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3章(2 / 3)

小可起身去了。她本善良,自身條件的優越也讓她大度。

女兒走後,惠涓鄭重對丈夫道:“老鄧,幫沈畫想想辦法!”“老鄧”全名鄧文宣,隻是惠涓從來不叫他名字,兩人都年輕時,她叫他“小鄧”。

“她學美術我搞醫,兩個行當。”鄧文宣推托。

“看看你的病人裏有沒有能幫上忙的——”

“她才來,不急。”

“不急不行。唉,我就不該留她住。住個一天兩天,成;三天四天,沒問題;五天六天,也可以,時間再長容易起矛盾。剛才你都看到了,這才是來的頭一天!說還不能說——”

“找到工作她會出去租房的。”

“要就找不到工作呢?”

這時,客廳電話鈴響了。客廳與餐廳連著,成一個五十平方米的大廳,朝南是整麵的落地門窗,客廳餐廳無間隔,隻在天花板上做了個S形的軟隔斷,白天陽光由落地門窗進來,全廳明亮通透。這個廳、整個家的裝修,從設計到實施,惠涓一手操辦。房子是醫院的“房改房”,2004年初建成,當年底入住。惠涓和鄧文宣同在這家醫院工作,兩口子工齡加起來折成錢,一百九十平方米的房子,隻需另交二十萬。惠涓去接電話。

家中電話百分之九十九找鄧文宣,惠涓和小可一般隻給人留手機。當然鄧文宣也有手機,但他那手機隻出差時才開,嫌麻煩是一方麵,主要覺得用不著。隻要在北京,他不在科裏就在手術室要麼在家,三個地方都有電話,總能找得到他,隻是家裏來電話通常都由惠涓去接。

惠涓拿起電話“喂”了一聲,裏頭傳出的女聲清脆悅耳:“您好請找鄧主任!”她很禮貌地問:“請問您是哪裏?”這時鄧文宣已來到身後伸出手拿電話,被她閃開,同時更緊地將聽筒貼住耳廓,電話裏女聲一口氣報:“我是手術室我姓宋請找鄧主任!”聲音緊急,惠涓馬上把電話交了出去,卻沒馬上走開,聽到了電話中的女聲清亮傳出:“主任!張世寶腦組織膨出關不上顱!”她轉身離去。

惠涓收拾餐桌,客廳那邊是鄧文宣打電話的聲音:“有一種可能是過度換氣二氧化碳過多,請麻醉調整呼吸試一試。病人血壓多少?”惠涓端著碗盤去了廚房。

惠涓擰開水龍頭洗碗,水龍頭裏帶過濾網,出水柔和不濺水。正洗著,鄧文宣來到廚房門口,說一聲:“我去醫院。”說完了走,走幾步站住:“以後,找我的電話,尤其醫院的電話,你不要問太多。”離去。惠涓一如既往洗碗,從丈夫來,到丈夫走,沒抬頭。

沈畫坐寫字台前,背朝門發呆。有人開門,聲音很輕,她仍受到了極大驚嚇,脊背一下子縮緊。沒回頭,不敢。不用回頭也知是小姨來了,來興師問罪,當場把她趕出家門也未可知,誰讓她傷害了她的寶貝女兒?她為自己說的那番話後悔,邊說邊後悔,但在那一刻,靈魂出竅魔鬼附體她管不住自己的舌頭。開門聲、關門聲、腳步聲……隨著腳步聲漸近,她原姿勢麵壁石化。腳步聲在身後停住,縮緊的脊背一陣發麻,本能閉上眼睛等待打擊……右肩感到了一小片溫軟,她有點意外——她預料的是電閃雷鳴劈頭蓋臉——扭頭看,在她身邊的不是小姨,是小可,那一小片溫軟是小可的手,無聲傳遞著關心體貼,沒有一絲居高臨下的優越,全是善意。小可在她眼裏漸漸模糊起來,淚水不爭氣湧出,緊接著滾落,一大顆一大顆,劈裏啪啦,沉甸甸的。那淚蓄積了很久,壓抑了很久。

一天之內,沈畫遭受愛情、事業的雙重打擊。

惠涓的懷疑一點不錯,沈畫在北京“有人”,如果沒有這個人,她斷然不敢隻身闖來,盡管她是那麼的向往北京。那向往從幼年就開始了,由圖畫兒歌電視課本開始,在各種反複強化的描畫中,將北京幻化成了童話中的水晶宮,遠在天邊,亮閃閃炫目。考大學時想過報考北京學校,父母反對:以她的成績考北京學校隻能是二本以下,在本省,則可上屬於211工程的重點大學;現在好點的單位招聘,非211大學畢業生不要;上大學是為就業,不是為好玩兒。沈畫拗不過父母,歸根到底是自己心中沒底,老老實實上了本省的一所重點大學。畢業後在當地做過三份工作,加起來八個月。八個月工作的體會是,人生原來是這樣的一個循環:上班——拿錢,拿錢——吃飯,吃飯——活著,活著——上班……與夢想、追求、激情無關。

