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愛國的“叛國者”
星期日下午,在厲秘書給張敬懷排列下星期工作日程的時候,因為他事先把有關蓋老板的材料給張敬懷看了,並且建議張敬懷接見他一次,今天,又向張敬懷請示:“那個叫蓋洪江美籍華人資本家,張敬懷見不見他?他在賓館等著。‘外辦’柳處長讓我請示張敬懷,他們希望能夠安排一次接見。”
“星期一安排了幾項議程?”
“一共安排了七項。周一上午,原來安排的是到北湖大廈,外貿出口商品展覽會開幕,請張敬懷剪彩,之後是宴會。……”
厲順為知道,張敬懷對於這類禮儀性的活動沒有興趣,故意排在前麵。
“剪彩,吃飯,例行公事,沒意思。”張敬懷不經意地說。
“如果張敬懷不出席大廈剪彩,周一上午正好空著。是不是接見一下蓋老板?‘外辦’催過三次了,他們說,這個人物對我省今後引進外資很重要,希望張敬懷宴請他一次。”
張敬懷沉默不語。在張敬懷的思想感情上,他一生革命的目的,一個重要對象就是“官僚資產階級”。是我國在民主革命階段,要推翻的“三座大山”之一;進城之後,我們在黨內黨外,一直反資產階級,反“糖衣炮彈”,反資本主義複辟,反修正主義,反了半個多世紀,反來反去,現在反而又把他們反回來了。當然,張敬懷無論從理論上,從實踐中,他完全擁護黨的改革開放路線。中國不搞改革開放,按鄧小平同誌說的,那真是死路一條!原來那套極左路線再也不能繼續下去了。……可是在感情上,他常常轉不過彎來,心想:現在我們和不共戴天的敵人握手言和,共同幹杯了。而且有時是向他們‘打秋風’。作為一個老黨員,老革命,他總覺得有點不可思議。
“這個蓋洪江,在國內已經有多項投資了。即使在世界上,他的‘孔方集團公司’,也是名列前茅的大公司。”
“那好吧!”張敬懷終於下了決心。
到了周一上午,首先是外辦的一個幹部,把蓋老板領到省委辦公大門前,厲順為秘書在那裏迎接,互相介紹認識後,厲秘書把蓋老板帶領到張敬懷的辦公室,同時來的還有電視台的兩名記者。待張敬懷和蓋老板握手、說了幾句話後,外辦和電視台的記者退出,張敬懷和蓋老板進入禮儀性的談話。
蓋老板首先表示:他雖然現在是美藉華人,但是他無時無刻不惦念著生我養我的祖國。在這裏,他還引用了當時流行的《我的中國心》中的幾句歌詞。特別是改革開放之後,他希望能在祖國建設中,貢獻一份微薄的力量。接著說:張敬懷能夠在日理萬機中,抽出寶貴時間接見他,表示誠摯的感謝。同時介紹了他的“孔方公司”的業務發展情況,解釋了他為什麼叫“孔方公司”。
他說:“我尊敬孔聖人,他不僅是我國的‘至聖先師’,也希望孔聖人的思想,傳遍全世界。”等等。
張敬懷在和蓋老板的談話中則表示:我們國家有三千萬華僑,他們都是愛國主義者,這些海外赤子,都有一顆中國心,都希望祖國繁榮昌盛。特別是改革開放以來,他們回國投資,引進先進技術和管理經驗,對祖國的建設起了很重要的作用……等等。
在旁邊的秘書厲順為,一麵作二人的談話紀錄,一麵觀察著這位華人。他現在雖然是大老板,有時也附庸風雅似的,用一些時髦或者半文半白的語言,但是還是不能掩蓋他文化素質不高的本質。蓋老板的麵容,顯然經過了精心保養,但仍然有些油黑,臉上的的皺紋很深,好象是長年修理地球時,風吹日曬留下的永遠難於抹掉的印記。厲秘書對這個老板的出身曆史有興趣了。特別是蓋老板在和張敬懷談話時,總是細細觀察著張敬懷的麵容。張敬懷的一舉一動,一言一語,好象引起了什麼往事。也就在張敬懷談話告一段落的時候,蓋老板盯著張敬懷,忽然說:“張敬懷,我早就認識您!”
張敬懷一楞:“哦?怎麼認識?”
蓋老板說:“你是我的老張敬懷,老上級呀!”
