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愛國的“叛國者”(3 / 3)

馮怡到美國後,曾經給他寫過兩封短信。一封是報告平安到達,一封是到校進入正常學習,都沒有講她生活的情節和細節。他多麼希望知道她的詳細情況呀!這兩封信,一封看日期,前後差一個月,可能因為郵遞問題,兩封信是一起來的。

老張友父:

請理解我這麼稱呼你,我父親去世了,我沒有父親。在你身邊時,我覺得按年齡,你是我的父親,我享受著父愛;可是,我們無所不談,我們又是平等的朋友。你在我的眼睛裏,是一個普通人。所以我稱你為“友父”。

以前,我因為忙著辦理各種手續,沒有詳細告訴你我的情況。現在略加補充:我是按時到達目的地的,下了飛機就有朋友來接,有朋友安排食宿,有朋友幫助我辦入學手續。因為要靠打工生活學習,又有朋友幫助聯係當了鍾點工。真想不到,人生有這麼多朋友,特別是那些和我們一起“上山下鄉”又來了美國的“戰友”們,簡直比親人還要親。過去我常常想,在“文革”中怎麼冒出來那麼多壞人?我現在想,天底下,壞人不少,但比較起來還是好人多,關愛人的熱心人還是多數。

我到美國的印象,除了滿眼都是黃頭發藍眼睛人之外,還說不上印象。但這裏的華僑比我想象的還要多,我是生活在黑頭發黑眼珠的朋友中間,暫時還沒有寂寞之感。但是我想,困難一定會有的,首先我得自食其力生活,又要打工,又要完成學業,是很辛苦的。給你寫信少,這也是一個原因。苦一些,沒有什麼了不起的!能在北大荒的暴風雪中挖凍土,還有不能受的苦嗎?我想,用我們過去常說的一句話:麵包會有的,牛奶會有的……

我一定要把社會學這門我喜愛的學科學好。我不在於拿什麼學位,而是為了弄明白我們生活這個社會的一切。我不能稀裏糊塗的生活在其中。

剛來這幾天,我生活在友誼的包圍中。但是美國這個社會,人們的生活節奏是很緊張的。朋友們把我安排好後,盡了他們朋友的職責,他們還要去為自己而奮鬥。以後,就看我自己的了。我這個人很自信,我不覺得前麵有不可愈越的火焰山。我隻是覺得,有時會感到寂寞,會想國內的朋友,會想你。我常常覺得,如果有一天,我解脫不了這種寂寞時,也許會半途而廢,跑回國去。你一定會笑我,怎麼會有這種想法。

我並不迷信的。關於命運,我是這麼理解的:“命”是先天的,比如你生在一個貧苦農民家庭,我生在一個小業主家庭,這是“命”,是不能由自己選擇的;“運”是後天的,是社會的。因各人自身的,偶然和必然因素造成的。比如你的許多經曆,我的一些經曆,我們的相識,就是許多偶然因素造成的“運”。我忽然想起了你的家庭,也是“運”造成的……你不相信嗎?

我常常想起你,你的地位很高,周圍圍著很多人。你不能不生活在你的生活圈子裏,就象我不能不生活在我的圈子裏一樣。但是,我不認為你生活得很快樂。我希望有一天,你能跳出那個圈子。等著我,我想,在我回去那一天,你已經跳出了那些個“緊箍咒”了……

我這是隨心所欲寫了這麼多,就此打住吧。

想念你的友女月日

又及:我忽然想起,這裏是白天,你一定在睡夢中,有什麼好夢嗎?

張敬懷看了第一封信,感動得半天低頭垂手不語,又看第二封。

老張友父:

我給你寫了那封信,又有一個月了,這封信要報告你一個好消息:

世界這麼大,又這麼小。在這個大千世界,我居然遇見了一個親威!你說奇不奇?

