瞬時,小可感到了溫暖,暖得疼都不那麼疼了,那是一種帶有親近親切味道的溫暖。沒想到陳總也會尖叫,沒想到陳總其實也是一個女孩兒,會害怕,會受到驚嚇。她要對她說,自己這傷看著嚇人,其實沒事兒,使勁把血擠擠,注意別感染,兩三天即可愈合。
沒想陳佳先她開口,說的是:“小心別搞髒了文件!”話到手到迅雷不及掩耳將那份寶貴文件從小可手底下抽出,幾乎同時,小可傷指鮮血滴落,正落到剛才文件所在的地方。
那一刻,小可冰凍般凝固,幾秒鍾後,一言不發轉身走開,邊走心邊往下墜——她不該走,她應該拿上文件送三號會議室——陳佳在身後看她,她感覺到了那目光的力度——心裏頭明明白白,卻就是走,越走越快,她被突如其來的深刻失望攫住,無法自控。
……
跟媽媽說了事情經過,三言兩語,隻說經過不說心情。心情沒能厘清:到底是什麼讓她如此失望?
惠涓相當不以為然——沒聽說哪個領導會為這麼點小事把人開了,但不能說,說了勢必又是新一輪的爭執對抗,沒必要沒意義,更重要的,沒時間,再過兩個紅綠燈到相親地點,得在這之前調整好女兒心情。先檢討:“都怪我,不該上班時間打你電話。”放低姿態才能消除敵意。再解釋:“主要是咱們要見的那個男孩兒各方麵條件太好了,要不我不會那麼急。”
小可歎口氣:“媽以後您千萬別給我張羅了,張羅了我也不來,這是最後一次。”
惠涓一語雙關:“最後一次!”
相親地點在醫院旁邊的咖啡廳,約好到後電話聯係。下車後惠涓剛從包裏掏出手機,鈴聲響,是沈畫。
沈畫是惠涓二姐的女兒。惠涓姊妹三個,二姐命最不好,嫁了個沒本事的男人,一輩子窩在東北的偏遠小鎮,生活平淡乏善可陳,惟一能拿出來說一說的,是這個女兒。那女孩兒漂亮,漂亮得光芒四射咄咄逼人,和她的漂亮一比,小可的美隻能算端正。自古紅顏多心高,沈畫不甘像父母那樣螻蟻般活著,一心到北京打拚,上海廣州都不考慮。不能不說,她是對的,縱觀全中國,能讓美色發揮出最大光和熱的,當屬北京了。二姐說沈畫到北京後工作沒落實前,得先在惠涓家住一段,惠涓滿口答應。家裏三口人四大間房呢,臨時周轉個人全無問題。昨晚二姐來電話說沈畫今天到,看來這是到了。
果然是到了。但是呢,不住小姨家了。問為什麼,說不想給小姨添麻煩。惠涓直覺這不是理由,當下追問,她不放心。年輕女孩兒,頭回來北京,關鍵是,長那麼紮眼,萬一出事呢?真出事跟她媽沒法交待。二人在電話裏一問一答,一答一問,一旁小可等得不耐煩,抬腿往咖啡廳走,惠涓趕緊抽出嘴來問:“你知道是哪一個嗎?”
“我看到他了。”她手一指。
惠涓朝小可指的方向看,也看到了:灰藍休閑西裝,眼前放一個筆記本電腦——都是事先約定的——坐靠窗的咖啡座上。從她們這角度隻能看到他的側臉,那側臉輪廓清晰流暢剛而不硬,比照片還好看。照片惠涓讓小可看過,小可不否認照片中人的帥,卻說,不能以照片取人,現如今隻要想,誰都能成為照片上的美女帥哥。這觀點惠涓認同,但說:“男的長得不討厭就行,有本事就行。”說歸說,心裏也犯嘀咕,才貌雙全到底好些,男女都一樣。而今看到真人,心下踏實許多,邊跟沈畫說話邊向青年所在窗口對著的路邊迂回,路邊有棵白楊,目測樹幹粗細剛好夠她容身,使她能觀察到裏麵而不被發現。
小可踏上咖啡廳台階,廳門大敞,春光由大門長驅直入鋪滿吧台,一大蓬雪白百合花在吧台的春光中怒放,小可心情越發憂鬱。進門時停一下,扭臉檢視門玻璃映出的自己:大致過得去,細節不清楚,玻璃畢竟不是鏡子;即使看得清楚又能怎樣?隻能這樣。進大門右拐,心竟有些惴惴。這並不是她第一次相親,之前被媽媽逼著相過三次,每次都是素顏素衣去,滿不在乎回。去就是目的,就完成了任務,她是為媽媽去,是孝。這次感覺異樣,頭一回,她想給對方留下一個好印象。
曾經,小可一心好好學習好好工作實現自我價值,深信靠誰都不如靠自己——“最可靠的伴侶是強大了的自己”。到今天前,她一直努力地在這條路上走,向著既定目標心無旁騖。而今,那目標變得模糊不清,變得可疑。來的路上她苦苦地想,這到底是為什麼?
