鄧小可抱著APO項目流程和申報材料出電梯,右拐,向陳總辦公室走,步子輕盈、堅定,沈畫的遭遇讓她燃起了新的工作激情。誰說隻有強者的成功才能勵誌?弱者的挫敗更讓人警醒。昨天紮手事件中她情緒失控擅離職守在陳佳那兒留下了很重一筆陰影,無所謂了,她會通過努力將陰影抹去。到陳佳辦公室門口,敲門,兩下,輕重有度,得到允許後,開門進。
實習老師和錢姓老師在,正跟陳總說事兒,小可跟在座三位一一打招呼,二位老師也都點頭招呼她,惟陳佳,不哼不哈,原來看哪兒還看哪兒,眼珠子都不轉一下,視她為空氣。小可默默對自己說:沒關係,意料中的,堅持住。微笑向前邁步,到陳佳辦公桌前,放資料時手機響,趕緊接起,是沈畫。小可囑咐爸媽同學朋友甚至老師,上班時間不要打她電話,獨獨忘囑咐沈畫。又不敢將手機調成靜音、振動,怕萬一沒聽到打進來的工作電話誤事。聽到是沈畫不由得心裏一聲歎息,說句“畫姐我待會兒打給你”後按死,當下便有些氣餒。
實習老師批評她:“鄧小可,我跟你說過,上班時間——”她的話被陳佳打斷,“說正事。”陳佳說,說完轉對錢老師說:“誌國,”——錢老師姓錢名誌國——“我希望你們拿出的是方案,兩到三套,供我選擇;而不是羅列一堆數據,讓我看著辦……”
小可被晾在那兒,走,不敢;留,不妥。錢老師衝她眨巴眨巴眼,眼裏笑著一點頭,表示了同情安慰;實習老師皺眉手心朝裏向外擺著讓她出去,轟蒼蠅一般,她給實習老師丟臉了。
小可離開陳佳辦公室走,兩腿沉、軟,拖不動拽不動。不時有人從她身後趕過,騰騰騰騰,迅速在前方消失。曾經,那也是她的工作狀態、精神狀態;曾經,她渴望成為他們中的正式一員,然而此刻,所有的“曾經”恍然如夢。實習老師說,如果陳總哪天看你出了錯卻說都不說,證明她對你失望了,你最好趕緊找下家走人。是她走人的時候了。
手機又響,拿出看,“沈畫”二字在手機屏上閃。突然,她在走廊中間就地站住,按下接聽鍵高聲笑著道:“畫姐對不起啊,我忘打給你了!……沒事我沒事你說!”無所顧忌、毫不避諱、大搖大擺,引得過往的人不由要多看她一眼:這是那個小鹿般謹慎敏感膽小的實習生鄧小可嗎?是,她今天這是怎麼了?吃錯藥了還是——不想混了?小可接電話,隨對方講述或驚叫或嗔怪或指點,任身邊人去人來川流不息,礁石般淡定;心裏卻是一陣又一陣絕望,每有人看她一眼,那絕望便加深一層。
沈畫腳崴了,右腳,很重,完全不敢著地;所在地方打不到車,北京她沒別人可求,隻好找小可。小可去工位拿了包就走,沒請假。如果留不下來,僅為拿一張實習證明,請假不請假是一樣的。同學們在實習單位大都是混,混到日子拿證明走人。基本找不到她這樣的,天天早出晚歸加班加點勤勤懇懇。那時,她有野心;現在,她沒有了。
沈畫坐公交車站的金屬候車凳上等小可。傷腳光著擱左腳上,高跟鞋立在一旁。
農展館有個大型招聘會,她想去看看,走前猶豫再三,穿了高跟鞋。思路是,萬一有合適公司須當場麵試,高跟鞋會顯得職業一些。她平時基本都穿平底鞋,缺乏高跟鞋訓練。想過打車去,上網查了查距離,得四五十塊錢,乘公交,一塊六,當然選一塊六。穿不慣高跟兒慢點走,累了就歇,她不缺時間缺的是錢。腳在中途倒車時崴的。下車前看到將乘的下一路車駛過,為能趕上,下車拔腿就跑,全忘了高跟鞋的事,當場重重崴在那裏,一時間痛到了無法呼吸。單腳跳到候車凳那兒坐下,脫下鞋襪看,腳背腫起,油光鋥亮像剛出爐的烤麵包。拿出手機翻電話,通訊錄幾十個號碼隻兩個北京號——小姨和小可,不敢求小姨,隻有求小可,孫景已被她從心底刪除。
昨天夜裏小姨小可走後,她想了很久:來北京是奔孫景來的,沒了孫景,她仍要留下。北京那麼多外地人呢,別人能過她就也能過;北京的成功人士幾乎都是外地人,別人能成功她為什麼不能?從下飛機進首都機場的那刻,她一下子就愛上了這個城市,這裏與她有一種天然的親和,她屬於這裏。昨天的麵試說起來不堪,換個角度看,從積極角度看,在北京這樣開放的現代化大都市裏,屬於她的機會將非常多。而在家鄉,她的優質資源隻夠讓她嫁得到一個當地的好男人。當下開電腦上網,查到了農展館的招聘會信息,決定抓緊時間前往應聘。
小可打車趕到。電話中聽沈畫說了她腳崴得很重,看到後仍吃了一驚,建議馬上去醫院拍片,確定有沒有骨折。
出租車在四環上走,路邊是各色花樹,桃、杏、梅、蘭……粉白紅紫交織,陣風吹起花瓣紛飛,花雨中,一輛保時捷卡宴擦身駛過,在前方變道,再變道,駛進左車道,魚兒遊水般輕盈靈活。
“既然穿了高跟鞋,就該打車,這下子好,出師未捷身先死!”
