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衛兵們一楞,接著說:“我們要對你這個彭德懷集團的漏網分子采取革命行動!”
“你們小娃娃,知道什麼叫革命?你們知道長征嗎?知道抗日戰爭、解放戰爭和抗美援朝嗎?”張敬懷嚴厲問他們這些孩子。
“我們不聽你講,你是老反革命!你跟我們走,向革命群眾交待你的反革命罪行!”幾個孩子不容分說,上來扭住張敬懷的胳膊。大胡子站長和幾個衛兵怎麼也攔不住。孩子們擁擁簇簇地把張敬懷給帶走了。
原來卜奎去值班室給軍區鄭政委打電話,希望他下令製止。可是怎麼也找不到鄭政委,等他回來時,張敬懷已經被帶下山去了。卜奎覺得他沒有盡到保護張敬懷的安全責任,流著淚和站長商量。站長也沒有辦法,說:“現在紅衛兵都瘋了,根本無法和他們講理。”
卜奎又把電話打到張敬懷家裏,電話鈴響了半天,沒有人接。卜奎連著打了半個小時,才有人接,是張敬懷家裏的炊事員,他說:“今天來了一幫紅衛兵,把張敬懷的家抄了。拿走不少文件,夫人艾榮也給抓走了,隻剩下勝美,小孩子隻會哭。你告訴張敬懷,千萬別回來呀!”
卜奎沒有把張敬懷在雷達站被抓的事告訴炊事員,他決定趕緊回海天市,看看情況再決定怎麼辦吧!
那天卜奎乘公共汽車回到家裏,已經是晚上九點多鍾了。他名義上的妻子閔青蓮一見他,就慌慌張張地問:“你上哪裏去了?這麼幾天不回家----不回家,也打個電話呀!”
他們結婚之後,閔青蓮對卜奎真是千般關心,萬般溫柔。可是卜奎象是鐵鑄的,石刻的,怎麼也暖不熱。每次他回到家裏,青蓮總是溫柔地問:“你餓了吧!”
“不餓。”
青蓮把飯端上桌,卜奎懶洋洋地一句也不言語,象吃苦藥似的慢慢下咽。青蓮問:“鹹了?淡了?”
“可以。”
飯後,卜奎總是整理從張敬懷那裏帶回來的文件,一弄就是半夜。青蓮催他:“睡吧,你要愛惜自己的身體呀!”
“不累。”
青蓮走到他身後,用雙手環抱著他的脖子,輕輕地親他,卜奎這時就嚴肅地說:“別鬧!”
“鬧”?夫妻之間“別鬧”?青蓮便哭著自己去睡。
這次他陪張敬懷到雷達站“避難”的經曆,要是親愛的夫妻,他有多少話可講呀!可是他什麼也不願和她說。
“你到底去哪兒啦?”
“和張敬懷出去了幾天……。”
“你還跟他呀!他是彭德懷集團反黨分子,你還跟他!你站在什麼人的立場去了?”
“不許你誣蔑張敬懷!”卜奎以大聲吼她。
“我告訴你吧!”青蓮說“你的張敬懷家被抄了。抄出來不少反動文件……”
“什麼‘反動文件’!張敬懷家裏哪有什麼‘反動文件’!”
每當他一發火兒,青蓮就軟下來,說:“有的文件還是你的筆題。劉司令最近要找你談話,希望你起義呢。”
“哪一個劉司令?”
“省委機關成立了‘延安造反兵團’。辦公廳的劉秘書是兵團司令呢!”
“瞎胡鬧!”
“你先別急。大門口還貼了你一張大字報。我抄了一份。你看看吧!”
說著把抄滿了兩張紙的小字報交給卜奎。
卜奎看了,標題是“敦促卜奎起義書”,他簡單瀏覽了一下內容,是1962年張敬懷給黨中央毛主席的萬言“上書”草稿。
那“上書”大部分稿子,是張敬懷起草,他抄寫的。一部分是他起草的。這“上書”草稿,因為張敬懷一直不滿意,也就沒有發出去。沒有想到,“上書”稿子被造反派給抄走了。對這份“上書”,貼在省委大門口的大字報斷章取義,無限“上綱”,說這是張敬懷“複辟資本主義的總綱領”,是替“彭德懷鳴冤叫屈為其翻案的宣言書”!全是一派胡言。
卜奎憤怒地說:“說出這些屁話,想幹什麼?”