曾有過認真的愛情,大學同學,從大一開始好,畢業後,愛情結束。他提出結婚,她不肯。她不肯這麼年輕就成為已婚婦女,不肯過已婚婦女那種一眼望到頭的生活:生孩子,養孩子,孩子結婚,她老去。

與男友分手後住父母家。她是那個家的中心是公主。她下班回家,熱飯熱菜定已等在桌上,飯菜口味,定以她的口味為準。她在家什麼都不必做,哪怕手機沒錢,她隻消說一聲,自動充值——父母為她甘盡全力,可惜,他們的全力又有多少?僅有的那點,還不是她需要的;她需要的,他們沒有。父親是鎮政府的電工,母親早年間是當地織襪廠的工會主席,工廠倒閉後回家,利用家中臨街窗子開了間小賣部。做這樣一個家的公主,非但不會有任何的自豪滿足,相反,讓人悲涼。她不是寧當雞頭不當鳳尾的市井之輩,她有理想,她理想中的自己是能夠朝著天邊的絢爛盡情飛翔的鳳凰。

家中父母密不透風的溫暖令人窒息,為避免矛盾,回家吃罷飯沈畫就躲自己屋裏上網,網絡是她與外麵世界保持聯係的臍帶,給予她生命所需的滋養。人人網、開心網、QQ,成為她每天必去的地方。她在人人網上結識了孫景。孫景是一位私企老總,北大畢業,二十九歲,現居北京。隨著交談深入,二人互留QQ,互發照片,互留手機。孫景說一口標準普通話,聲音很有層次,他亦誇她的聲音悅耳。按照網絡交往規律,通話後如雙方仍相互滿意,接下來就會希望見麵,孫景讓她去北京。其實這之前,沈畫已經暗暗在做去北京的準備了,向北京發去了無數簡曆,一直無果,在接到孫景的邀請時,有公司通知她麵試,命運大門開啟。正如小可所說,她最不怕麵試——見孫景也是麵試——她的漂亮無人能擋!

決定去北京前,沈畫要求與孫景視頻。網絡騙子多,她須格外謹慎;父母不給力,她須自己照顧好自己。孫景欣然同意,在家中同她視頻。視頻後沈畫徹底放下心來:不是為孫景長相——視頻上看,孫景比照片還好看——男的長得差不多就行,要不怎麼說男才女貌,關鍵是,在視頻裏,沈畫看到了孫景的家。那個家寬敞大氣品位不凡,驗證著主人不凡的事業。

接下來的日子,沈畫辭掉工作,收拾東西。跟父母隻說去北京麵試,沒提孫景。任何事,沒成之前,她不跟他們說,不想讓他們多問。她乘飛機來的北京,孫景為她訂的機票。誰都不知道這是她有生以來第一次乘飛機,孫景不知道,一路的同乘人也不知道,一路上她細心觀察用心揣摸小心行動,任胸中波瀾起伏,臉上不動聲色,成功地給所有見到她的人留下了她想留下的印象:沉靜、大氣、見多識廣。

及至見到孫景,“不動聲色”消失殆盡。

他開車去機場接她,車是價值二百多萬的奔馳S600,在她家鄉,二百多萬能買幢好房……軟硬適中的皮座椅光滑清涼,她筆直端坐,兩手並攏放在同樣並攏的腿間,心狂跳,嗓子發緊,因怕碰到孫景的目光,扭臉去看車窗外風景。孫景很體貼,一直找話跟她說,先說她本人比照片比視頻都漂亮,漂亮得多,再問沈畫見到他是不是失望,又開玩笑,說隻要見光沒死,他保證沈畫對他全方位滿意……沈畫對他所有問題能點頭或搖頭回答的,不說話。她說話時的聲音讓她氣惱,緊張、羞澀、小聲小氣,活脫兒一個沒見過世麵的小丫頭。

車駛出機場路進城時,孫景說了他的安排:麵試時間下午四點,他們先把東西放家裏,然後,吃飯;吃完飯,他送她麵試。接著他的話,沈畫告訴了他小姨家地址,他不是說“先把東西放家裏”嗎?她說完,孫景沒說話,大約為避免不說話時的尷尬,一伸手,開了音響,音樂在車廂內環繞,如訴如泣如夢如幻;沈畫卻無心音樂,她在等孫景的反應,緊張不安。果然,孫景再開口時聲音冷淡了許多:“跟你說過我家房子很大你完全可以住家裏。當然了,你要不信任我——”沈畫趕緊聲明:“沒不信任!”他扭臉看她,目光灼灼:“那就住我家!要實在不放心,你住樓上,我住樓下。再不放心,你住家裏,我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