小可在耳邊嘟囔,沈畫顧不上說話,她正在看保時捷車主。車主是年輕女孩兒,從一閃而過的側臉看,長得不錯,不知正麵看怎麼樣。前方紅燈,左車道的保時捷先停,沈畫所乘車又往前走了一段得以走到保時捷右前方,令她如願看到了保時捷車主的正麵。正麵看也好,隻下頜偏寬,給那臉平添出男性的剛毅。全不似沈畫的臉,從頜開始兩條柔和曲線向下、向裏收,直收出一個細而不尖的小巧下巴,嬌滴滴的圓潤。昨天到今天,沈畫不論走在北京的哪裏,不論步行還是乘車,收獲注目禮無數。出租車拐彎,保時捷消失,沈畫方才對小可說:
“你以為我不想打車呀!我還想買保時捷,買私人飛機私人遊艇,錢呢?”
小可點點頭,停了會兒又道:“哎你說,職業女性為什麼非要穿高跟兒?”
“為不矮男人一頭唄!”
“這是對女性的摧殘,跟過去讓女人裹小腳一樣性質!我偏不穿高跟兒,這輩子我還就平底兒了我!”
“你當然可以說‘偏不’了,成功的爸爸成功的老公,有一樣就夠。”沈畫笑了笑,“我一樣沒有。”
語調平和難掩失落,小可禁不住扭過頭看:側畔那臉精致完美,該怎樣就怎樣了,大眼睛長睫毛高鼻梁飽滿的唇,皮膚細膩得看不到毛孔。她由衷道:“畫姐,爸爸你選不了,老公你可以選啊,你這麼漂亮,肯定搶手!”
“這也是我堅持來北京的重要原因,‘牛股’男生北京多。”此時,這是沈畫的實話、心聲,發自肺腑。
沈畫沒骨折,軟組織扭傷,醫生給開了“奇正藏藥”。見問題不大,小可送她上了出租自己沒走。已經在醫院了,快中午了,不如去科裏找爸爸一塊兒吃午飯,順便聊聊,她現在心情糟糕透了。
鄧文宣有手術,小可坐他辦公室等,中午過了手術還沒結束,幾點結束不知道。小可從辦公室書櫥下層取出擱在那兒的食品袋,吃著等,現在的她有的是時間。
塑料食品袋裏是各種女孩兒愛吃的小包裝零食:小核桃仁、臭豆腐幹、蜜麻花、鹵鴨舌……家裏頭小到針線大到汽車,一律惠涓做主惠涓買,隻這些,鄧文宣買。
早年間,家在兩居的舊房子時,從初中開始功課緊時,小可晚上常來鄧文宣辦公室用功。她看書寫作業,鄧文宣坐她對麵看書寫論文,惠涓在家做家務看電視。舊房子不僅小,隔音也差,小可和鄧文宣隻要有一個人在家,惠涓就不能開電視。十二三歲的孩子正長身體,常常剛吃飽飯沒多久就餓,從那時起,鄧文宣養成了在辦公室放零食的習慣。一個大男人大專家,親自跑到超市站在食品櫃前,不厭其煩地為女兒挑啊揀啊。後來家裏有了大房子,再後來小可上了大學,但有事沒事地,女兒仍愛往父親辦公室跑,父親辦公室放零食的習慣也就隨之保留了下來。