青蓮說:“你怎麼可以說這是‘屁話’呀!就在這一兩天,劉司令就要找你談話。你這種態度可要吃虧的!現在省委都癱瘓了。連一個書記也找不著,連辦公廳單主任都聽劉司令調遣。劉司令已經代替省委書記主持全麵工作了。”
“我才不承認他這個非法組織呢。”
“你這個態度可不行。你聽我一次,光混不吃眼前虧呀!”
卜奎不再理她。自己往床上一撲,睡著了。這些日子,他身心都無限疲勞!但是他躺了一忽兒,就起來向門外走去。他得去張敬懷家裏看看,他不知道被抄家之後,那裏是什麼樣子呢?
“你去哪兒?”青蓮在背後叫著。
卜奎不理她。
卜奎走到張敬懷家裏,門前的警衛已經沒有了。他叫開門,給他開門的是那個善良的大師傅。二人一起進了客廳。大師傅哭喪著臉,說:“前天來人抄家,也不知道是從哪裏來的,象土匪一樣。我說,你們不能這樣。張敬懷是黨的高級幹部,他的文件有黨的秘密,你們不能亂抄呀!要犯錯誤的!”
“去你的張敬懷吧!他現在是反革命!”
卜奎看了各屋,一片狼藉。滿地碎紙,書藉、舊衣服,家具也東倒西歪的,所有原來上鎖的箱箱櫃櫃,全被撬開了。
“艾榮同誌也被抓走了?”
大師傅答:“來抄家的人說,艾榮隻是一個醫院一個支部副書記,還是人民內部矛盾,讓她劃清界限,揭發張敬懷。可是,都三天了,還不見回來。”
“勝美呢?”
“勝美隻知道哭,現在在西屋,我剛哄她睡著。”
卜奎來到西屋,見勝美正在睡覺。聽見腳步聲,馬上就驚醒了。一見是卜奎,沒有穿衣服,從床上跳下來就抱著卜奎:“卜叔叔,我害怕,害怕。”說著就在卜奎的懷裏哭。
卜奎說:“好孩子,別怕,有叔叔呢。”立即幫她穿好衣服“跟叔叔走,跟叔叔走。”抱起勝美回頭又囑咐大師傅說:“你哪裏也不要去,你當前的任務就是看家,等我回來。”
“造反派再來抄家怎麼辦?”大師傅問。
“能夠阻止他們,就阻擋一下,實在不行,由他們吧!現在是無法無天的世界。”
卜奎回到家裏,青蓮一見他抱著勝美,就氣急敗坯地說:“你怎麼把她往家裏抱?你瘋了?”
卜奎說:“張敬懷和艾榮都被抓走了,我不把她抱在咱家怎麼辦?你說怎麼辦?”
“現在人家劃清界限都來不及,你還往上貼!”
“那你說怎麼辦?”
“各人顧各人吧!哪管得了那麼多!讓她走!本來你和張敬懷就有說不清的關係,人家正要揪你呢。你真是不識時務。”
“如果你攆勝美走,咱們倆就散夥!”
青蓮一直和卜奎吵鬧不停,而勝美則抱著卜奎的脖子,嚷嚷著:“我要回家,我要回家!”
次日,卜奎隻好托人把勝美送到三平地區自己的家裏,讓老母親照顧了。
就在第二天,卜奎見省委門口貼出一張“公告”:
革命的同誌們,紅衛兵戰友們!