絕不是為工作時間接打私人電話被陳佳批評了,恰恰相反,她樂於被陳佳批評。實習老師說,如果陳總哪天看你出了錯卻說都不說,證明她對你失望了,你最好是趕緊找下家走人,陳總隻批評她認為值得她批評的人,換句話說,她隻對她看重的人嚴格,越看重,越嚴格。是在車拐進咖啡廳停車場的一刻,小可醍醐灌頂般參出了個中緣由:嚴格不等於冷酷。
一直以來,在她心底,陳佳不僅是她的領導和榜樣,還是知己。當初應聘,第一輪簡曆階段她被淘汰。想來的人太多,都想通過實習留下,跟那些人就讀的學校學曆比,小可出身寒微學曆低下。正是陳佳——她對篩選出的簡曆不滿意,要求看投來的全部簡曆——把小可揀了回來。小可的第二外語是日語,一級,最高級,這一點吸引了陳佳。能把第二外語學到這程度的人少,除了有興趣,還得有能力,這兩點都為陳佳看重。麵試時陳佳對小可說了四句話:日語一級,很不簡單。公司有對日業務,剛走了個人。注重細節,做事先做人。歡迎你來南實證券。四句話句句都是重點:認可。前景。方法。期待。
陳總欣賞她看重她,她惟以十倍的努力響應,胸懷“士為知己者死”的激情投入每天的工作,複印、錄入、訂餐、送取快件……樁樁件件,別人看來簡單枯燥,她做得有滋有味有聲有色。有時與同期實習的同學聊起,得知他們在別處做的事同她在南實證券相仿,但心情相反,沮喪茫然。
是激情賦予了同樣工作以不同感受,是陳佳賦予了小可激情。每天迎著朝陽向公司走,小可心兒朝陽般雀躍明亮:她又將在陳總注視下開始新的一天,自己的點點滴滴都會為她看到、欣賞,她願一直跟著她,忠實於她,向她學習,讓自己的未來像她那樣輝煌。
緊急關頭陳佳的本能選擇向小可揭示出真實的現實:陳佳於她沒有絲毫的別樣情感,她曾為之著迷沉醉的那一切,全是她一廂情願的詩化。在陳佳那裏,她隻是南實證券的一個零部件一顆螺絲釘,能用時,用;不能用時,扔。麵對這樣的真實,小可的沮喪茫然不亞於她的同學。還不如,同學好歹始終清醒,不像她,身為名牌大學高材生竟能對日複一日的簡單勞動心滿意足激情迸發,打了雞血似的。
媽媽接沈畫電話時,小可站一邊百無聊賴四顧,目光從咖啡廳大落地窗掃過,看到了他:灰藍休閑西裝,筆記本電腦,側臉輪廓清晰流暢剛而不硬……那一刻,她心突地跳了一下。
小可往他所在的咖啡座走,越近,心跳越凶。他各方麵條件出色,是每個神經正常女孩子的戀愛、結婚對象;媽媽一直說女孩子的好時候就這麼幾年,幹得好不如嫁得好,她嫌媽媽庸俗,此刻,察覺到自己的幼稚。此刻的小可如同一隻一直向著既定目標奮力飛翔的小鳥,突然間發現目標沒了,驚慌失措下感到筋疲力盡、心灰意冷,方才想到,她還應當有一棵屬於自己的大樹。這大樹枝繁葉茂,允許她藏身歇息,給她安全溫暖,為她抵擋外麵的風風雨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