抓住父親的手,淚流滿麵地訴說道:“爸……您醒醒……您聽見我說話了嗎?您不是最喜歡我嗎?爸……我再不惹您生氣了……我一定去參加學校的黨章學習小組……爸,原諒我過去所有的任性……原諒您這個長不大的女兒……爸……您一定得挺住……為了我,也為了媽媽……也為了那些來看您的老百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