本月二十八日,我們“延安造反兵團”,聯合省、市各造反派組織,在體育場召開批鬥彭德懷死黨,右傾機會主義分子、反革命修正主義分子張敬懷。希望同誌們踴躍參加,並徹底揭發他的反黨罪行。
延安造反兵團司令部
井崗山造反兵團司令部
大聯合造反派總部
全市紅衛兵總司令部
捍衛毛主席革命路線總部
大學生聯合總部
反到底兵團總部
毛澤東思想紅衛兵
毛澤東主義紅衛兵
八月二十六日
神使鬼差似的,也不知道是誰在那裏一下子變出來那麼多打著革命旗號的造反組織。本來卜奎要去尋找張敬懷的下落,還沒有找到線索呢,這樣就不要尋找了。明天在批鬥大會上,肯定會在體育場見到張敬懷的。
次日一早,卜奎就提前到了體育場。隻見一隊隊的年輕紅衛兵們,個個精神態抖擻,鬥誌昂揚,意氣風發,好象在一個夜晚他們一下變成了主宰世界的先鋒。每支隊伍都是敲著鑼鼓,舉著紅旗,喊著口號,象潮湧一般,向體育場聚集。在紅衛兵的隊伍中,也有一隊隊的中年人,也載著“紅衛兵袖標”。很顯然是各機關的幹部們“殺”出來的造反派。
卜奎站在體育場的大門前等待著。不多時,開來了幾輛大汽車。車上押著約有十幾個胸前掛著大牌子的人。大牌子上寫的“大叛徒”,“大特務”,“走資本主義道路當權派”,“反黨野心家”等等“名分”。有好幾個人卜奎是認識的,原來他們都是省委和省政府的領導。隻有張敬懷自己是單獨一輛車子。張敬懷胸前掛的牌子是“AB團曆史反革命分子彭德懷死黨右傾機會主義分子走資本主義道路當權派”在“張敬懷”的名字上還打了個大紅X。卜奎心頭一震,跟著擁擠的人流走進會場,一時沒有注意,把鞋子給踩掉了。正要低頭找鞋,人群馬上把他擠出去很遠。他來不及再找鞋子,在擁擠中被迫往前走。這時,整個會場內,層層疊疊地坐滿了個個方隊。卜奎在一個角落,站好。見眾多被批鬥對象,每人都被三個紅衛兵架著,兩個人扭著雙背,一個人揪著頭發按腦袋,成“噴氣式”狀,下了大汽車。其他被批鬥對象,紅衛兵都喝令他們“跪下!”,不聽令者,都挨了一陣拳腳。結果也都麵向觀眾,跪在主席台前了。被押解的人中,隻有一個人身份特別:他不是省級領導幹部。因為本省在寫海瑞、演海瑞的風潮中,也導演過“海瑞罷官”,此人是胸前掛的牌子上寫的是“反動文人、大毒草海瑞罷官導演吳明”張敬懷一個人被架到主席台上。很顯然,今天的批鬥會主要對象是張敬懷,其他人都是“陪鬥”者。
會場內,此起彼伏的歌聲如潮,口號震天。在唱了“馬克思的道理千頭萬緒,歸根結底就是一句話,造反有理,造反有理!”幾個語錄歌後,主席台上的一個人對著麥克,大聲說:“革命的同誌們,紅衛兵戰友們!我們今天批鬥彭德懷死黨張敬懷!”隨即回頭喝道“把曆史反革命分子,走資本主義道路當權派押張敬懷上來!”台下同時喊出了震天的口號:
“張敬懷必須老實交待反黨罪行!”
“張敬懷不投降就叫他滅亡!”
“毛主席萬歲,萬歲,萬萬歲!”
卜奎一看,主持會議的就是辦公廳那個劉吉有秘書。
“你是什麼人?”劉吉有叫著,讓張敬懷“自報家門”又說“抬起頭,叫大家看看你醜惡的嘴臉!”一個紅衛兵用力揪張敬懷的頭發,張敬懷被迫仰起臉。毫不畏懼地說:“我是革命幹部。”
“你別他媽的裝革命幹部了,你是反革命兩麵派!看來不揭露你的真實嘴臉,你也不會老實!”