“怎麼回事?”張敬懷有些驚愕。
蓋老板情不自禁地拉著沙發往張敬懷身邊湊了半尺:“在抗美援朝戰爭中,你是我們的張政委呀!我就是咱們師的‘硬骨頭連’的蓋連長呀!在二次戰役結束後的慶功會上,你還給我戴過獎章呢!也許你不記得我,可是我聽過你多次報告呀!”
張敬懷一時不明白,這個蓋老板怎麼成了美國老板,問:“那麼,你怎麼到了美國?”
蓋老板說:“張敬懷還記得吧,在朝鮮戰爭的第五戰役中,咱們師負責穿插任務,我們連是尖刀連,……”接著蓋老板敘述了下麵的故事:
在他們尖刀連穿插敵人後方,趟過一條河流時,和一股李成晚偽軍遭遇,經過一場慘烈戰鬥,部隊傷亡過半,最主要的是他們連和上級領導,和主力部隊失去了聯係。他自己也因負重傷昏迷過去。當他蘇醒過來睜開眼時,才知道做了敵人的俘虜。敵人把他們送到南朝鮮的濟州島戰俘營。他們在戰俘營,和敵人進行了堅決鬥爭。這樣,他一直關到停戰協定簽字……
關於朝鮮戰爭中的第五戰役中,我軍受到巨大損失的事,張敬懷是終生難忘的。在我軍的戰史上,從來沒有這麼多人被俘過。當戰爭進行到第三個年頭的時候,以中朝為一方,以美國為首的所謂“聯合國軍”為一方,開始進行停戰談判。談判始終達不成協議的一個重要障礙,就是“聯合國軍”提出了所謂“自願遣返”原則。因為國民黨也把特務派到了戰俘營,進行了大量的反共宣傳。所謂的“自願遣返”也就是說,在遣返戰俘時,尊重他們的意願:中、朝方麵的戰俘,願意去南朝鮮、台灣,或者美國者,要尊重他們自己的意願,我方不得阻攔;而美國和南朝鮮在我方的戰俘,願意到朝鮮民主主義共和國或者到中國者,對方也不得阻攔。大概這位連長,就是在那個時候去了美國的。一估計到這一點,張敬懷就沒有和他談話的任何興趣了。但是蓋老板談興正濃,他接著敘述以後的故事:
蓋老板飽含眼淚說:“我受傷暈迷被俘之後,蘇醒過來時,已經是在美國鬼子的一個野戰醫院了。當身體逐漸康複後,被押解到濟州島戰俘營。那裏關著很多戰俘,有五戰役被俘的誌願軍戰俘,也有朝鮮民主主義人民共和國的戰俘。……
我們雖然在敵人的銅牆鐵壁的關押之下,可是我們還是進行了堅決的鬥爭。在戰俘營,我們還建立了地下黨組織,領導戰俘和敵人鬥爭。我在那裏過了兩個國慶節。每次都在鐵絲網內,開會慶祝,遊行示威,為了改善戰俘們的生活,有一次我們把戰俘營總管杜德,扣為人質,迫使敵人接受了我們的條件……”
蓋老板講著他的故事,張敬懷眯縫著眼睛,似乎在聽,但沒有任何表情。
蓋老板接著說:“後來,美國勾結國民黨,派了一些特務進了戰俘營,對我們進行反共宣傳。我們進行過堅決地抵製。有一次,他們把我和其他一批難友,押解到一個地方,給我們注射了迷幻藥。當我們醒過來時,發現我們的左臂上,已經被刺上了‘反共抗俄’四個大字。我們提出嚴重抗議,那些國民黨特務說,這是聯合國軍賜給你們的,你們如果不想要,就用刀子割下來。
“接著是‘誌願遣返’。我們許多難友回到了祖國,可是我們這些人,被刺上了字。我們覺得太丟人,沒有臉麵回來見我們的戰友和同胞。況且,我們回來後,又怕說不清楚……我們當初並不知道,敵人要把我們怎麼處理,無非是去當苦力,給敵人幹活兒。我們沒有想到的是,他們把我們當成了反共工具。我們被押送到台灣,當做‘反共義士’,受到‘歡迎’。現在想來,如果當時明白一些,一頭碰死就好了。可是,當時沒有這麼做,老想著能有個機會,殺死幾個敵人,逃回祖國。後來,在一個好心人的幫助下,我去了美國,說是從那裏到蘇聯比較容易,隻要到了蘇聯,就能回國了。誰知到了美國,並沒有這個機會。為了生活,我不得不去做工。美國的華人可真多。他們中間,也有不少愛國之士。這樣,為了生活,我就攤小攤,做小買賣。靠我們中國人吃苦耐勞的本性,買賣越做越大,……”