事情是這個樣子的:有一天,一個朋友領我到一個中國餐館吃飯,因為服務小姐把一碗湯灑了,濕了我的褲子。一個六十多歲的女老板,過來訓斥服務小姐。其實責任在我。因為她端著那碗湯走近餐桌時,我偶然一伸腿,把她絆倒了。在他們這裏,不管什麼原因,隻要得罪了顧客,服務小姐就會丟掉飯碗的。老板娘正要訓斥小姐,我忙站起來說:“這位女士,這事不怨她,責任在我,是我在她走近時,偶然伸了一下腿……”

老板娘又訓斥她:“為什麼不小心,你沒長眼睛嗎?”

我又替她解釋。老板娘消了氣,對我說:“在我們這裏,就是這麼個規矩。我不訓她,怎麼對待顧客呀!”

我們又說了幾句話。這老板娘忽然問我:“小姐一定是剛剛來美國吧。要是在美國呆久了,你就不會說這些話,為她解脫了。”

我回答:“剛來,不到半年。”

“在哪裏發財?”

我笑了:“發什麼財呀,窮學生……”

老板娘問:“聽小姐的口音,我們好象是老鄉。小姐貴府在什麼地方?”

我說:“浙江金華地區。”

老板娘有點驚喜:“啊,我們是老鄉,你在金華的什麼地方?”

我答:“在蘭溪,離金華二三十裏路吧。解放後改了勝利鄉,解放前叫什麼,我已經不記得了。我從八歲到了北京,從來沒有回過老家。”

“越說越近了!”老板娘繼續問“小姐貴姓大名?”

我答:“我姓馮,叫馮怡。”

“哎呀,您是老馮家的人。你父親叫什麼?”

我答:“我父親叫馮貢奇,已經去世了。”

這時老板娘拉著我的手:“你知道吧,你父親是我姨夫的姐弟呀!按輩份,你該是我的妹妹呢!”

接著就親熱地拉著我的手叫:“好妹妹!”並且說“如果你在美國生活有困難,可以找我。”她說,她知道,我知道你一定很自尊。如果白白接受她的幫助,怕我難為情。如果我願意的話,可以在晚上到她的飯店象征性的打工,幹多幹少不計。每小時二十美元。

我從飯店回去後,我和幾個朋友商量,決定在她的飯店做鍾點工。這樣我在美國學習期間的生活費用就解決了。這是一件喜事,應該告訴你。

我常常覺得,人生在必然中,是很多“偶然”的練條組成的。你設想一下,我這次奇遇,不是很多“偶然性”環節的圈圈,連接起來的嗎?如果我不在那天去該飯店吃飯,如果在吃飯時,不是我偶然伸了一下腿,如果我伸腿時,沒有把服務小姐絆倒,如果老板娘沒有偶然看到,如果老板娘看到了沒有訓斥服務小姐,如果她訓斥小姐時,我沒有偶然替小姐說話,如果我說話了,我的口音中沒有帶金華腔,如果老板娘不是金華人,如果我不是她的親威(我現在也拐不過灣來:這個我父親這個“姨夫的姐弟”怎麼成了她的妹妹),這麼多“偶然”,去掉任何一個練圈,以後的故事都不會發生。回想過去我走過的道路,比如生活讓我遇見你,如果當時我在山上不是失足滑下山坡,如果不是你接住了我……不說了,反正人生是很多偶然練條組成的。你說對嗎?