“你到底是什麼人?”又有人喝問。
“我是革命幹部!”張敬懷仍然從容回答。
“你是什麼革命幹部,你是他媽的反革命!低頭!”
“我從長征時就參加革命,從來沒做過任何有損革命的事情!”
“你長征時就是特務分子!低頭!”
張敬懷不低頭,那揪著張敬懷頭發的青年死命往下按,張敬懷拚命往起仰,這樣一按一仰地反複多次。
這時台下不遠的地方,站著一個約有十來歲的戴著一頂紅線帽的女孩子,她是擠進來看熱鬧的。他一見台上被扭著背膀的人,第一個印象是:這個人也不過四十歲,很象她小學二年級的張老師。她總覺得張老師是個漂亮的男人,總想找機會和張老師接近說話。這個被批鬥的人,也很英俊,那不屈的神態,也叫她欽佩,敬仰。
女孩子想著,台上一是一陣口號和一按一仰地掙紮。
女孩子也不知道看了多少小人書,知道很多革命故事。她佩服那些在戰場上,在監獄中,在敵人的法庭上的英雄。她並不知道什麼“文化大革命”和“走資派”是什麼,她感到現在站台上的是一個英雄。她想表示一下自己對英雄的崇敬,可是一時不知道如何表示。她幾乎是下意識地向主席台上跑去,一麵跑,一麵摘下自己頭上紅線帽子,她跑到台上,把那個紅線帽子,戴在那人頭上。這行動,女孩子自己完全是沒有準備,甚至是在下意識中發生的。在人們還沒有反映過來是怎麼回事的時候,女孩子就跑下台,衝出了會場。
主持會議的劉吉有愣住了,主席台上的造反派頭頭們愣住了,全會場的人足足愣了有兩分鍾。鴉雀無聲。
還是劉吉有反映得快,他想了想說:“同誌們!這個女孩子,年紀小,覺悟高。她是在揭露張敬懷這個反革命分子呀!別看張敬懷戴著紅帽子,他是一付反革命黑心腸呀!她是在揭露張敬懷這個兩麵派的嘴臉!”
會場上這才又響起震天口號:“打倒反革命兩麵派張敬懷!”
“徹底揭穿張敬懷反革命兩麵派的醜惡麵貌!”
這時,幾個紅衛兵走上台,拿著事先準備好的筆墨和顏料,兩個人揪著頭發,又加兩個人按著背膀,一個人用黑墨在張敬懷右臉上畫了白色,另一個人用白粉在張敬懷左臉畫成白色。“看看,這就是反革命兩麵派的嘴臉。那拿筆墨和白粉的人把剩下的顏料,一下傾倒在張敬懷頭上。墨汁和白粉漿順著身子流下來。
“揭發!”劉吉有說。接著有人拿著準備好的稿子大聲念著。
卜奎隨拿出本子,迅速記錄了那些揭發的內容。
這次批鬥大會,揭發張敬懷的共有“十大罪狀”:
第一是曆史問題,說他在蘇區就參加了AB團,是國民黨特務分子。
第二是彭德懷死黨。
第三是去年批判“海瑞罷官”時,壓製對“海瑞罷官”的批判,下令我省的報紙不準轉載“文彙報”姚文元的文章。
第四是在他家裏抄出來一份萬言上書,攻擊黨的曆次政治運動,是全麵複辟資本主義的綱領。
甚至在困難年月,張敬懷家裏養了兩隻雞,也是個人搞資本主義的“試點”。
總之,全是無中生有地胡亂上綱。
接著又有幾個人上台做批判揭發。
每一個發言前後,都是一陣口號“打倒大特務,反黨分子張敬懷!”“張敬懷不投降就叫他滅亡!”“毛主席萬歲,萬歲,萬萬歲!”等等。
“揭發你的罪行是不是事實?”劉吉有在一個人揭發後問。
張敬懷堅決回答:“不是事實!”
“打倒張敬懷!”“打倒死不改悔的走資派!”“把反黨分子打倒在地,踏上千萬隻腳,叫他永遠不得翻身!”
