飯做好了,兩素一葷,主食是粥,一人一碗;葷為烤對蝦,一人一隻。晚餐須少食,健康和不健康都是吃出來的。惠涓手機響了,是沈畫,說找的旅館不合適,要來家住,惠涓連聲答應,掛上電話後臉拉了下來。且不說飯隻做了三個人的來人就得另做,單說早先讓你來家住,為什麼不來?怎麼說都不,理由一大堆:不想給小姨添麻煩,公司麵試地點離家太遠不方便,已經在公司附近找好旅館交了錢……惠涓一概不信,卻並不點破,隻堅持自己意見,直聽出她有點急了,方才作罷。二十五歲了,成年人了,慢說自己才是她的個姨,就是她媽,也不可能做得更好。
惠涓懷疑沈畫北京有人,或說,有男朋友。否則憑她,一個小地方的女孩兒,頭回來北京,怎麼可能放著姨家不住,花錢去住旅館,她知道旅館大門朝哪兒開嗎?想跟男朋友住,可以,惠涓傳統但識時務,她隻是不喜歡沈畫的不說實話。早先說不來住的理由,不是實話;現在說要來住的理由,也不是實話——找的旅館不合適,怎麼不合適了?不合適幹嗎交錢?交了錢不住,錢怎麼辦?當然她不問。問也白問,隻能逼對方進一步撒謊。這孩子不能長留,找著工作就讓她出去租房。住家裏她就得負責,這個責她負不起。
沈畫到後,惠涓為她另下了麵,加了兩個菜——小蔥拌豆腐、西紅柿炒雞蛋,自己那隻蝦給她。烤盤裏隻三隻蝦,她應是看到了的,卻連點推辭、謙讓的意思都沒有。一伸手把蝦接過去,接過去就剝,兩小指蹺蹺著,眼皮子抹搭著,全神貫注,越發的可以不理人了。是,你今天麵試沒過心情不好,不想說話;但在別人家裏,你能由著你的心情來嗎?從進家門就這副不死不活的樣子,問一句說一句,不問不吭氣,上了餐桌,還這樣!攏共四個人,一個人不說話——尤其當這人還是客人——氣氛多尷尬?這孩子讓二姐慣壞了,自我中心慣了,人事不懂!
惠涓覺得沒麵子,沈畫是她這邊親戚。
丈夫也有親戚在北京,也是外甥女,也是從外地來,人家來前先上網租房,來後從麵試到工作落停,沒麻煩他們。來家吃過一次飯,背了一大背包的禮,舅舅的、舅媽的、表妹的,人手一份;說是頭一回發工資,得慶賀一下。沈畫呢?空手上門不說——這無所謂,你不掙錢——先說要來,又說不來,然後,說來就來,一切以她的需要為中心壓根不替別人想。二者相較,立見高下。都是家裏的獨生女兒寶貝疙瘩,卻就是這麼的不一樣!
沈畫被蝦頭刺紮著了,“哎喲”一聲,捧起被紮的手指送鼻子底下看,嘴裏頭“噝噝”著。惠涓裝沒看見,小可犯賤,湊過頭看,還問:“紮著啦?”沈畫點頭,兩嘴角向下耷拉著很是委屈:“我媽做蝦,都剝皮的……”惠涓登時火了:那就回你家,找你媽,這世上隻有你媽能無條件圍著你轉伺候你,找不到第二個,丈夫都不行!她高聲叫:“小可!把你的蝦吃了!涼了!”又嗬斥丈夫:“老鄧!別光喝粥!吃菜!”氣氛陡然間緊張。
小可趕緊看爸爸,爸爸正看她,衝她努嘴讓她出麵轉圜。爸爸不善說話,或說,不善沒話找話。可是,說什麼呢?她和沈畫聯係很少,可說的話題很少。該說的能說的早說遍了,連下午相親的事情都拿出來說了,媽媽跟著她一塊兒說,你一言我一語,說相聲似的。先說怎麼相錯了親,又說真人和照片差著有多遠,說那人不光長相一般智商也一般。智商一般是小可的說法,媽媽的說法是一般以下,弱智;根據是,不弱智他不會拿著高度PS過的照片跟人約相親……這番話母女相親剛完就說過了,到家後跟爸爸又說,此番餐桌上再說,完全是因為沈畫找話來說。
沒等小可找到新的話題,惠涓發作,身體帶著椅子往後一撤,椅腳劃地,“吱——”一聲,突兀刺耳,沈畫嚇得一哆嗦手裏蝦掉地上——她自我,但不木,在惠涓嗬斥女兒丈夫時已明白了眼前情勢,馬上放下捧手指的手,拿起蝦剝——沈畫彎腰拾地上的蝦,起身時,惠涓不見了。她呆呆看惠涓的空位,頸左側脖筋時而輕輕抽跳,麵色蒼白,眼周卻慢慢洇出了紅來。
小可右手裏攥著筷子,伸左手從烤盤裏抓起她的那隻蝦給沈畫,嘴裏嚷:“掉地上算了,不要吃了!”情急之下,忘記被訂書釘重創過的左手食指,鹽漬傷口,火辣辣疼,倒給了她提醒,她找到了話題。把蝦給沈畫後,開始說陳佳。從麵試初識那天說起,直說到今天的慘烈。在這段時間裏,惠涓從廚房出來了,拿著香油瓶往小蔥拌豆腐裏滴了兩滴,好像她離席而去是為這個。也是在這段時間裏,沈畫重又開始剝蝦,剝完,胳膊一伸,丟進了小可的碗裏……一時間,餐桌上你親我愛,歡聲笑語,一片祥和。
小可頗有成就感,越發說得起勁,最後,作結束語:“那陳佳絕對是個冷血動物!我絕對不能在這種人手底下待!”話剛落音,一直少言的沈畫出人意料開口,說出的話更出人意料:“我覺得陳佳正常,你太嬌氣。”誰都沒想到她會這樣說,就算你說得對,這種時候,以你的身份,也不該。一時間,餐桌上無人接口。沈畫感到了自己的唐突,趕緊找補:“我的意思是,現在大學生找工作不容易,有了機會,咱得珍惜。不說別人,說我,畢業一年了還沒著落,還漂著!”