蓋老板說在這裏停了一下,又接著說:“唉,不說了。我一直覺得自己對祖國,對人民有罪,現在有了些錢,我國又實行了改革開放政策,我想回國投點資金,希望以這點微薄的貢獻,贖回一點愧心……今天遇到了老張敬懷,真是天意……”
在蓋老板講述他的故事的時候,張敬懷一直聽著,沒有製止他講下去。張敬懷知道,在停戰協定簽字後,在“誌願遣返”中,確實有這種事。麵對蓋老板這麼一個對象,他的感情是複雜的。他既不能肯定他,也無法否定他。當蓋老板敘說時,他的腦海裏,幾次擁現出抗美援朝戰爭中的鏡頭。後來他甚至想到文化大革命。按照文化大革命的邏輯:你隻要是做過地下工作,或者被捕過,一定被打成“叛徒”或“特務”。在文革中,凡是被俘後,自願遣返回來的誌願軍戰士,幾乎全都被整得死去活來。前些日子,他還批過一個申訴要求平反的案子:也是誌願遣返回來的戰士。他在文化大革命中,一條腿在逼供信中,被打斷了。張敬懷看了這封申訴信,把這個戰士叫來,當麵和他談了。他一見這個戰士,拄著雙拐,麵容黑瘦,衣服濫縷,象個叫花子。當時張敬懷就流下了眼淚。立即指示:對這個冤案平反昭雪,恢複榮譽軍人待遇。此時,張敬懷把蓋老板和那個戰士相比,“反差”有多麼大呀!這是極左路線製造的悲喜劇!
對於張敬懷來說,一提到朝鮮那場殘酷的戰爭,他就想到彭總,想到這位偉大的元帥。因為他的興衰榮辱,甚至他的生命,都是和彭總聯係在一起的。現在,他的思想情感,回到了三十五年前的朝鮮戰場了。那是1953年的春天,他們這支部隊,被調到開城前線,進行戰略防禦作戰。這裏正是在當時吸引全世界注目的一塊土地:以中、朝為一方,以美國為首的所謂“聯合國軍”為一方,停戰談判的板門店附近。在這裏,在停戰協議簽字前,美方在大炮、坦克的掩護下,向我方陣地進行了二十多次進攻,我軍也進行了數十次的反擊,雙方的陣地,幾乎是一寸土地,一寸土地反複爭奪著。戰鬥之慘烈,是他從來沒有經曆過的。那時,他是一個師的師政委。到了1953年7月下旬,為了迫使敵方在談判協定上簽字,我們的頑強進攻,把戰場向前推進了五平方公裏。
停戰協定在1953年7月27日上午9時簽字了。也就是這天的淩晨,我軍進行了馬踏裏東南山的進攻戰,這是抗美援朝戰爭中的最後一次戰鬥。
代表中國人民誌願軍簽字的是彭德懷元帥,經過兩年零九個月的殘酷戰鬥,敵人終於在停戰協議上簽了字。我們是勝利者;代表“聯合國軍”簽字的是美國的上將克拉克。這位將軍後來說過:朝鮮半島戰爭是美國在一個錯誤的時間,一個錯誤的地點,和一個錯誤的對手,打了一場錯誤的戰爭。他並且說:“我是美國曆史上第一個在沒有取得勝利的停戰協定上簽字的司令官。”
使張敬懷沒有想到的是,在停戰協定簽字的第二天,彭總到他們守備的大德山前線視察了。他作為前沿師一個師政委,有幸和軍張敬懷一起陪同彭總進行了這次有特殊意義的陣地視察。
他記得,彭總攀登到大德山主峰,我軍防禦陣地,看得清清楚楚。軍張敬懷向彭總彙報了我軍執行誌願軍司令部作戰方針的情況,中午時分下了山。沒有走多遠,彭總見一個擔架隊,抬著幾位烈士,也正在下山。彭總走過去,讓擔架停下來,他要看看這幾位烈士的麵容。剛才軍張敬懷已經向彭總彙報了抗美援朝最後一次馬踏裏東南山之戰,從7月24日黃昏,一直打到7月27日黎明。戰鬥是在他們接到停火命令時,才停止的。這幾名烈士就是在清理戰場時在陣地上發現後,抬運下來的。彭總囑咐負責抬運烈士的負責人:一定要妥善掩埋,記下他們的姓名,及早通知他們的親屬。
這時彭總把臉轉向青山,沉默地望著,以掩飾他的悲痛。過了一刻,彭總轉過身來,說:“我要到這個前沿陣地看一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