又是口號震天“張敬懷反對毛主席,反對毛澤東思想罪該萬死!”
“死有餘辜!”
又有幾個造反派上來,把張敬懷按倒在地,踏上十來隻腳,然後他們張開雙手亮相歡呼。
卜奎在整個批判大會的進程中,心裏堵得喘不過氣來。他在想:是什麼原因人們在一個夜晚變得這麼瘋狂?這麼無法無天?沒有良知?誰有這麼大的能量?產生這種社會現象的社會基礎是什麼?……他百思不得一解,隻有迅速走筆暗暗作著紀錄,“立此存照”吧。
批鬥大會進行了四個小時,張敬懷被兩個紅衛兵架著,上了汽車,開到臨時羈押他的地方。這裏是一所學校吧,好象他住的這個地方,原來是一個教室。要不裏邊怎麼放了幾十張課桌呢。那學生打開門,二人用力一推,張敬懷便倒在水泥地上。
張敬懷覺得全身都癱瘓了。
次日,又是一場批鬥會,他仍然被架著九十多度彎腰,又是四個多小時。這次批鬥會後,他的兩條腿完全麻木了。腰椎好象脫位了,全身沒有不痛的地方。他想翻翻身,沒有力氣,動動胳臂,也不好使。胸部痛疼難忍,好象肋骨被踢斷了幾根。頭痛得象要炸烈。頭發被揪掉了好幾綹兒。流出來一些血,在麵部結成了幹餅。手指好象是被踩腫的。叫人難忍的是還有滿頭滿臉的顏料。但是,這一切都被幾天不得睡眠的疲勞壓倒了。他想躺著,睡,睡,睡!永遠不再起來。
天剛黑暗下來的時候,兩個紅衛兵端著一個飯盒。打開蓋,喝斥一聲:“吃吧,狗反革命!吃飽了好好交待問題!”
那個學生又給他幾張紙,吆喝著:“吃飯,吃飯,吃飽了,寫交待材料!”
兩個學生出去了。張敬懷什麼也沒有吃,就在水泥地上睡著了。
張敬懷的身體完全誇了。每天都發高燒。紅衛兵們告訴他:“明天還要開批鬥會,好好想想,再這樣頑固下去,和革命群眾頂牛,沒有你的好下場!”
張敬懷躺在那裏,覺得今天的頭腦卻分外地清醒。他得想一想“總不能這樣下去呀!我該怎麼辦呢?”
過去,雖然他也看見過批鬥會,在廬山會議後,他也有過不講理的批判,但是從來沒有動過刑,最主要的是人格汙辱。我們對日本鬼子俘虜,對國民黨戰犯,還講不得搜身,不得汙辱人格,還優待呢,就說我真的犯了錯誤,怎麼對自己的同誌這麼殘酷呢?在黨內,在人民內部,不是講要知無不言,言無不盡,言者無罪,聞者足戒嗎?自己不就是講了幾句話嗎?為什麼就犯了這樣的“彌天大罪”?
如果這麼批下去,肯定自己是活不成了。與其這麼活下去,還不如死了的好。在過去幾十年的戰爭中,自己死過多次了。能夠活到今天,比起那些犧牲了的戰友,已經賺了好多年了,夠本了。這樣看來,還是死了的好。一死,就什麼都解脫了。現在有病不給治,很顯然,他們是要置我於死地。既然如此,不如自己去死。死有什麼可怕,一死,什麼罪名都化灰化煙了。……
他又想:我是不是太脆弱了?怎麼那麼經不起考驗呢?有多少革命烈士在敵人的監獄中,法庭上,堅貞不屈。我怎麼受了這點委屈就要死呢?。可是,話說回來,過去的犧牲流血,那是敵人造成的呀。在敵人的監獄裏,法庭上,無所謂委屈不委屈。而受自己人的冤枉,是難於忍受的……不能,再不能這樣下去了!他下決心去死!