氣氛和緩下來了,就著沈畫的話,小可問了:“哎畫姐,你下午麵試為什麼沒成?”這問題她一直想問,看沈畫情緒不高,沒敢。她有些好奇:讓來麵試,說明對硬件是認可了的,而隻要硬件沒問題,沈畫就應該沒問題。她最不怕麵試——敢說、能說、漂亮。沈畫回答:“還是老問題,硬件不夠,他們要求英語四級。”沈畫美術專業,藝術類學生畢業不要求英語四級。小可叫:“咦?硬件給他們的簡曆裏都有,明知不夠幹嗎把人家大老遠地從外地招北京來!”
惠涓盯著沈畫等待回答,小可說的正是她想問的。區別在於,小可是為沈畫打抱不平,她是懷疑,懷疑沈畫沒說實話。
沈畫一匙接一匙喝粥,不吭氣。
小可熱情道:“畫姐,我建個議?……先別急著找工作,先把四級拿下來,現在像點樣的工作,英語四級是起碼的,進我們公司,至少六級!”沈畫不悅,盡量不表現出來,淡淡道:“你們公司有對外業務,大多數公司根本就沒那業務,跟著瞎起什麼哄呀!”小可不覺,仍說:“現在沒這業務不等於將來沒有!北京越來越國際化,英語很重要的!畫姐,其實英語一點都不難……”這就滔滔不絕說了開去。小可英語很好,去美國紐約大學交流,紐約人都誇她英語地道。
沈畫盯著小可一開一合的嘴,那張嘴說的每個字都入了她的耳朵,半個字沒入腦子,腦子被她安了屏蔽裝置。人為什麼會指點指導別人?認為自己有這資格。名義是關心他人,潛意識是自我炫耀,優越感強烈到了不可遏製。是,她的這位表妹完全有資格在她麵前炫耀:父親是著名大醫院的著名醫學專家,著名到隻要他想,全國各地各行各業,都有他能夠找得到的關係,各行各業各個階層的人都會生病;她母親以她父親和她為生活軸心,把家安排得井井有條。她自小坐擁北京豐厚的教育資源,安享父母全麵有力的保障,這樣長大的孩子,隻要智商心理正常,學習當在一般水準之上。她因之有足夠底氣對上司說“不”,對優秀的相親對象說“不”,自然,更有底氣有資格對卑微的自己說三道四。可惜,你有資格,我不接受,不僅是不接受,是討厭,討厭你這種居高臨下的指點、事不關己的偽善!
“畫姐?”她叫她。沈畫正了正神,看她。她說:“你看這麼著好不好?去新東方報個班,我陪你去!”
沈畫想說:“滾!”但知道不能——人在屋簷下——隨口敷衍:“如果拿下了四級,還不成呢?”
小可斬截地:“絕對不會!”
正是這脫口而出、漫不經心的斬截成為了壓倒駱駝的那根草,一時間,沈畫血往上湧,全身通了電似的抽緊,她試圖讓自己鎮靜,做不到;所說的話沒經過大腦直接從心裏往出冒,且是怎麼解恨怎麼來。她說:“何以見得?別人不說,說你,英語六級、日語一級,又怎麼樣,不也麵臨著幹不下去?由此我認為,高分低能是我國教育製度的最大失敗!我還認為,形式主義的條條框框卡掉了無數真正的人才!我更認為,學習好不應也不是學習的目的!”說罷起身,誰也不看,離開飯桌,去了客房,咣,關了門。
小可瞠目結舌,片刻,問父母:“她怎麼能這麼說話?!”
惠涓夾一筷子油菜送嘴裏慢悠悠嚼,嚼了會兒後,道:“她不是對你……替她想想,滿懷希望,不遠萬裏,跑來應聘,結果呢,沒過。心情能好嗎?好不了。去,去看看她,陪她說說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