原來你擔心我在美國留學期間的生活費用問題,有了這次偶然奇遇,你可以放心了。

按照課程安排,我以後會更加緊張,可能寫信少些,這要請你這個張敬懷“諒察”的。

你的身體好嗎?我總是惦記著。你們天天坐車不走路,衰老要從腿腳開始的。

前天晚上,偶而寫了一首小詩,照抄給你,你看看,解解悶,笑一笑撕了吧。

我是一隻小船,

離開安全的港灣,

駛向浩瀚的大海,

盡管有驚濤駭浪,

我一定會達到彼岸。

我是一隻小鳥,

離開溫暖的小巢,

飛向無際的藍天,

盡管有成群鷹隼窺視,

我一定安全地回到家園。

我是一隻紙鷂,

命運把我送上藍天,

會有暴風驟雨,

祖國親人一條線牽著我呀,

是鋼絲製成,永遠扯不斷。

你的友女年月日

張敬懷拿著信,看了又看。人哪,怎麼這麼不同呢?馮怡這個女孩子和剛才搶劫一樣把他珍藏的名畫拿走的女兒,怎麼差別這麼大呢?勝美對他這個爸爸,如果有馮怡的十分之一,百分之一的感情和理解,他就滿足了。可是他沒有這個福分。想來止不住潸然淚下。

想了想,他已經有兩三封信沒有回複馮怡了。立即提筆寫了一封回信。

馮怡友女:

我同意你稱我為“友父”,因為我可以做你的父親,但是又有忘年的友誼,你叫我“友父”再恰當不過了。

我以後寫信要署名為“友伯”,即朋友和伯父兩種含義。後來我想,你說你從小失去父愛,希望得到父愛,既然你稱我為“友女”,以後我寫回信,也就署“友父”吧。你同意嗎?

我好象沒有可以告訴你的事,除了忙,還是忙。忙什麼?完全是按照我不能自主的安排而忙。我的一言一行,既是我自己,又都不是我自己。人的一生,就是奮鬥。什麼時候閉了眼,才能結束。這是不以每個個人的意誌為轉移的事。

家裏的事,一切如故,沒有可說的。

你問到我的身體情況,好著呢!我現在除了每天早晨跑三千米,還時不時地“微服私訪”,比如擠擠公共汽車什麼的。這可是一個大課堂。在小汽車中有是上不了這種課的。有時擠出一身汗,很舒服的。

你寫的短詩,我以為很好。我喜歡古詩詞,也讀過一些。可是,你想一想,象我這樣的人,在這樣的生活和工作環境中,即使想寫,哪裏會出詩情詩意呢?

沒有自己的詩作,對你寄來的詩,無以為報,我隨便抄了秦觀等三人的幾首詞,作為對你的詩的回應吧:

眼兒媚

楊柳絲絲弄輕柔

煙縷織成愁

海棠未雨

梨花先雪

一半春休

而今往事難重省

歸夢繞秦樓

相思隻在

丁香枝上

豆蔻梢頭

散橋仙

纖雲弄巧

飛星傳恨

銀漢迢迢暗度

金風玉露一相逢

便勝卻人間無數

柔情似水

佳期如夢

忍顧鵲橋歸路

兩情若是久長時

又豈在朝朝暮暮

虞美人

少年聽雨歌樓上

紅燭昏羅帳

壯年聽雨客舟中

江闊雲低斷雁叫西風

而今聽雨僧廬下

鬢已星星也

悲歡離合總無情

一任階前點滴到天明

這裏抄的幾首詞。我必須向你說明的是:其內容絕對不是我對誰表示的心跡,和我倆沒有關係,隻是一種情緒而已。

友父老張年月日

不久,有匿名信告到中央,說是經過他委托某駐深圳辦事處律師和全球最大的商業調查機構,對“孔方公司”在美國的總部進行了調查。調查證實:該公司隻是一具空殼。找不到他們的績業紀錄,也沒有納稅紀錄。因為在美國注冊一個公司十分方便,隻要交納少量手續費,千元資金之內即可注冊,甚至可以通過打電話或郵件辦理。這些調查證明,該企業僅僅有注冊,而無業績,不能證明企業的合法運作。蓋老板所謂在別的省的“大量投資”,有的隻是一個意向,有的雖然簽了協議,但資金並沒有到位。基於這種情況,張敬懷接見蓋老板,是受了騙,上了當。而那篇《“叛逆”的愛國者》,為蓋老板行騙,增加了資本。

這封匿名信給張敬懷可增加麻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