但是怎麼死法呢?不分晝夜,外麵總有兩個看守著他的紅衛兵。他在一樓,跳樓沒有條件,最好是有一瓶安眠藥,安眠藥可沒有辦法弄到。往牆上碰腦袋,要是死不了呢?上吊,他們很快就要被發現,更麻煩。他忽然想起在“三反五反”時,一個人用割動脈血管自殺的例子,這倒是一個好辦法。可是哪裏有小刀呀!
他兩手支撐著身子,慢慢在地上移動,眼光在四處搜索著,地上是光的,什麼工具也沒有,他又向窗戶移動,見往裏開著的一扇窗子上因風刮,掉了半扇玻璃。他不覺一陣欣喜。探出半個身子,抬手輕輕一拿,就掉下來一塊玻璃。他拿著玻璃,躲在房間一角,喘了一會氣,用那尖銳的刃子,試驗著在手背一劃,居然產生了一點快感,好象能止痛似的,連這些日子受的傷就都不痛了。
“哪有這麼搞革命的?自己革了大半輩子的命,居然要坐在我們自己造的監獄裏尋求自殺,多麼可悲呀!”
他接著想自殺的後果:如果他今天晚上自殺,明天會是什麼樣呢?可以預見的是:明天他們發現自己死在這裏了,大街上馬上會貼出大字報“張敬懷畏罪自殺!”“張敬懷自殺叛黨,死有餘辜!”“堅決聲討彭德懷死黨張敬懷叛黨的反動行為!”
“啊!作為一個共產黨員自殺是叛黨!”他身上忽然出了一陣冷汗。“隻要我一自殺,我的反革命案子,就板上釘釘了!不行,不能死!我倒要看看這場‘革命’將來怎麼收場!一死,就什麼也看不到了。不能死!凡是違反規律的東西,一定不會長久。曆史是最無情的!我要活,我要活,我要活!”
他又想:“況且,我一死,‘自殺叛黨’是自己為自己的一生做的結論,永遠不得翻身。我活下去,總有一天會斟別平反。這種曆史例子太多了。這場違反一切黨規、黨法的所謂革命,能搞多久?咬著牙等吧……”
他進一步想下去:“可是還要批鬥多少次呀?肉體的痛苦該怎麼忍受下去呀!他想起來,在抗日戰爭中的百團大戰,他受了傷。一塊彈片嵌在盆骨中間,需要動手術。那時沒有麻藥,醫生問他,必須馬上動手術,不然你就不能再上戰場了。他一咬牙:“醫生!你該怎麼辦,就怎麼辦吧!我能忍受!關公不是還能‘刮骨療毒’嗎?”
於是醫生在沒有麻醉的情況下,開刀把彈片取出來了。感動得醫生和護士淚流滿麵。他想,肉體再受痛苦,還能超過那次手術?我得活下去,得飽飽地吃飯,一定要看到文化大革命怎麼收場!
卜奎參加批鬥張敬懷大會後的第三天,省委造反兵團的“劉司令”就找他談話了。談話地點是在原辦公廳接待來信來訪辦公室進行的。這裏臨時改成了“司令部”的宣傳組。卜奎如約來到那裏。
作為省委最大造反領袖的劉吉有,一反批鬥會那天的虎狼麵貌,對他相當客氣,熱情而友好地說:“卜奎同誌,卜奎同誌,請坐,坐。”
卜奎不卑不亢地落坐。
劉吉有說:“老早就想和卜奎秘書談一談。就是忙。……如今,咱們省委的幹部,大體上可以分為三類人:一是絕大多數,他們都響應毛主席號召,積極參加了造反組織;二是,‘鐵杆保皇’,認為省委原來這個領導班子是好的,他們不當革命派,而當‘保皇派’死保省委一小撮走資派,這樣的幹部基本上已經沒有了;三是,靠邊站,當‘逍遙派’,現在也很少了。在這場捍衛毛澤東思想,毛主席革命路線和捍衛社會主義的偉大鬥爭中,人人都要受到檢驗,人人都要觸及靈魂。我們想請卜奎同誌,參加我們的組織,我們團結在一起,共同戰鬥,共同勝利,共同分享勝利果實,你看怎麼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